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

作者:灯笼草 时间:2020-03-10 21:03:33 知识问答

遇见拾七的时候,我正好过30岁生日,这是我后来才想起来的。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尤其是自从中和去世,我恍恍惚惚地过了五年,不过生日,也不过节,好像这样我就能拽着时间的尾巴,偏安一隅地造出个自己的世界来。

拾七正在弹琴,我抬起头时,他一曲将尽。鼓掌声在咖啡馆响起来时,我走到他面前。

“你可以再弹一曲吗?”

他笑了起来:“要听什么?”

我摇摇头:“随便。”

他弹的是首古典的曲子,我记不起名字。只是记得中和也弹过它。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来这家咖啡馆,只是来听琴。也只坐在钢琴架旁逆光的位置。从这个角度看,拾七是很像中和的。

中和死于绝症,治不好的绝症,拖光了我们的积蓄,拖到最后,中和不肯再治。他说希望我记住的他最后的样子,不是掉光了头发躺在病床上的颓废的男人。

中和走的时候,是一个夜晚,霓虹灯晕在泼墨的天空里,夜晚的城市不输白日的繁华。中和在我怀里一点点冷下去,环在我腰间的手逐渐僵硬。于是我知道他睡着了,他要做一场醒不来的美梦了。我吻了吻他的唇,说了晚安。

那年我二十五岁,两个男人的爱情使我和全世界反目,中和走了,我赌上全部砝码的一注,满盘皆输。

我烧了中和的所有东西,一滴眼泪也没掉。

楼下的药店还开着门,安眠药的价格意外地便宜。那晚我头一次梦到中和,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的手有点凉,像雨后的柳叶,冰凉凉地缠着人,落在身上,引起我一阵阵颤栗,他附在我耳边,咬着我通红的耳垂,低声说,你要活着,带着我活着。

我醒了。

吐的昏天暗地,仿佛要把我刻在骨子里的中和的眉眼模样都吐出来。

我很少再梦到中和,难得的几次,醒来后我砸了身边能触及的一切东西,然后就是一连一周的失眠。我梦见中和抱着我,醒来是贴在身上的抱枕,我疯了一样地剪碎了抱枕。缩在空无一人的房间角落,直勾勾地盯着头上的白炽灯。

我恐惧一切能让我想起中和的东西。又病态地想找寻中和的影子。

我庆幸中和喜欢弹琴,却不愿意买琴。否则我无法藏匿那么大一架钢琴。他说,用惯了一架琴,他就无法适应其他的琴了。

他没有适应琴,却让我适应了他,他像那些平日里我听闻的音符,从我耳廓游转,一点一点渗进皮肤,扎根在血液里骨髓里,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可能是见过了拾七,中和有了危机感,我破天荒地梦到了他。

梦里,他在洒满星光的夜里弹琴。他轻声吟唱,我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他。他弹琴时,眼角眉梢都镀着光,那时我若是吻他,便是信徒朝圣,便是亵渎神明。

中和从钢琴前抬起头,眼里映着窗外的星光。

“你猜,我能不能猜到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去吻他的冲动,但我没有动,只是对上他的眼神,温柔的令人想哭。

梦里我似乎意识到这个人已经永远的离去,并没有接话,只是贪婪地盯着他。留不住他的温度,再看几眼他鲜活的模样也好。

我又开始失眠了。

一闭眼,全是中和的眉眼。再一睁开,便是绞着心肺的疼。我不敢再合眼。

我在心里放了个盒子,将所有中和的气息压缩在盒子里,如此不合理,明明他庞大到占据了我的身体,却被强行缩在小小的一隅方角。一小团火燎过,像沼气一样,激烈疯狂地炸开,侵吞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自暴自弃般地闭上眼,任由中和主导着一切,脑海里尽是我们第一次做爱时的样子。我粗重的喘气声中,仿佛混杂了中和的低笑。他问我,舒服吗

我的心脏要炸开了。

我感觉自己在逐渐老去,我的白发开始越来越多。拾七说我太孤独了,他说,每次看我的眼睛,总觉得那里面有一种浓郁的情感,他叫它等待。我没有说话。

我并没有等什么人,我在等自己的死。

拾七有着年轻人的热血和激情,这是我很久都没体会过的生命的气息。他能鲁莽的拉着我去吃饭,再因为忘带钱让两个人狼狈不堪地被送进警局。

这倒是我第一次进局子,真他妈好笑。

拾七来找我越发勤快,每次来都会给我弹琴。他说他想做一个名扬海外的钢琴家。我看着他弹琴时深情沉醉的模样,在心里认同了他的梦想。

我依旧不喜欢社交,不喜欢应付拾七,他自己倒是自觉,也不打扰我,就坐在一边看着我工作。

哥你已经活出六十岁的样子了。拾七说这话时,我正在为一位难缠的客户改第7次方案。拾七年纪尚小,看我一次次冷静地面对客户的挑剔,面不改色地改了一宿方案,震惊得地无以复加。

“换做我,就把方案拍他脸上,让他滚。”

我敲着键盘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我突然想起,我也对中和说过这话,一样的漫不经心,一样的桀骜不羁。我曾经比他还要狂妄,凭着一腔的热血和激情,妄想把这社会搅得天翻地覆。都说人生是一趟列车,总是在不断送走车上的人。早十年,这辆列车没准会被我炸掉。但是现在,我的棱角被磨得圆润,提及我,只能说老气横秋。

中和见识过我意气风发的模样:年少有为,签下大公司的合同,谈判桌上运筹帷幄。我是个天生的谈判官,西装扣怎么塞,眉眼如何摆弄才能给人无形的压力我最清楚不过。

没有人能抗拒得了你胸有成竹的模样。中和说,那是你最有魅力的时刻,像掌握世界的胜者。我想在那个时候吻你,把你压在身下,我会感觉,自己在摧毁世界。

中和说我想磨去你的戾气,可我爱极了你的张狂。我想让你永远这样。

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中和的期盼。

我用这样平淡无奇生活,去拼凑着我们曾经激烈如一场战争的日子,那样激昂狂野的光阴,从我的脑海流淌出的乏味枯燥恍如死水。

那天我路过一场婚礼,新娘从车上下来,边哭边走,乌泱泱的一群人上赶着祝福新人。我走进酒店旁的小路,一个衣装整齐的小伙子将头抵在墙上,哭得像个傻逼。

这么算来,我应该还算幸运。

至少,中和到死都爱着我。死也死在我怀里。

我无趣的生活将同一天重复了成千上万遍,于是我从三十岁变成了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

拾七突然火了,我从电视上看到他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变得更成熟更耀眼了。他正在为一个节目做宣传。我隔着屏幕看着他弹奏起节目的开场乐,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我关掉了电视,当初他身上酷似中和的那份名为梦想和热爱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

我好像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我静静地躺在床边,空出一个人的位置,几十年了,我也没改掉这个习惯。闭上眼,中和的手环着我的腰,我这一闭眼,一切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