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慕:山鬼

作者:小枫溪水 时间:2020-03-25 17:04:37 分类: 古风 知识问答

思慕: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鬼》

文狸常说:“情不之所起,一往而深。”我活了数万年,所见那些痴儿怨女,结局大多悲惨,很早便知这情啊,碰不得。

我本是世间草木修炼而成,得取天地灵气,经过数万年的沉淀,即将成为主宰万物的神灵,可天帝却拒绝册封,因此世人唤我山鬼。我本不在乎这些名头,继续躲在山中,过我自己的小日子,饶是这样,又过了数万年。

沧海桑田,这世上的人都不知换了几遭,可令我十分惊讶的是我的形象却始终定位在妖魔,糟老头子等等。我虽修宽容大度之身,但经过这一番编排,心中也是忿忿不平。陪我上万年的坐骑文狸常常宽慰我:“您常年在山中,那凡人未免好奇,对待无知的他们应该拿出您应有的气量,才不会失了您的身份。”

我听着,将这数万年回想了一下,深以为然,想着这外面的世界是否真的该去看看?终于有一日,又有一只鸟给我讲着我在世间留下的传说时,我便再也忍不住了,带着文狸连夜下山。在凡间游荡了数月,我深感无趣,听说茶馆里说书的说的甚是精彩,便想去瞧瞧。正走在街上,忽然听得一阵骚乱,近看便看见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的男子正挟持着一个幼童,看样子是偷小孩正被抓了个现行,便恼怒成羞,作势要杀了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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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千万别伤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孩子”那大娘哭的甚是悲惨,跪在那里不停地磕头,而围观的这些路人,因他手里拿着刀,又是个练家子,都不敢上前。

“这孙娘子也甚是可怜,男人去服兵役了,就这一个孩子,家里的大大小小都得她操办。眼看她男人都要回来了,又出了这档子事。”

“是啊是啊,可怜啊。”我听着后面那两个男人的窃窃私语,暗地里冷笑,这凡人果真都是阴险狡诈,薄情寡义。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我正准备发扬一下我助人为乐的优良品质,却不料被他人抢了先。只见来人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衫,一头墨发轻微的绑着淡蓝色的发带,身材修长,更惹人眼的就是那俊美的容颜。他的嗓音似山间的清泉,低沉动听。

他一个飞镖朝那男子射去,那男子瞬间瘫倒在地,人群里传出一阵阵欢呼声,那女子赶紧抱住吓哭的孩子,脸上充满了阳光般的笑容,那,就是人的感情?

可就在这时,那个倒在地上的男子,偷偷的抓住刀,要扔向救人的公子。竟还不死心,我使了一个法术让那男子睡了过去。正有点得意时,抬头便看见那对狭长的丹凤眼半眯的看着我,他不会看到什么吧?

正如所有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样,那件事情后,我结识了那个救人的男子,他复姓上官,单名一个锦,字远之。

他在那日便拦住我,追问我的来历,我这人最怕麻烦。就将文狸常爱讲给我听的话本上那些女子的遭遇编造了出来,我告诉他我幼时便父母双亡,跟随道人学了点法术,如今他老人家云游在外,我便也云游天下,修习道法。

他听后,心生同情,此后便常常约我同游,以兄弟相称。我们一同去惩治乡间恶霸,若逢饥荒,便一同派粥,凡间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

我常想,这样的快意人生与山间冗长的岁月相比,那时的我真的是太过于孤独和无趣。

上元节那日,我与他共游灯会,他说他家世代从商,他不愿继承祖业,只希望像我一般飞翔天际。那日的灯会很漂亮,逛着逛着我停在一个首饰摊前,那有一个刻着木兰的珠钗,通体莹亮,让人抹不开眼。

“老板,这只珠钗我要了。”他在身旁淡淡地说。那只珠钗定是价格不菲,心想这礼物我是万万不能收。

“远之兄,这礼物过于贵重,小弟万不能收。”他却似是没有听见,将那珠钗自顾自地戴在我的发髻上,我急忙想要将它取下来。他却制住了我的手,慢慢靠近我耳边,轻声说:“别摘,配你,很美。”

我千万年来,头一次与男子靠的这么近,温热的气息吐在脖子上,又羞又气,推开他别过脸,愠怒道:“你干什么?这么多人呢。”

他轻笑,浅浅地说:“小友这是害羞了?”我不答话,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自私,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心悦于你,你可愿为了我,留下来?我愿以九礼聘之,此生不负,相伴一生,你可愿意?”我听着他那略微颤抖的声音,看着他眼里的点点星光,这情,我是逃不过了,也不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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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你给得起?”我玩笑道。

“自然给得。”他温声着说。

“我要你那万贯家财,你可愿拱手相让?”

“上官远之愿倾囊相授。”

“我要你这条命,你也愿意,面不改色?”我正色道。

“他竟低沉地笑出了声,一双明亮的眸子注视着我,良久才开口道:“钱给你,权给你,命也给你,一切都给你。只愿与你相互扶持,相互携手,共白头,终此生。如有违背,必遭天谴。而今,我也希望你能勇敢地再向前走一步,来到我怀里。”

“上官远之,七日后我要一个盛大的婚礼,你为夫,我为妇,此生不相负。”我开口道,远之将我拥入怀中,笑的更加灿烂。

那七日,我真的是高兴坏了,我带着文狸去了所有的集市,采买首饰,衣服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文狸笑我太过痴傻,抱怨道:“您一应穿衣饮食哪个不是超脱俗世,如今成亲竟自己操办凡人的俗物,也未免太委屈了自己不成。”

我听后便给了他一个爆栗,得意洋洋道:“我乐意,若都交给他,未免太过于辛苦。”文狸摇了摇头,哀叹连连,还是笑我太过痴傻,我也不甚在意。是啊,早在他开口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认栽了。

我与他行了大婚之礼,大婚之夜他袭红袍,显得更为俊美。他坐在我身旁,我们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他对我说:“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听完后,你后悔还来的及。我自幼便身中邪毒,时有发狂。

他们说,我活不过十年。我本不该向你表白心意,可我越抵抗你,却越陷越深。

上元节那天,看到那么美好的你,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不去爱你,我想既然上天让我遇到了你,我第一次有了想要顺从自己心意的念头。如果你想离开,我绝不拦你。”

说完他背过身去。如此深情,我又怎么会辜负。我假意作势要走,看到他听了脚步声后背一阵找栗,又折回步子轻轻搂住他,温声说:“此生必不相负。”

他闻言,紧紧的抱着我,狠声说:“是你不走的,以后都别想逃走。”一夜芙蓉帐暖,我听他一遍遍喊我娘子,感受着他的温度,轻声唤他相公。我一次又一次的沉沦,这情,我甘愿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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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我与远之就像所有平常的夫妇一样,简简单单地生活,简简单单地幸福着。人常说:“一切皆有因缘命数。”我与远之往后的种种也不过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罢了。

那些日子,远之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日都要吐出半升的血,看着他越来越难受。我也曾在他不曾察觉的时候,为他输入内力。可他体内的邪毒太过奇怪,我慢慢的竟也压制不住,遭到了反噬。我问过文狸,可有救他的法子,他神色躲闪,经不过我一次又一次的逼问,只道这邪毒本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不知怎么却到了远之身上。唯有输入至纯的内力方能保性命无忧,可仍会伤痛缠身,再拖之下也会回天无力。

那时我已经顾不了太多,这数万年的修行虽然不易,可以后若没有他在身旁,这身修为也是无用。

我不顾文狸的千般阻挠,将这半生的修为尽数注入远之的体内。又将自己的精血化到他平时所用的饭菜,茶碗里。就这样慢慢的,远之有所好转,我却突然倒下了。远之看到我倒下后十分内疚,责怪自己无力保护我反而还总是要我受累。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那时候我终于明白,这大概就是夫妻相守之道吧。愿意为了对方而付出,携手将剩下的路慢慢的走下去。

一日,一个方士强行来到了府上,他嘴里念念叨叨,非拉着远之说府中有精怪作祟,需开坛作法。远之只当他想要一些财物,并未理会他。可府中老人却对此十分看重,当下便请他开坛作法,驱邪净府。我想大概是我近日损耗极重,气息不稳,才让那道士有所察觉。他作法时,我坐在屋内调神养气,可身子太过虚弱,以至于头疼欲裂,竟昏了过去。等我转醒时,远之在床畔守着我睡着了。见我醒来,急忙问我:“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

我点点头,本以为他会留下来,却不想他说还有事情要处理,便离开了。自那之后的远之,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对我极其冷淡,也尽量避着我,躲着我。我想一问究竟,可他却顾左言他。我虽失落,却想着总有一天他会好的。

那日,母亲将我叫去房中,她身旁站着一个打扮得体,十分俊俏的姑娘,看着乖巧可人。母亲说,那是她的远房侄女,我与远之始终未有子嗣,终究不是个办法。将身旁的那位姑娘嫁与远之作偏房,能绵延子嗣也是极好。老人常年身体不好,我心里虽然难受,却不能太过生气,母亲见我低头不语,轻声说:“这件事委屈了你,可女人始终都会有这一步,你与我儿既是恩爱,也要为他考虑考虑,始终没有子嗣,以后可怎么办?若是你们两人举案齐眉,这有没有偏房都是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啊,我该怎么办呢?远之会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那晚,远之从母亲房中请安出来,母亲笑声爽朗,很是开心。下人盛传府中将要迎娶妾室,一府张灯结彩。我虽猜测过这样的境地,却不想他真的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冲进了远之的书房里,“你为什么同意?你就这般厌倦了我?”面对我的质问,他只是淡淡地说:“绵延子嗣,是你我的责任,你既无法承担,由他人做,又有何不可?我既已决定,便绝不更改。”

我听后心下凄然,双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我推开了他的手,磕磕跘跘地走出书房,在要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决然道:“上官锦,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是你上官锦的妻子,你我夫妇就此诀别,死生不复相见,离别之际,我再送你一件礼物。此后,两不相欠,愿你佳人在畔,子嗣昌盛。”

他握手负立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看到了握的发白的指节。我趁他不备,对他施了咒法,将这剩下的半生功力还有一身精血换给了他,从此他不会再受邪毒之苦,我既已是独自一人,便再无任何可惧。

我常笑别人太过痴傻,自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虽抛弃了我,可我对他的爱从没变过,即使他不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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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啊,我回到了山上,我实在太过虚弱,最多熬不过十日,文狸最后把命给了我,它虽是坐骑,却也是神兽,有着我都无法比上的寿命。

它死在我怀中,告诉我:“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我不知哭了多久,久到我竟不知为谁而哭,是文狸还是自己,亦或是两者皆有。

自那之后,我不再是我,我被邪毒控制,丧失了心神。我杀了一个又一个人,让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多少次在清醒与模糊之间,我都想杀了自己,可每次都被邪毒控制,生不如死。最后,我不知杀了多少人,我见到了远之。

我知道那时的我肯定是不人不鬼,我看着他满脸心疼地看着我。他不是不爱我了吗?可为什么会这样。府中这些人都是平日最亲昵的人,可他们却一个一个都倒在我面前。

远之上前阻拦我,他紧紧地抱着我:“你清醒一点,我是上官锦,你的远之啊。”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当他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里,我发狂地想杀他时,突然,我想起了一切。

“我心悦于你,你可愿为了我,留下来?”

“既然上天让我遇见你,我第一次有了想要顺从自己心意的念头。”

“我愿以九礼聘之,此生不负,相伴一生。”

……………………

原来爱是那么的美好,我想要他活下来,这么多条人命,我该偿还了。我将刀刺向了我自己。弥留之际,我听到他说:“上官槿,不要死,我爱你,所以我不想你付出生命来救我。我赶你,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我从不在乎你是精怪,我爱你,就够了。你,回来啊!”也许我再也不会活着,知道你在某个地方,爱着我,就够了啊。

我死后,魂魄来到了天帝面前,他告诉我,这是我的劫数,在我还是草木时,携带上古邪毒的我本不能成灵,远之救了我,我所受的邪毒竟由他承了,违背了这万物的规律。

这是我与他的劫难,如今的我虽然历劫成功,但业障太重,将我发配到九十九层阿鼻地狱,服上千年的刑罚。在我入阿鼻地狱之前,我去看了远之。他看起来老了,守在我的坟前,失魂落魄。

我走近才听到他喃喃说的话:“那道士说,你是山中精怪,为祸世间,故而一身邪气。因修为极其好深所以一直隐藏的很好,可是他察觉到你的气息那些日子极为亏缺,受了重伤。

我害怕,害怕他伤害你,我赶走了他,派人将他带到了极其遥远的边塞,可他却说终会有一个又一个像他一样的人收了你,为世间除害。我不信你罪大恶极,一介凡人的我没有办法护你,只能赶你。即使撕心裂肺,也要赶你,至少我可以知道你会好好的活着。”

我与远之,爱对了,终究还是错过了。

我本没有名字,世人言之山鬼,听之皆惧。他给了我名字,我叫上官槿,是上官锦一人的妻子,此生都不会变。

相思相忘不相亲,此去一别,愿你安好。我好像又听见了文狸曾说的一句话:“情不之所起,一往而深。”这情啊,我甘愿沦陷。

上千年的刑罚,终日在这阴暗的地牢里受着地狱之火的日日鞭笞,看着这地狱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人世明明已经那么遥远又好像就在昨日。我所爱的远之,大概也早已忘了我,可我竟还可笑的抱着一丝希望。

不知在过了多长的时光里,终于有一天地狱使者来到了这地狱的深处,将我从这禁锢的十字架上放了下来。

“上官槿,你可以离开了,你本还有几百年的刑罚,有人已帮你承了,从此刻起,地狱之界与你无甚关联。本使受人之托,将这水晶球交给你。”

往后的余生,无论在这里亦或是在他处,都没有什么不同。手中的水晶球在我怔楞的片刻竟折射出来了幻象,那,竟是——远之!

“烟水两茫茫,蒹葭复苍苍。我轮回了上千年,无数次挨着苦痛地走过奈何桥畔,孟婆劝我舍弃前尘,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可我,又怎么会忘了你?

我知你本是草木,就想着我既不知你去了何处,那这世间一切便都会有你的影子。我踏遍了大江南北,作了无数幅丹青,我一遍又一遍描摹你的模样,念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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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的漫长的时光里,我不觉得孤独,反而遇见了许许多多美丽的瞬间。我会等到夜里的骤然花开,我会等到雨后那一抹彩虹,我会等到灿若一瞬的流星雨。可,有时我会想,我,会等到你吗?

还记得,我曾说过,此生不负,相伴一生。无论我轮回多少年,但唯一不变的是,上官锦唯一的妻子唯你一人,我会等你,等你回来。”

地狱痛到心扉的刑罚,寒冷到骨髓的孤独以及求而不得的煎熬都未曾让我掉过一滴眼泪,可此刻,心中的酸楚翻江倒海,终于泪流满面,咽不成声。

使者说他每世不论如何轮回,都会去灵山,每日一步一跪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天灾酷暑,一日未曾间歇。终于到了这一世,天帝感念他的真情,允了放我离开,可他终是这些年过于积劳留下了病根,剩下的阳寿不过三年。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个我爱了一生的男子,我的爱人就这么看着我,前世的影子仿若一点点地回忆起来。她想起了他们的初遇,“我复姓上官,单名一个锦,字远之。”

那时的翩翩少年郎好像从未改变过,我轻轻地搂住他,“远之,我回来了。”

那三年我们过的很幸福,我与他一起共同走遍了他曾经到过的地方,看过不同地方不同季节美丽的风景。最后,我与他定居在了山间的草屋,粗茶淡饭的平淡日子却活出了我最想要的模样。

偶然的一个阳光撒满全身的午后,我靠在他怀中轻声问他,“上千年走过奈何桥,等着一个或许不可能回来的人,度过这漫漫的时光,可曾感觉过孤独?”

他垂睑,捏了捏我的脸颊,玩笑着:“对啊,你竟让我等了那么久。我也是够傻的,竟真的等了你这么多年。所幸,这上千年,在我眼中也不过是须臾啊。所幸,我等到了你。”

温热的泪水渐渐漫过了眼眶,即使情那么苦,好在有他,好在有他。三年的光阴易过,也是在这棵桃花树下,他在我怀中离去,一直喃喃的说:“阿槿,忘了我。等待太难熬了,我不忍心,不忍心……”我只是应道:“好,我不等你,不等你。”

时光待我们虽凉薄,命运虽为我们设下许多坎坷,但在最美的时候,我遇见了远之。我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不论承担多少的责骂、偏见、孤独或痛苦,只愿舍弃一切护他顺遂无恙。他对我,亦是如此。

我答应过不等他,我会履行承诺,我会去寻他,,一世又一世的陪在他身旁。我是山鬼,被诅咒与与天同寿的孤独着,我曾恨透了这天命。

可,如今却有点感激。在它给我的惩戒中,我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寻他,尽管与他相守的时光短暂,但那才是完整的一生啊。

不知多少世的轮回中,他每次都会轻声的喊我“阿槿——”我每次都会甜甜的应着,我们的故事只知开始,却从不会永远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