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多有新鲜,却总有老几样经久不衰。铁齿先生就是其中一样,却不是说他牙口多硬,他是城中说书先生,口条顺畅,声音清亮,落地听响,得了个铁齿先生的名号。
铁齿先生年五十六,带帽,剑眉杏眼,眼下有一黑痣,短须无白。他每日先去刘三刀处剃胡,过后提着一把油纸伞去往听书堂,往案前一坐,先喝一盏温茶,再喝两盏熟水。
“小四,今儿初几了?”
“先生,今儿三月二十六了。”小四是听书堂的伙计,应一声,撤了茶盏。
“三月二十六了,就讲风雪夜报恩。”堂下一众喝彩,这便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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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原就冷,又逢风雪交加,到了阳林驿站的人,也没几个敢赶路了。
驿丞站在大堂内,指挥着两个帮工添炭火,又喊自己婆娘快些炒菜。外头冷,身上冷,但心里头火热。今儿天留客,这些个人,能赚不少银子。
咯吱一声,风雪随着门扑了进来,进来的是一青衣中年书生,他转身顶风去关门,却使不上力。这时离门最近的一大汉轻轻一推关上了门。
驿丞跑来,对着书生道:“宋书生,你快些去前面”又转身对其他客人道“诸位,大雪封路,也没什么消遣,就让这书生给大家说说书,觉得好的,与他两大子就是了。”
宋书生围着火盆烤了烤手,转身来到那大汉面前,弯腰作揖道谢,却不防鞋底有雪水,一滑差点摔倒,一手按在大汉腹部,又是大汉随手一捞,稳住身形:“多谢先生了。”
大汉眉间有一大红痣,说话时似在跳动:“不妨事,你且上去说书便是。”
宋书生作揖,脚步稳健的走向前去,转身落座,缓缓开口:“我便讲一个乡野故事,权请大家一乐。”
2
秋试还有两月就要开考,时间定在九月初八。但此时的金陵城中已然朗朗读书声,来往行走的书生多如牛毛,城中客栈、闲屋都租没了,即便掷得重金也无屋可住。
宋长青就这样被挡在了客栈外,无处可去。他本就家贫,父母离世,只盼望一朝得中,光耀门楣。想到这里宋长青心中难受,却只能先出城寻找住处。
宋长青出了城,一介书生抵不住七月毒辣的太阳,在夏日聒噪的蝉鸣中晕倒在了路旁,那一瞬间心中直呼,我命休矣。
但是宋长青终究命好,再醒来时,高床软枕,一时间以为去往了西方极乐世界。直到看着床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他才知晓自己被救了。
救人的是金陵城东清水镇上的富户郑家,家主郑太爷,主母郑方氏,还有一个老来女名叫英英,年方十六。郑家富庶,不光有良田五倾,还有几处店铺。家中仆从十余人,人人和善,处处安乐。更兼郑家对佃户善待,收租不过五成,时常免租,镇中邻里、街中乞儿、过路商客,但凡有难,必定相帮。得了个大善人的名号。
这是宋长青听照顾自己的仆从说的,也是自己亲眼所见。宋长青养好了身体,请辞,却被郑太爷挽留,让他好好温习,等科考之日再入城。为了解他困顿,还请他教习女儿英英读书识字。
自此以后,宋长青便留了下来,即是郑太爷的客人,也是府中西席。郑家老夫妇对他多有善待,女儿英英天真烂漫,对他钦佩。府中下人无人鄙夷他一介穷书生,反而处处礼待。
时间如流水,眼见园中百花慢慢凋落,翠绿的树叶慢慢转黄,九月来了。宋长青第二日便要去往城中考试,郑太爷想将英英许配给他,宋长青看着窗外闪动的人影,当即跪地同意。
宋长青不负众望,考得头名,只待赶往京城参加春闱,就可进士及第了。
3
驿站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众人嘻嘻哈哈,宋书生,这不会是你自己发梦,如此好的机缘。宋书生听了,抿一口茶,提起茶壶给众人添茶。转了几转到了大汉跟前,倒茶时手一抖,茶壶落了下去,大汉伸手去接,宋书生却一跌,一手按在了大汉头顶。
众人又是大笑,宋书生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作揖道歉,大汉提起茶壶,眼睛瞪着宋书生说:“我不妨事,你且去继续讲书吧。”
宋书生回转到桌前,继续讲下去......
宋长青得了头名,却没有违背诺言,回了郑府,就跪地先求定亲。他虽然心不二变,但是却怕人言纷纷,让郑家平白受他人闲语。他跪在地上口称父亲、母亲,直言自己一定金榜题名,风光迎娶英英。
郑家此时喜气洋洋,更是四处施舍。过了十日,宋长青便准备前往京城待考,郑太爷送了忠仆一道前往,更兼盘缠衣物。离别情最难诉,英英看着宋长青,宋长青看着英英,两人眼中饱含泪水,宋长青往前,拿下祖传玉佩给英英,留一句等我,就前往了京城。
驿站中又有人高言,莫不是个负心郎高中离弃的故事?宋书生一笑,各位且听我慢慢讲下去便是了......
宋长青和老仆到了京城,也不住在城中,就在城外大福寺借宿,静待春闱。他时常写信给郑家,但是一来一往就要一月,已经许久没有收到郑家的信了。离春闱还有三天的时候,郑家来人,风尘仆仆,只说了郑家被人所害,一家都没了,便咽下了气。
宋长青心神剧裂,招来老仆,便要赶回家中。大福寺主持来劝,说他此次必定高中榜首,若是就此放弃,此后再无为官做宰的机会了。
驿站里的人唏嘘不已,有人说:“这小书生实在可怜,一边是家恨,一边是前程,怎么选都不对啊!”那大汉听得似是入了神,未曾参与讨论。宋书生又是一笑,继续道......
宋长青坚辞,快船赶回清水镇,却也花费了半月时间。清水镇中一切如常,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依旧,镇中长河里的小船推波慢行。除了天气渐冷,人们脸上的笑,轻快都是宋长青熟悉的,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发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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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青来到郑府门口,门口的匾额倒了,灰尘落叶堆满门口。他推门进去,一片破败,地上还有黑色干裂的血迹。宋长青和老仆跪地痛哭,春风凉人,旋起干枯的落叶,吹的七零八落。
宋长青和老仆安顿好后事,便前往府衙询问,府衙只说来了一伙强盗,假借过路的名义住在了郑家,没想到一夜间血洗了郑家,郑家小娘子也被侮辱,自尽了。
宋长青在郑家的坟前坐了一天一夜,郑家三十六口,除了老仆一人,全部被杀。矮矮的坟包占了一片坟地。
宋长青知晓官府无处可查,也不愿多查,郑家粮田铺子都归了公。但是别人可以不查不问,但是他不行。宋长青和老仆奔走在清水镇中四处查问,犯人的年龄样貌。城中人听了也热心,日日有人来说,但却没有重叠的。
宋长青只能自己去问,郑府邻里间可能有人见过。宋长青到了邻家,人家一听是来问这个事的,手握住门板,没让进,推说自己不清楚。宋长青还没有开口,门板就重重的合上了,里面传来碎碎的声音:你管他作甚,晦不晦气。再说郑家府里的东西,我们偷偷搬来,让发现了怎么办。
宋长青转身离开,想了想去佃户那里问问,刚一开口,佃户就骂,那家人心黑了,原先五成租子,现在收七成,还让不让我们活了,以前还以为是个大善人,没想到是个面甜心黑的。宋长青听了一怔解释郑家没了,现在的田地尽数归了官家。佃户一听,哦了一声,又开始诉苦日子过不下去。
宋长青回了客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留下银钱给老仆,还有一份书信,让老仆放下仇恨,自己过日子去。便离开了。
驿站中的人听到这里,破口大骂:直娘贼,一群没良心的狗东西,还有那宋长青也不是个好东西,自己跑了。
宋书生听了不语,提起茶壶又开始给众人添茶,一边添茶一边道:“诸位却是误会了,那宋长青当时年十八,并未放弃报仇。而是四处查问,整整十二年,其中艰辛不提,但他终于知道了仇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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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了大惊,一叠声的询问贼人样貌,宋书生提着茶壶到了大汉面前,此时大汉已经满头大汗,宋书生一边倒茶一边问:“这位官人,怎的一头大汗?”还不待大汉回话,众人就不耐烦了,一直追问贼人样貌。
宋书生笑说:“宋长青一路追查,在一间当铺看到了郑家的老物件,询问掌柜,说了原因。掌柜急公好义,招了当铺中的小厮,终于想起了贼人的特征,那人是一个青年,最有特点的便是眉间一颗红痣啊。”
驿站中的人面面相觑,没了声响,直直盯着宋书生面前的大汉,那颗红痣在火光的映照下愈发的红了。那大汉将要开口,口中血液便突突的往外冒,一只手指着宋书生,你,你......
宋书生放下茶壶,双手拢在一起,看着大汉:“高龙,关外人士,常年贩卖参茸为生,你家中有妻子小儿老母,年关已至,贩卖了货物必定出关,而出关路过的只有阳林驿站了。我在这里等你一年了。”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手无寸铁怎么伤的你。你摸摸你脐上六寸处,那是巨阙穴,击中必死。可惜我一介书生,腕力不足,你却无事。我只能换个位置,你头顶百会穴那里还疼吗?”
大汉颤抖着手去摸,从头顶拔下一只银针,针头发黑。大汉倒在了地上,抖动着嘴唇想说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那夜我们两人带来的参茸被骗,还借了高价的银子,大哥说,只是下药偷钱的,后来,后来都是意外,我们只是怕有人认出来......却再也没说出口。
驿站中的人具目瞪口呆,没有声响。宋书生弯腰作揖,眼下黑痣似泪:“此间事已了,但大仇还未全报,不能投官,请各位明日报官缉拿便是,但今日我便离开了。”
驿站中众人一愣,其中一人开口,老子就是喝个酒,怎么突然就有人急病死了,真晦气。其他人回过神来,纷纷附和,驿站老板脸色发苦,嘴里念叨,快走,快走,明日我自会报官。
咯吱一声,栈门大开,青衣书生步入风雪中,不一会儿便只见风雪不见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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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齿先生喝一声:正是风雪杀人夜,善恶终有报。台下一众喝彩,有人初次来听书,询问:老先生,那后来呢,宋长青的仇报了吗?
铁齿先生喝一口熟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完便下了台,到门口接过伞,望着外面的春雨绵绵,打开伞慢慢向前走,目的地便是刘三刀的剃头铺。
铁齿先生到的时候,刘三刀正在给人剃须,刘三刀现年六十二,但一身腱子肉,头发只是花白,耳不聋眼不瞎不说,下刀利索,手稳的很。铁齿先生把伞收起来,抖一抖,立在门口,便自己捡了位置坐下。
刘三刀一边剃须一边搭话:“先生今日不是来过了,怎的又来了。”
铁齿先生一笑:“闲的无事来看看小豆子,再者你早晨给我剃的可不干净,下巴上还有一处呢。”
刘三刀听了,一笑:“老了,一会儿再给你修修。”说话间,刘三刀的小孙子小豆子从雨里跑了进来,刘三刀替客人刚擦干净胡须,便拿起巾帕替小豆子擦身上的雨水,一边擦一边挠,小豆子一边笑一边扭,脖子里的玉佩掉了出来,一甩一甩的。
小豆子被擦干净就扑倒铁齿先生身边,先生,先生,下回讲什么?铁齿听了在小豆子头顶摸一把,下回就不讲了,先生老了。家去吧,拿着门口的伞,家去吧,喝口姜汤。
小豆子听了做个鬼脸,拿起油纸伞,便跑到雨里,撑一下,再放下,再撑一下,放下。笑的咯咯作响。
刘三爷和铁齿先生看着雨里的小豆子,铁齿先生先回过神来说:“老刘啊,我要走了。你给我剃须也有八年了,小豆子都长大了。之前都是你帮我剃须,今日我给你剃一回吧。”
刘三爷听了一怔,慢慢取下肩膀处的白巾,坐下来说:“成啊,让你伺候一回我。”
铁齿先生拿着剃须刀,要帮刘三刀搭白巾子在脖子处,刘三刀拒绝道:“算了,弄脏了怪可惜的。”
屋子里两个人一坐一站,锋利的刀刃贴着面皮闪着光。屋外绵绵细雨,不停的打在细柳身上,细柳便垂下了头。
不一会儿铁齿先生出了铺子,抬头望着天,细密的雨水落了一脸,身后有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铁齿先生这才低下头,让雨水冲干净了双手,踱步向府衙走去。
三月二十六了,也该上坟了。
三十八年,终于都过去了,爹娘,英英,你们便等我,阴间也是可以成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