“你写不写?”老太太气急攻心,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苏穆连忙上前扶住,半晌,才重重点头。
眼泪滴在纸上迅速被吸收殆尽,直到最后一笔写成,苏穆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郑重地把那封信和一枚玉坠放进信封里,“母亲,我写完了,就让我亲自给于桑送过去,可好?”
“不,咳咳,不行,到下月十二前你哪里都不许去,这封信,让小厮送过去便是。”
手指再度僵住,苏穆眼神中痛楚再现。于桑,你该知道我并非自愿吧?
但愿你能明白我。
4
自那日街角一别,于桑整日在家中盼望着苏穆来上门提亲。她知晓电影公司的大股东是吴清悠的父亲,酒局一事,她已然没有给他面子,如今又抢了他属意的女婿,自然不会饶过她。
果然,去电影公司一问,老板颇为为难地看她,“于桑啊,近日可没有适合你的戏啊,做我们这一行的,要学会看人脸色,有些该让着的人,总要让几分。”
她何等机灵,怎么会不明白这背后的意思?退后几步深深鞠了个躬道:“于桑明白的,给老板添麻烦了。”
于桑嘴上这么说,可走在街上,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怕什么呢?她还有苏穆,苏穆过几日大约就要来提亲了。她素来听闻苏家的太太祖上原是没落的满清贵族,想来婚后也是不喜她再去拍电影的,不如就终止了这份工作,安安心心相夫教子,侍候婆婆。
还是盛夏的样子,可路边树上却已有蝉鸣声声,她正伏于窗台边小憩,却听见急促的敲门声。那是个不认识的少年,副小厮打扮,恭谨地递上来一封信,“于小姐,这是我家少爷与给你的信。”
“苏穆让你送来的?”
“是。”
于桑伸手接过,眉眼流转间一派喜悦,还不待再问什么,那小厮已跑远了。
她倚着院门,拿帕子掩住唇偷偷地笑,却在看到信上的字后,狠狠顿住,最后凝成一抹凄厉决然。
玉坠从信封里掉出来,落在石阶“咣当”一声,碎成了几瓣。他在信中竟然说以往不过慕其美色,如今即将大婚,还望于小姐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什么叫好自为之?
于桑凄厉地笑着,手指甲穿透信纸直刺入肉里,浸染开滴滴血色。
残阳如血,她终于缓缓蹲在地上,纤瘦的肩膀剧烈抖动,晚风挟着秋日将至的凉意席卷而来,扫过她单薄的身躯。
于桑化好了妆,换上了初见苏穆那日的高领旗袍,镜中女子眉目如画,眼中却如同一潭枯井,失了往昔所有神采。
她想起小时学的戏文,咿咿呀呀地唱了两句:“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似乎是有点累的,也似乎有点困,她卧在冰冷的地板上,迷蒙中看到光线中走来一人,像苏穆,又不像苏穆,温和地笑着伸手给她,“于桑,跟我来,我来娶你了。”
她努力扯出一丝笑来,向着那人用力地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人一直后退,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她便一直向前挪着,直到周身都被虚空包围。
外面铜锣突兀地响了三声,穿透凝重的墨色弥散于空气中,为无边暗夜平添了几分凄楚,是三更天了,凉风起了。
翌日,苏州城内传开了于桑去世的消息。
苏穆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一丛花树下看吴清悠作画,他挥退小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冷不防一口鲜血喷出来,洇染在画了一半的宣纸,没了知觉。
再醒过来已是两日后,吴清悠守在他身边,沉默不语。婚礼如期举行,两年后,吴清悠生了一对双胞胎,娇妻儿女,世人皆艳羡,只是漫漫余生,再没了于桑。苏穆卒于三十五岁,民国三十二年,临终时念着的名字,是于桑。
5
满屋月色,伴着白日不曾消散的硝烟味道,弥散了半生。于桑,你可知道,那个男人,他终究爱的是你。迷蒙中,恍惚形成一个女子的样貌,她转过身来望着,身上还穿着那件高领桃花旗袍,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嘴角却又释然的笑意。
是乱世的生不逢时吧,那年月电影初兴,拍电影的人,也被视作同戏子没二致的存在,若放在现在,她和苏穆必定可以携手白头,又何须闹到如此境地。
门当户对,可惜不是那时。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犹记当年初见。
耳边仿佛有声音在催促她醒来,吴清悠微微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周身已经有了寒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而方才一切,不过是她的梦一场罢了。
她模模糊糊笑了一下。当年她因着不甘心,去向苏穆的母亲表明心志,说此生非他不嫁,谁想此后三人的命运,会纠葛如斯。
有一双温柔的手在将她往黑暗中引导,她倏忽想起什么般向后看了一眼,恍惚是阳光烈烈的民国街头,于桑冲出了首饰店,苏穆紧抓着于桑的胳膊,未看到不远处的她。当年这一幕让她气得咬牙切齿,如今看来,却是回不去的好时光。
他们都还年轻,一切还没冲人到不可挽回的深渊。于今,既从那处开始,便也在那里结束吧。
周围似乎有纷乱又焦急的声音,像在喊她的名字,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不过都没关系了,就让这切都终结在时间里,就让所有恩怨爱恨,都一笔勾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