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无风，空气流动给水面带来的那点涟漪，也迅速的被燥热制止了，让人焦灼不安的天气。
一个人在河边来来回回的走着，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观察周围的人，我喜欢对形色各异的人进行一些猜想，从中得到点小小的乐趣，总不能就任生活这么无聊着。
我曾经的爱人就很不喜欢我的这种爱好，他觉得这是种怪癖，而且这种怪癖应该是专属于女人的，但我不这么认为，不是女人就不能八卦了？虽然八卦新闻的受众群体大多数是女性，但制造者中很大一部分可是男性。
河边别墅的落地窗里投射出明亮的灯光。
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静静的注视着水面。
在这里住了五年，我一直没停止过对每天在河边见到的那些人进行观察，但也仅止于观察而已，我并不太喜欢跟陌生人说话。但今天是个例外。
“你好。”我不大自然的跟少年打着招呼，说出的话都带着点僵硬。
少年回头看我，“你好。”借着远处的灯光和月光，可以大体看清他的容貌，面容清秀，只是皮肤略显苍白。
“在看什么？”
“河水中的月亮很好看。”少年指着水里的那团明亮。
“确实很好看。”我随着他一起看水中月。“我在这里住了很久，都没太注意过这样的景象。”
“有的东西看的多了，反而就发现不了它的美了，人和事物，都会如此。”
因着少年的话，我又再次打量起他来，乍一看他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但刚才他的沉稳言语却使我不敢推断他的年龄了。“你今年多大？”
“二十岁。”
我果然看错了。
“我当初选择住在这里，就是为了躲避盛夏中的城市，有水的地方总会凉快一点的。今天却格外的热，让人心烦意乱。”没理由的，我开始向少年抱怨天气。
他并不搭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我问。
“叫我小晨吧。”少年回答。
“小晨，以前没见过你，是来旅游的吗。”
“算是吧，有个朋友总向我提起这里，就来看看。”小晨一边说一边沿着河边走，我跟在后面。
脚边的草丛里传出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我对青蛙一直没什么好感，所以现在就不停注意着脚下，怕会有突然蹿出的青蛙跳到我的脚上。
“你怕青蛙？”小晨回头问我。
“嗯。”他似乎知道我在躲什么。
带我走到一片宽阔的空地，他站定，继续看水里的月亮。
“我的一个朋友，他以前的恋人，也很怕青蛙。”小晨主动开口跟我聊起了他的朋友。
“光看青蛙的身体就觉得黏黏腻腻的，还总是跳来跳去。”我又思索了一下青蛙给我的感觉，浑身都不舒服，身体也泛起了一丝凉意。
小晨又开始沉默，看看天上的月亮，再低头看看水里的，“你说是天上的那个月亮美，还是水里的这个美？”
我随着他一起看两个月亮，天上的那个静默不动，水里的这个微微漾起涟漪。
“都很美，天上的那个是真的，却太遥远，水里的这个离得虽近，一碰就会碎，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大概是被他的忧伤传染，我也开始对着月亮感怀。
小晨回头看我，又看看远处的灯光，“两年前，这附近有个少年失足落水，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了想，隐约记得有这么回事，于是冲他点头。“好像有吧，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太清了。”
“听人说，其实他不是失足，是有意跳进去的，是想用生命去证明自己对爱人的感情。”
我轻轻的点点头，对这样的事情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总觉得这些事情是跟自己无关的。我虽然喜欢河边的风景，但绝对不会靠它太近，我怕河水会弄脏我的衣服。
“你有恋人吗？”小晨似乎看出了我对他提起的话题不感兴趣，想要跟我聊点别的。
“不算有吧，已经是曾经了。不过在我心里，他还一直是爱人。”
“可以跟我说说他吗？”
我想了想，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跟一个人在一起太久，太熟悉，想到他就像想到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反而不知道能说些他的什么。
因为我的迟疑，小晨好像更有兴趣了解一下我的爱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和他之间，有什么故事？”
“我的爱人他，他也是男人。”我迟疑的说出这句话，看看小晨，他却没有什么反应，做出一副继续听我说的样子，“我们之间很平淡的。”不想一再扫他的兴，我开始回忆我跟那个人的点点滴滴。
“开始也许还轰轰烈烈过，时间久了，也就都归于平淡了。他脾气不好，还死要面子，我就是在他跟别人打架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我还上大学，本来是跟朋友去看热闹的，打架这种事我很少参与，没那个战斗力。
“当时对方的人比他们多很多，他为了撑面子带头冲出去跟人家打，最后头破血流的倒在地上。本来挺漂亮的脸，被打成一团花，到现在脸上还有没完全消下去的疤。
“看他被打的倒在地上，我也没多想，冲进人群里就把他往外面拉。后来也是我跟朋友把他送到了医院。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他是附近的小混混，怕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替他垫了点医药费就走了，没想到他出院之后硬是把我找了出来，我才知道他是跟我一个学校的学生。
“他开始追我的时候我有女朋友，那时候年纪也小，对很多事情都接受不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能一见他就跑。他就死皮赖脸的追，我女朋友也被他给气跑了。后来我就答应他了，我就想看看我答应了他还能怎么着。”
远去的记忆慢慢回来，我也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很多我以为早就忘了的事情，其实还一直存在心里。
“他对我挺好的，我想要的东西，只要他能弄得到就一定给我。就是太爱发脾气，喜欢管着我的所有事，不听他的就要生气，我知道他是真心为我好，所以大多数时候都顺他的意，偶尔也有不听他话的时候，不过就算吵架也是我主动去哄他，那时候的他挺像个孩子的。他还总跟家里人吵架，我一劝就连我也一起骂。
“后来的日子，也就平淡了吧，跟他在一起，大多数时候还是挺开心的。再后来就到我们毕业的时候了，我都做好了要分手的准备，双方的父母不可能同意这样的感情。上学的时候玩玩闹闹还行，毕业了就不一样了，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我还因为不想跟他分开偷偷的哭过。
“跟他说分手的时候他死活不同意，拉着我上他家见他父母，他爸妈黑着脸，都没听他把话说完就把我们俩赶出来了，他后来是怎么在家做工作的我不知道，反正过了一个多月，他父母就说不再管我们俩的事。之后他又跟着我回家见我父母，在我们家跪了一天一夜，我拉他起来他就跟我横，让我别管他。后来我妈看不下去了，说答应他认他当干儿子，他才乐呵呵的站起来。
“因为他的努力，我们俩终于是没能分开，毕业之后他进了他爸的公司，我家里人给我安排了工作，我们俩也搬到了一起住。那之后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我们就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白天有各自的工作，晚上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假期还一起去旅行。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再往后，他家里人又开始劝他结婚，他就找机会调到了分公司，带我一起离开了家，还给我买了这里的房子。我以为之后迎接我们的会是更加平淡快乐的生活，没想到……
平淡的生活过多了也就没意思了吧，再快乐也是会腻的。”
我想我已经说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已经忘了我是怎样的爱过他，跟他有过怎样的快乐时光。很久以来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我们之后的相互厌倦，恶语相向。对于一个自私，固执，死爱面子又脾气暴躁的人，我已经想不起来我爱的是他的什么，更不能理解自己是为什么直到最后都不愿意离开他，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因为那些曾经吧。
最美的爱情大概就是经历风雨，走过平淡，最后走向白头。很多相爱的人都携手经历过风雨，那些艰难的时刻反而是充满希望的。却不是所有人都能禁得住平淡，因为太多的人都不懂得珍惜，到最后也就只能把遗憾放在心里。
月亮挂的更高了，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远处的灯光依旧，在河边散步的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偌大的河岸，就只剩我跟小晨两个人。
小晨应该是个挺善解人意的孩子，没再继续追问以后的事，我也可以走出那些记忆，有时候美好的过去反而更让人心疼。
“你体验过在河水里翻滚的感觉吗？”他又问我。
“这个问题很奇怪，应该没几个人体验过吧。”
“想不想想试一试，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直勾勾的盯着水中的月亮，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生怕他真的一时想不开冲进水里，那样我还要去救他，河水一定会把我的衣服弄脏。
“别胡思乱想了，你还年轻，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人啊，可以轻易的放弃任何东西，唯独不能随便放弃生命，命要是没了，再想干什么也都没机会了。”
小晨对着河水轻轻的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深了，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自己的。”过了很久之后，小晨才又开口。“我也爱上过一个男人。”
这下反而是我感到意外了。
“他，年纪比我大，很有魅力。”他回忆着的神情，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我们是在一间咖啡吧里认识的，那个时候我正跟家里人闹别扭，一个人跑到外面住，没有经济来源，就在住所附近的咖啡吧打工。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去喝咖啡，把我们店里的咖啡喝了个遍，我也因此开始注意他。
“其实，我之前也是喜欢过女孩子的。离家出走也是因为家里人反对我那么早就交女朋友，虽然我觉得不算早。”提起这个小晨似乎又有点害羞。
“过了几天，我开始在店里客人少的时候跟他聊天，他说他的公司就在咖啡吧的对面，在我工作之前他就已经是咖啡吧的常客了。他懂很多东西，跟我的其他朋友们完全不一样，我很好奇他的生活跟我的有多大不同。
“熟了之后他突然悄悄告诉我，他喜欢男人，他的恋人也是男人。知道这件事之后，我有好几天都心神不宁，每天愈发的盼望见到他，我才发现，我已经开始喜欢上他了。
“我们的话题越聊越多，他开始跟我提起他的恋人，他们之间相处的似乎不太好，那个人很懦弱，性情孤僻，还有洁癖，他都说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又是如何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凭我们在咖啡吧聊过一阵子天，我觉得他是性格极温和有耐心的人，如果连他都受不了，那他的恋人一定是有很多缺点。”
可能是我太安静了吧，小晨转过头看我，确定我是在听他说话之后，又继续看月亮，说他的故事。其实很久以前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以前的我很少耐得住安静，见谁都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也因此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都是班里的宣传委员。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话越来越少，也开始讨厌太嘈杂的环境。
“忘了是在哪一次聊天的过程中互留的电话，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心里很闷，想找个人聊天。我自然是乐于奉陪的。见面之后，他说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然后就带我去了Gay吧，我还从来没去过那样的地方，感觉很…神奇。
“他应该是那的常客，很多人都跟他打招呼。我们本来是分开走着的，他突然揽住我的肩，开始给别人介绍说我是他的小男朋友，虽然我心里也一直对这件事有所期待，但是事情太过突然，实在是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又附到我耳边轻轻地说‘我可以这样说吗？’那个时候大脑根本不起作用，只知道不停地点头。”
听着小晨的故事，我又不禁想起我的爱人，他是个极其霸道蛮横的人，从来没有这么温柔浪漫过。
“我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上一个男人，但事实上，我就是爱上他了，很爱，甚至超过爱我自己。我以为他也是一样。”
他特意强调了以为两个字，每段甜蜜爱情的转折都是这两个字。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仅靠一个人的“以为”，怎么可能长久。
“我们在一起之后，他再没跟我提过以前的恋人，虽然我知道他们并没分开，他还是会偶尔去那个人那，我也没阻止过他，哪怕心里再难受都没阻止，因为第一次跟男人在一起，不知道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到底该怎么处理，怕说的太多，反而就失去了。后来证明我的做法其实是对的，没过多久，他就终于再受不了那个人，把以前的东西都搬到了我们住的地方，说以后会一心一意的跟我在一起，当时我差点高兴的掉眼泪。
“后来想想，我们的感情大概也就截至到那个时候吧。从那开始，他变了很多，对我更加体贴温柔了，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即使靠的再近也还是有距离的，我也慢慢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他，他心里的某些地方，我永远都不可能走进去。
“很显然，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个懦弱孤僻满是缺点的旧爱，我也开始焦躁不安，很奇怪，当初他们还有来往的时候我都没有那么担心过，后来分开了，我反而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失去他。”
四周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灭的，月亮渐渐西斜，天也愈发的黑，我已经看不清小晨的脸了。可是依然舍不得离开，我很喜欢他的故事。
“后来，我干了这辈子最蠢的一件事，我去找了他以前的恋人，在他们以前一起生活的房子里，那栋房子，很漂亮，周围的环境也很不错，附近还有一条漂亮的河。我的心里更加嫉妒，他说过房子是他买给那个人的。
“那个人，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在我向他说明来意之后，他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似乎是对我的突然到来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说让我陪他到河边走走，我有什么话，都可以直接跟他说。其实在刚一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找他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他的爱人已经离开他跟我在一起，我就应该算是胜利者了，我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呢？
“因为心里的纠结不安，我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先开口的反而是他。他开始询问我们之间的事情，如何相识的，怎么相爱的，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越说越觉得自己实在委屈，看他平淡的态度就知道他分明是没有我爱的深，就只是因为他们更早相遇，我就注定得不到一颗完整的心。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自己后来很激动，跟他说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为了爱我可以放弃一切，问他是不是也能。我也忘了他是怎么回答的，然后我就冲到了河里，拼命的往深处跑，再然后，我就知道了在河里翻滚，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晨又轻轻笑了，天依旧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受得到他笑中的苦涩。原来他就是两年前“失足落水”的少年。
“你不该那么做，爱很重要，生命也是一样，生命需要靠爱情来增加色彩，爱情也需要靠活着来维系它的存在，如果命都没了，再深的爱不也是徒劳吗。”我知道他现在一定也深深的悔恨，但仍然忍不住对他说教。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天空有了些许亮色，我忍不住开口：“天都快亮了，我也该回去了，咱们已经聊了很多。”
“沉进水里的时候我很害怕，都来不及后悔自己的愚蠢，只能拼命的挣扎。”小晨并没理会我的话，又开口自顾自的说着，我也只好继续当听客。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在医院里。我被救了，救我的人却因为我当时挣扎的太厉害，被我拖下了水，没能再上岸。”小晨深深的呼吸，对于被他连累而失去生命的人，他注定要愧疚终生。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见过我爱的那个人，我以为他是在刻意的躲避我。听说他又搬回了原来在河边的住所。
“再见面已经是将近一年之后了，他的样子变了许多，已经没有了初见他时的风采，因为消瘦脸上原本淡了的旧时的伤疤也明显了，仅仅一年他就仿佛老了十几岁。没有重逢的欣喜，也没有对往事的责怪，他只是微笑着问我的近况，还说有空去他那坐坐。
“你是知道的，感情这种事情，根本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尽管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打扰他的生活，还是忍不住想他，想见他。终于不争气的又去找他。”
天就快要亮起来了，有风从河面吹来，透着微凉，昨晚的闷热早就不复存在。小晨的身体微微的颤抖，大概是因为穿的太过单薄吧。这种时而闷热时而清凉的天气对我倒是没多少影响。
“那房子里的一切都还跟我初次去时一样，门廊花瓶里的花还是之前我见过的马蹄莲，虽然肯定已经不是当初那朵。”
“‘他说这花摆在家里显得干净。’他见我的目光所及，笑着跟我解释。又热情的拉着我进屋坐，一边倒茶一边絮絮叨叨的跟我说他们之间的事，从最初到最后。“
“他说他对那个人是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那个人就救了他，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爱上那个人的。他明明跟我说过，早就忘了他们两人是怎么开始的，那天却说的格外清楚。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
“他说那个人其实对他很好，真的很好。迁就他，忍让他，为他付出过太多。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太过蛮横倔强，跟他在一起，那个人一定很辛苦。”
“他说那个人还特意为他去学过做饭，虽然技术并不怎么样。还给我看他们曾经的合影，都是些很平常的生活照，却很容易看出两人眼中的快乐。他说他们有过三年的快乐时光，那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我也是从那刻起才知道我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他，有些事情没有共同经历过，就永远不可能了解的。”
“说着说着，他似乎根本忘了我的存在，只是在自言自语，越说越起劲。我想这些记忆一定在他心里放了很久，他在心里憋得难受，想想也是，一段从开始就没得到过祝福的感情，说那些甜蜜给谁听呢。“
“说到最后他哭了，坐在落地窗边看着不远处的河岸，哭的像个孩子。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哭，哭的那么伤心。”
看着红了眼眶的小晨，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一向不太会安慰别人。
“他说他爱的人很久都没回家了，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走的太远，忘记了回家的路。他说那个人很胆小，还有洁癖，害怕草丛里的青蛙，还总担心河水会弄脏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