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了立冬之后，天气越发的冷瑟萧索了起来，风带上尖刃，专门挑着刁钻的角度往衣服里钻，切割你的皮肤。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堵满了车，嘈杂的鸣喇声令人烦不胜烦。我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灯芯绒外套，站在公司门口等着耿豫来接我。
我所在的私企地处市中心，可耿豫任职的大学在城北郊区，一路过来就是不堵也需要半个多小时。不过每周的周五下午他都没有课，早点出发的话他恰好可以在我下班的点接到我，然后我们回去一起做饭吃饭。
只是今天，我已经在冷风中站了近半个小时，脸已经被吹得没有知觉，心里也不由得着急了起来。
怎么还不过来？是不是路上耽搁了，还是说出了什么突发状况？为什么不给我回个电话？我拿出手机，犹豫几秒又放了回去，光是这个动作就重复了好几次。
耿豫不喜欢我在他上课或者是开车的时候打电话，所以我只好一直强忍着。
直到我看到不远处熟悉的车牌，耿豫鸣了三声喇叭，我急忙快步走过去。
车里的暖气让我有些哆嗦，我抖了抖，耿豫递给我一杯热牛奶。我赶紧接过，捂在手里开始抱怨道：“今天怎么这么迟？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冷，我吹了半个小时冷风。”
“有个学生病了，我陪着送去医院，耽误了一些时间。”
耿豫耐心地解释道，眼睛却没有看我，他盯着前方的车流，给我看的不能再多的一张侧脸。
耿豫跟我的年龄差了八岁，当时他追求我追的热烈，我本就很看好他，顺着大家的意思半推半就的就成了。婚后他确实对我极好，记得所有重要的节日，根本挑不出毛病来。他向来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性格好工作积极，所有人都对他满意的不行，甚至在我们小区内也备受好评。
可我总觉得这样的耿豫跟当初差了些什么，我想破头皮想不出来，落到我妈嘴里就是我被耿豫宠坏了变得刁钻了起来。
我的心里更加烦躁了，可身后的车开始疯狂按喇叭，我只好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转而低声嘟囔一句：“怎么这么巧。”
耿豫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心里有些索然无味，我开始打量车内的布置。
车里唯一的摆件是我买的，出门的时候我替他擦的干干净净。后视镜上的平安符是我亲手织的，特地绑了一个死结，没有动过的痕迹。车里弥漫着的都是我买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没有异味，我有些满意。
耿豫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车驶进小区，停在楼下。
他终于转头正眼看我：“我替你提。”
我点点头，数着脚下的步子，在走到第十五阶楼梯的时候耿豫突然开口：“周末我要去隔壁大学听讲座。”
恰好停在房门前，我伸手开门的动作一顿。
心中不快：“怎么又是讲座？”
“我快要升职了，跑得勤一些自然没差错，况且都是些上了年纪的教授。”
我生着闷气打开门，动作有些僵硬。
耿豫马上就要升为副教授，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极好了，年纪轻事业有成，脾气好对我也好。我再多说什么的话估计又会被小区各位七嘴八舌的议论。
可是心里终究有几分不痛快，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吃什么？”
“昨晚的饭菜还剩，热一热吧。”生硬地丢下这句，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耿豫没有再回答，应该是照办了。
八十多平的房内只剩下耿豫的脚步声和微波炉操作的声音，仿佛很远又确实很近，除此之外我居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这房子像密不透风的海水一样包围了我，我坐在沙发上，慢慢的陷了下去，陷穿了沙发，陷穿了楼层，陷穿了地壳，脑子嗡嗡作响。
“来吃饭吧。”
耿豫温和的声音响起，把我从黑暗中拉了回来。
我冷着脸坐在耿豫对面，耿豫替我添了饭，再给我添菜，是他爱吃的糖醋排骨。
他胃口不错，我却在他对面挑着饭粒皱眉。
终于，我忍不住开口了：“这个周末你答应我什么了，你还记得么？”
“记得，该陪你去医院。不过学校的事情现在马虎不得，况且不是还没确定么？”
“这次你自己去，如果有情况的话，我之后都会陪着你，你也体谅体谅我。”
我说不出话来，耿豫的话让我无法反驳。事实上，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后的，我只需要听从就行了。结婚前我妈告诉我，让我多听他的总是没错的。
耿豫看着我，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脸上似乎有些愧疚。
或许我该再懂事一些。
随便扒了两口饭，我们例行惯例的窝在沙发上看了一部电影，故事很温馨，电影结束的时候耿豫吻了吻我的唇，然后去替我放洗澡水。
我站在镜子前脱了衣服，冷意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镜子里的女人身材姣好，皮肤白皙紧致，散发着成熟女性该有的魅力。
迈进水里，我慢慢的滑下来，水慢慢没过脖颈，没过下巴，没过嘴唇，没过鼻子。
窒息的感觉四面八方卷席而来，我闭上了眼睛，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水上的一块浮木，接着吸足了水之后开始下沉。脑子开始犯晕，耳边再度响起了嗡鸣声。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耿豫今天回来的时候，衬衫后领子处似乎有一点嫣红。
脑子一个激灵，我挣扎着从水里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息着，心跳的厉害。
匆匆洗完澡，我回到房间里打算问问他，却看到耿豫恰好抱着自己的白衬衫要出来，见到我的时候笑了笑：“你来得正好，今天生病的是个女学生，我背着她上车的时候她的口红蹭脏了我的衣服，替我洗一洗吧。”
耿豫看着我的眼神似乎有别的意思，仿佛一下子看透了我的内心。我有些狼狈和窘迫，觉得自己被耿豫猜出了内心的想法。
“好。”
我来到阳台，展开耿豫的衣服，后领处果然是一块口红的痕迹，有些模糊晕溶，显然已经被人为的搓过了，只是没能除掉痕迹。耿豫是怕我发现了不开心，所以才会用水搓这块痕迹么？还是说......我不愿往坏的方面想，因为事实总是能证明我的想法是多余的。
阳台的冷风吹的我清醒了几分，我回到卧室后耿豫已经洗完澡躺下了，床头开着一盏暖黄色的灯。
我没有穿内衣，缩在耿豫的身后，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像浑身沾满了粘液一般与他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然而耿豫却拉开了我的手，语气似乎很是疲惫：“明天得早起，睡吧。”
心里忍不住泛起几分失落，我轻轻地嗯了一声，赌气一般的挪过去了一些背对着他。
不久后，耿豫平稳的呼吸声传来，竟然已经睡着了。
2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耿豫已经离开了，床铺里早已没有了他的温度，我坐起身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思绪渐渐飘远。
直到手机闹铃声突然响起，我已经标注好了今天该做的事——去医院。
有些懒散地起来，耿豫给我留了早餐，单面煎的蛋，他一向注重效率，可我却很不喜欢。提了好多次他都没能记住，反而是我慢慢被他说服了。
我慢吞吞地咽下了煎蛋，按照耿豫的嘱咐喝完了牛奶，这才出门。
楼下的张婶买菜回来，看到我的时候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惊讶：“是小朱啊，周末怎么起的这么早？”
“有事要出门一趟。”
“一个人啊？耿豫怎么不在？对了，他工作应该很忙吧。年纪轻轻就快要升副教授了，性格又好，小朱你嫁了个好男人啊。”
“是啊。”张婶喋喋不休，我心中有一些不耐烦，冷淡地点了点头。
然而张婶却还在继续：“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爱粘着，耿豫他有上进心，你该多支持他的事业才是，不要总是想太多。我看耿豫对你好的不能再好了，我们都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
“耿豫这么年轻有为的男人，在外面吸引一些小女生是肯定的，你已经是耿豫的妻子了，要大度些才对。”
“还有啊......”
张婶还要继续，我已经丢下她径直离开了，把她那张说不完的嘴也丢在了身后，心中无比反感。
出租车上回响着一首缓慢的英文歌，虽然听不懂但是旋律不错，我看着窗外伫立的高楼，有些出神。耿豫现在应该已经到学校了吧？会不会有同样要升职的女老师陪着一块去听讲座？耿豫这样的男人确实很招人喜欢吧？况且他还年轻。今晚做些什么好呢，昨晚自己为了这件事闹脾气，得好好补偿他才行。不如做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吧？等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我的思绪在城市上空高高低低地飘着，俯瞰着整个城市，仿佛能从中定位出耿豫的位置，恨不得飘到他身边去。
“到了。”外面的场景什么时候已经不动了，司机的声音响起。
“二十六块钱，转账还是现金？”
我转了账，车就停在正门口，我看着前面几个鲜红的大字——妇幼保健院。
检室外还排着好几个孕妇，腹部已经鼓的像个西瓜，正焦虑不安的跟身边的男人急急地说着什么。
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机，终于还是忍不住给耿豫拨去了电话。然而电话刚嘟了两声就被挂断了，急促而冷。
耿豫已经在听讲座了么？可是现在时间还早，还是说因为什么不方便接电话？手机在手心翻来覆去，冷汗沾湿了机盖，有些黏腻，我的心里更是焦灼。
我等着耿豫给我回电话，却迟迟没能等到。直到前面的屏幕播报到我的名字，让我进去。
宛如砧上的鱼肉一般，我掀起衣服僵直地躺着，感受着冰冷黏腻的东西被涂在我的小腹上，滚轮在上面毫无阻碍的滑来滑去，我的脑子里突然回荡起出租车上响了一路的英文歌。
“Breakdownyoumightbelone
Angelyoudownthinking”
我动了动嘴唇，像渴死的鱼祈求水源。
“去做血化验，B超结果一会儿去取。”滚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回，医生公事公办的丢下这句话。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穿好裤子，急忙离开了检室。
耿豫没有给我回电话。
手机是震动模式，我怕错过了耿豫的消息，调成了响铃，后来又调回了震动，塞在我的牛仔裤口袋里，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紧贴我的大腿皮肤，感受着手机从滚烫到冰冷，没有动静。
按着流程在医院内跑来跑去，最后我捏着手里的两份报告单，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超声描述，子宫轮廓清楚，形状规则，回声均匀，左右侧未见肿块回声，孕囊已经长大，超声提示宫内妊娠已经三十余天。
手中的报告单出现了折痕，我瞪大了眼睛再度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才确定，自己真的怀孕了。
这次是真的。
我激动不已，同耿豫结婚三年，终于怀上了他的孩子。如果耿豫知道了，会不会很开心呢？耿豫要升职了，也要做父亲了，双喜临门，喜不自胜。
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比起来时我显然要开心许多，或许是因为知道肚子里多了个小生命，我摸着自己的小腹，嘴角忍不住扬了又扬，开始想象耿豫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有多么惊讶和喜悦，最后抱着我亲吻我，大手在我的小腹上抚摸一次又一次。一贯保持温和冷静的脸上头一次绽放出偌大的惊喜，是每个准父亲都该有的样子。
心情舒畅，我也兴致极好的逛起了附近的母婴市场，心中暗暗计较要给将来的孩子买哪一类的奶粉，哪一款纸尿布。只要耿豫愿意，或许还可以辞去工作做个全职太太。
嘴里哼着歌，我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如这一刻的童心未泯，拿起孩子的玩具爱不释手。
等到我回过神来已经是傍晚了，我买了菜回到小区，看见张婶还在底下跟别人说着什么。
我微仰着下巴从她身边路过，不屑一顾。
房内的光线昏暗，寂静无声，耿豫还没有回来，讲座听得实在是够久的。
我没有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却将揉的有些皱巴巴的B超单子放在茶几最显眼的位置，给耿豫做了他爱吃的东西。
糖醋排骨多加糖，他爱甜，西红柿鸡蛋汤不要加葱，买的是鱼刺极少的黄鱼。
我把做好的菜放在桌上，时针指向了数字6，耿豫或许快要回来了，我这么想着，忍不住再度将手机拿出来捏在了手里。
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我咽了咽口水，默默告诉自己，耿豫马上就会回来了，或许是这个讲座实在重要，或许是有重要的老教授看好他专门留了他下来，也或许是回学校办事情了。手机没有动静，我忍不住想到耿豫确确实实一天没有联系自己，他一刻空闲的时候都不曾有么？明明接到了我的电话，他不打算给我回一个么？
眼前的烟雾不停的摇摆着变换着，仿佛聚聚合合拼凑成一幅幅画，我呆呆的看着，安静的房里只有闹钟秒针滴答的声音，格外清晰。
光线越来越暗了，我懒得起身开灯，脸色木然，身体仿佛也长成了一颗树，木头做的腿，木头做的手，木头做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