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然警醒:“你竟好篡改席慕蓉的诗句?”
“无有办法,她也是我无数明月之一,”君山狡黠的笑着,眨眨碎满清光的眼睛。
离开扬州时,他们乘一只乌篷,恍若第一次在江南偶遇的场景。因缘际会。过了水,他们携这手,岸上有石碑,铭“再渡小重山”,五个朱漆字。她心里感到某种沉甸,又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迷醉。她道“我们前世看来是修够了同船渡的百年”。君山微握她掌心,微湿,他意图给她某种坚定,“不要想了,这才是第一,从今往后,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彼岸要渡。”林茶听到说“我们”,竟有隔世的恍惚。
他们一路分花拂柳,沿岸有开的极盛的蘸水桃花,不顾一切地逐着流水。恍然间,林茶见到一柄苍绿色的十二节伞骨,隐隐浮沉在桃花盘根虬结的气根之中,被水流摇坠若残荷枯茎。
君山试了多次,终于将伞骨打捞起来,脱离暮暮枝叶的缠绕,破水而出便是凋谢的油伞身,那苍绿愈发枯干,竟有老墨的意味。
林茶将它展开,清圆若风荷正举,但已生斑斑驳驳的旧伤痕。绣做山茶的那一处,仍黯黯地,洇着她手指尖殷殷的血。
她失望地合上伞,重新投入水中,飘零若诗剑,若莲舟。孤孤地,随着溪流永落花去了,于小雅的夭夭中,不知会宜其哪里室家。
君山揽着林茶,凝望着纸伞似一叶小舟,浮浮沉沉,缓缓荡去。慢慢进入水波,不留痕迹。
远处仿古城楼上有人弹古琴,琴曲空灵寂灭,幽幽传出好远,耳边有种缥缈的隔世感,余音收尾后是空旷的意犹未尽。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7
两年后——
暮色瘫软,夜车行。
程君山摇下车窗,用肘窝枕在玻璃上,弹了弹烟灰,神情泛着焦躁与茫然。他平日不抽烟,只有这种焦虑的时刻,他用烟草灼烧焦灼。
窗外有清凉的落山风呼入领口,山路没有灯光,车灯把远处的山峦耀的明亮,风中隐约有野山樱开合过的气息。君山手指间橘黄火光在风中明灭,略暗淡下去。林茶在后座可以看到他浓重的黑色的眼周和唇上方的淡青。
他的悲戚的与她相通。
她缓缓仰倚在座背上,透明冰凉的泪水流了满面,原本认真在出门前化好的妆容,被一层层洗刷掉,直至将她剥离只余苍白空壳。她睫毛粘在一起处,眼前是淡白模糊的光晕,她骨髓深处感到锐痛,肢体无力,苍绿裙衫包裹着她纤细的腰肢,裙衫原本刚好合身,如今却显得特别宽松,几乎整个人都塌陷在其中,而后眼前只余萎谢下的单薄苍绿丝绒。
她的手边,是一束因悲伤过度昏倒而忘记送出去的白色香花,捆扎丝带上垂下来的卡片上写着:“敬献父亲。
他死于祭奠母亲来的路上,突发心脏病。
那花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淡巴菰花。
她将父亲的骨灰移至赣南,与母亲合葬。
算是了却了这对怨偶的一桩心愿。
也是这一天,林茶失去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
她二十岁,可命运要她承受的却这么多。
而君山也是第一次觉察到,她对他的依赖已深可入骨,像一个再也丢弃不了什么的孩子,抓住她最后一个布偶。
仲春的夜晚仍带点料峭的霜意,林茶沐浴后着绿丝绒裙子,散开润湿清香的长发,枕在君山腿上,用遥控器播弄这看节目,被换掉的一个个喧闹的综艺节目,她向来不喜欢这样娱乐至死的氛围。君山戴着眼镜,读近日的手稿,看是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再提交编审。他眉目间似有倦意,灰色的灯芯绒裤子被浸湿了一小块,婀娜的迹子。
终于她停下了按键的手指,是新的英剧《梅尔罗斯》,由她最喜欢的男演员康伯巴奇出演的男主角,意料之中的教科书级的表演,忧郁,颓迷,神经质。讲述背负童年阴影的上流社会瘾君子帕特里克在人生低谷自我挣扎救赎的故事。
第一集基调颓靡,镜头在过往,现实与幻觉中频频切换,主人公演着淋漓尽致的独角戏。她看的入迷。
未曾发觉他持纸页的手微微震颤。
林茶似足说道:“君山,你知道吗?在我最抑郁最兵荒马乱的人生谷底,是你向我打来电话。(注:台词)”那时我以为那是我最糟糕的时刻,抑郁带来的伤痛几乎将我击垮,我几乎整日想到“死”这个字眼,直到你自雨中,执伞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将你奉若神明,自后余生尽有苍绿。“
“君山,你有未发觉,这几年我的抑郁似乎好了许多,不再犯的那样重的骨痛?我一直以为是有你伴我的缘故。
“…………”
“君山,我一直明白,母亲当时与父亲分开的原因,不是什么癔症,而是毒瘾。”
“这些年我一直借助摄影的名义寻访当初事情的真相,最后我竟然得知,母亲当初和我一样的病症,她的抑郁已至重度,而母亲当时最好的朋友,以缓解病痛为名,诱她染上毒瘾。”
“………”
而那个人就是你的母亲。
“……”
“君山我知道我不该迁怒于你,毕竟法律已给于她惩罚,而她也已故去多年。父亲亦一直未道出真相,他那么爱母亲,却从未因她的死而迁怒于你这位罪魁祸首之子,他是那样和蔼慈悲的一个人,半点迟疑也无便应允了我们的事情,他甚至与你促膝长谈要把我的一生交付于你………
“…………”
“直到我发现了手机里最后一条短信。尽管你已经将它删除,可你没有料到他在最后一刻发送给了他在危难时刻最信任的人——那就是你啊,亲爱的君山,我夜里口渴起来找水,看到了你手机荧屏上的冷光。怎么样?活生生逼死一个人的感觉好吗,君山?”
他终于从沉默中抬起身子,试图离开,却一时被她样子震颤———满面都是泪水湿漉漉的眸子若林深之鹿。
林茶泣啼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白色的小药瓶。他再也无法冷眼旁观,作势要自她手中夺走,却被她腕子一旋轻松躲过。
她嗫嚅着:“我从前以为是爱你治愈了我的痼疾,。但自从我发现我的锭剂里存在着少量的罂粟……”她有些哽咽:“到如今我才发觉原来,爱你才是我不愈的痼疾。”
“你为什么,如此残忍啊,……………”她哭声嘶哑的不成调。
屏幕上光影变幻,镜头渐渐与现实重叠。
“你从哪里打来电话?”
“在人生谷底。”
今夜千千晚星,霓灯迷醉,落地窗前是暖昧的灯影,水绿烟红,像情人在耳边呵着气。
她望着君山夺门而出的背影,感到关节渐渐凝冻僵硬,她的脸庞上流溢着窗外的纸醉金迷。
是这样无涯的宿命般的人生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