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碎

作者:诛鹿儿 时间:2020-03-29 16:04:33 知识问答

琉璃碎

1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他,在百转的长廊后,幽深寂寥的宫殿里,推开那一扇隐隐传出哭声的大门。往后无数个独自回想我这半生的寂寞长夜,我也不能回答自己,当年的无知无畏与好奇,究竟是对的,还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错误。

雪下的很大,风在皇宫的城墙下呜咽。暮色还未深沉,门里的人,虽然努力压抑但仍然止不住悲泣之声。

“谁在那里?”我对着蜷缩在角落里的背影喊。“走开——”声音清脆,还拿袖子快速的抹着脸上的鼻涕和泪痕。我不免好笑,“是被人欺负了吧?躲着这里哭。”

“我没有要管你,只是我娘亲说,要做乖的小孩就不能哭,你不乖啦。”八岁的我走进来,居高临下看着趴坐在地上的他,“快点起来,地上好凉,冻生病了娘亲要骂人的,还会逼你喝好苦的药。”我伸手去拽他,大力地拉他起来,转瞬却被他勃然大怒的推开,“你大胆!滚开!不许你碰我……”才要强止住的哭声,不知怎么又哽咽起来。

那不过才是个十岁的少年吧?力气那么大,将我推在地上,与他跌坐在一起。他哽咽的哭声在愈发幽暗的屋子里听起来那么悲戚,年少的我,不能够明白。“哭也不要你管!”他执拗的扭过头来,模糊的暮色里有雪光映出一双清亮的眼,凶狠地瞪着我。我掏出刚刚殿上御赐的桃花酥,递到他的面前:“是饿了吗?我这个给你吃,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他只是抬起眼睛来看着我手中的糕点,不说话。“要不,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我去告诉我娘,让我娘去教训他。”好巧不巧,他的肚子咕噜噜的响了,“我就说吧,肯定是饿了,你先吃。”芳香甘甜的桃花酥喂到他唇边,他怔了一下,再转过头来时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我微微的笑:“你吃啊!”那是庆宁三年的冬天,大雪,两个从未谋面的小孩子,在皇宫深处分食一块桃花酥。

宫廊上点起了大红的宫灯,廊外的雪映得天地一片银白,“哎——”我回过头转身望着他,“你明天还会不会来?这里,我等你。”少年的脸沐浴在那片红光与银白中,分外的英气逼人。

“明天?好啊,我一定再来。”我啪啪的拍手站起来,“天晚了,再不回去娘亲要着急的。”

我终于没有机会再来。我也终于能够明白,那暮色中宫殿深处的屋子,那个少年何以哭的那么悲哀。

“娘亲娘亲,不准在我面前提起这两个字。”那个少年勃然大怒,压抑哭声,在于他已不能再拥有那个世间最温暖的怀抱。

“我娘亲死了。早就死了。”

我拉过他的手,他的手冰凉,没有娘亲,这样的日子如何想象。

爹爹还在责怪我为何在皇宫内乱跑“出了什么事怎么办?”“爹爹,怎么会有什么事,我刚刚还看见一个小哥哥呢,他好可怜……”我在爹爹的怀抱里欢喜地讲着,回味着那一块桃花酥的甘甜,不知什么时候恍惚睡了过去,醒来,醒来就已经换了天地。

“以后不要再哭啊,想你娘亲了就和我说,要做听话的好孩子。”

“嗯,我以后都不会再哭了,我们都做听话的好孩子。”

因为不知道那份痛,才可以说的如此轻松。当我那一日,睁开眼睛必须要面对血腥现实时,总是会在眼前浮现难出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痛哭的背影。我果然还是做不到的,八岁那年曾在暮色与雪光里同我勾过小指头的少年,失去了娘亲,我果然还是会哭,会做不了一个听话的孩子。

2

人生的际遇,命运的无常,那时我太过稚嫩,总不能明白这残酷的,现实。

事实就是,曾经的大将军夫妇行尸街头,满门抄斩。而我,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在睡梦中被人救走。

岁月荏苒,光阴叠嶂,时间已经将一切悄悄带走,而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我都看见娘亲和爹爹那样惨烈的倒在血泊里。

师傅说,小如,帝王家古来就是这般,可同患难,不可同富贵。你爹爹拼死拼活替他打下江山,到头来还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甚至,为了顺利夺下兵权不惜一个赐死。

赐死,这样尖锐的字眼,在我八岁的心里扎下了生根。

“江南的山水灵秀,将我们的小如啊,滋养的越发如花似玉了,师傅也总算是没有辜负你的爹娘……”师傅在香案前擦着眼泪,而十年的光阴,也在江南的山山水水里瞬息而过,想起来,都不知道当初的痛不欲生与血泪成河归去了哪里。

“小如,明天他会路过曲水,师傅夜盼日盼,终于盼到了这个好机会,小如。”师傅抬起手来摸着我的头发,摸着我的眉目脸颊。

“小如,万事要小心。”

庆宁十三年,我随驾回到京中,一别十载,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竟辩不出心中的悲喜。

“待明日与小如同去见过父皇,再择日成大礼如何?”他踱进中与我共看窗外那片皎洁月色。

“好啊。”我回头微笑。其实我并没有心思专注天上的明月,我看着宫廊尽头,那琉璃瓦挑起的飞檐一角。

百转的回廊,雕花的栏杆,大红的宫灯迤逦,这皇宫的深处,我八岁那年就随意踏入,听闻到少年的哭声。

此刻,站在门外,不知自己为何过去十年,还是记得起,他说他要在这里等我。

是有人在哭吗?一线细细的萧声呜咽,月色似水,侵染透那人华服锦衣。

“谁,谁在哪里?”他转过头来,低声的问着。

时光恍惚,那旧日的少年。

“殿下,小如,不知宫中道路,误闯到此处,还请殿下责罚。”

长久的沉默,他只是在那银白月色中望着我,光阴的两岸,已生生将故旧改变成仇怨,我如何才能对你说起,我是要来赴十年前的一个月约定,我的青涩少年。

“小如,过来坐。”那样金冠玉带的殿下,就只是席地坐在地上。

“这是我娘亲以前住过的屋子,每次回来,总想来看看。”他转头一笑:“你看,哪有这么大的王爷还眼泪汪汪的想着娘亲的,让你看笑话了是不是。”

我摇头,“不是。”只是声音已哽咽。“以前真的是会哭,在没人的时候就偷偷跑进来,父皇看见我这样,是要骂的。可是,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哭过,因为她对我说要做乖的小孩就不能哭……她是很乖的小孩,她问是不是有人欺负我,还说要把她娘亲叫过来帮我。”

月光清洁照在说话人沉湎于旧日情怀不觉已深深微笑的脸上,“如果有人欺负了她,我虽然是没有办法去像我娘亲告状,可是我也会帮她啊。这样的话,我想第二天对她说,她答应了我一定会来……”他握住我的手,“你说她为什么不来呢?小如。”语气里,听不出来是悲伤还是什么。

谁欺负了她,我也会帮她。我不觉想笑,眼中却落下泪来。

“她为什么不来?”月已西斜,那金尊玉贵的皇子轻声地问着我,“我们分吃着一块桃花酥,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喜欢吃甜食,可是那一块桃花酥,却是我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3

皇后贤良淑德,在宫中广有人缘,并不似我,在承欢宫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如妃娘娘美则美矣,全无半点灵魂。”每每听到宫人们在暗处私语,我坦然走过去面上还有不痛不痒的笑意。

那一日她在宫中截住我,从上到下冷着鼻息打量:“当真本宫就不知道小如姑娘那些事吗?”她华丽的锦衣拖过宫廊上如洗的青玉,擦过我垂着的手,冰凉。

陈大将军掌管天下兵,他的掌上明珠中意的人,当然能够顺理成章的被立为储君,成为当今太子

那年春天皇宫里的桃花开得异常鲜艳,在承欢宫,隔着几道宫墙,也能听到玉水河上歌喉清亮。

信步踱出去,那宫娥彩女簇拥处,明黄锦袍的天子正兴致高昂。

玉水河上轻舟而来的女子眉目姣好,身形妙丽,随水歌来声赛黄鹂。

他大笑着说:“赏,千金。”帘外已春寒,连那暖身的狐裘也舍得赐予。

“臣妾谢皇上恩赐。”莲步轻移,巧笑倩兮的人就斟了美酒向玉阶上行去,“皇上,不知小玉可否是皇上心中最钟爱的女子呢?”

“是,小玉当然是朕心中钟爱的女子。”

冷冷一记耳光“啪”地抽在她脸上,宫殿里回响着新封的玉贵人委屈的哭声。我举着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没有理智地打上去。

没有人说话,皇后娘娘仪态万千地拍着玉贵人的肩将她拥在怀里。

无声的沉默后,他怒视着我,终于爆喝出一声:“放肆!”

我抬起头,笙歌宴饮后夜已阑珊,长明如昼的琉璃灯下,他的眼睛,没有波澜。

宫人们都退出去,只有他冷漠而生硬的声音在大殿上回旋:“如妃持宠而娇,因妒生恨,掌掴玉贵人,无视皇家礼法,降三品,迁出出承欢宫。”

他饮尽了杯中的残酒,玉杯猛掷在地上,那清脆的玉器碎裂声音,像是一个久远的承诺,己然烟消云散。

那夜我总是听到熟悉的箫声,在皇宫某个沉寂的角落里呜咽。我站在我曾两次推门而入的屋子前,听风声将那些缠绵箫声送远,终于没有再抬步跨进去。

三更的更漏沾染了凄凉霜气,他推门出来。无声的望着我。锦衣簌簌,擦肩而过。几步之后他立定身形,低低地唤我:“小如。”

时光就此沉默,廊外的月色如雪,仿佛当年,照耀过那哭泣的少年。

他没有再说话,在红光与银白中渐行渐远。

我也没有追上去,振衣离开。

一路行来,只觉得这一幕,短得像我与他之间所有过往,又好似,耗尽了我的余生。

4

嘉英二年春,荣宠一生的如妃三尺白绫自缢于承欢宫,她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

少年天子,不喜不悲,只是固执的沉默的,将那个有着倾城风姿的女子用过的所有东西都亲手打开,一一收藏。

一个装着小点心的精致盒子,随着那描金的木盖不经意的被揭开,芳香甘甜的桃花酥满的滚落下来,而尘封的绢纸,就那样触目惊心的映入他的眼中。

她为什么不来?我怎么才能告诉你,当年的少年,我已回来。

他踉跄跌坐在地上,疯狂的赶走所有试图搀扶他接近他的人。他仿佛落入了记忆和流年的陷阱。

暮色里有余光,雪在宫外下的很大,忽然有人推门进来,说,是谁在那里。他转过头看见她,那雪光里娇俏的人影,那一瞬,他忍住了哭声,那一瞬成为了他一生里,再也无法忘记的永恒。

“恒儿要什么都可以。”父皇坐在镶金嵌玉的宝座上抱着他。千秋万载,江山如画,却单单不能再给予他母妃温暖的怀抱。

想念母妃的哭泣都是不被允许的,当初因为年少思念已故的母妃而独自偷泣的小少年,在她拉着他的手说,“谁欺负你了?我去告诉我娘,让我娘去教训他!”时,就已经沦陷。

曲江水碧,曲山树青,她从天上乘风乘云而来。她多么像她,他梦里一次次约定的那个影子。

她在那春水之畔桃花树下向他提过一个极其可笑的要求,“小如会否是殿下一生中唯一钟爱的女子。”而他,微笑着允诺,“会啊!当然是。”

“这宫里,没有是非,没有对错,没有善恶,也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利害。”皇太后教诲着他:“皇上不是不知道利害,陈将军掌管着天下的兵马……当年的那个小女孩,是玉将军的千金。怎么可能再找得到她,玉家当年满门抄斩,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事实……”

他狂笑着将脚下的桃花酥碾得粉碎,大叫着“来人”。宫人们战战克克伏在地上将那些鲜艳的,零落成泥的糕点清扫出去,一不小心抬头窥见了震怒的天颜。那个年轻的帝王,他明明在大笑,脸上,却滚下扑簌簌的眼泪。

她,小如,玉家玉将军的小如,是来报仇的吧!为什么,选择永寂于尘埃下的却是她自己。

一切的一切,始于多年前一个孩子的一生温柔询问,终于多年后一声,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得到的承诺。

5

“天下有什么样的秘密瞒的过陈家,玉小如姑娘,你是来报仇刺杀皇上的呢?还是已经……爱上了皇上。”

十六年后,在曲水的江畔,陈皇后的话仍然响在我耳边,江水迤逦,曲折一如人世婉转。当年的三尺白绫已经让一个叫玉小如的女子,离开了尘世现今的我,普普通通湮没在大月皇朝的子民中。

师傅再不肯见我,那个苦心孤诣神功盖世的老人,无论怎样也不肯原谅我的懦弱和逃避。

曲水深万丈,曲山渺千重,有时真的已然忘了此生是谁,此身又在何处。

那江畔急急行来的少年总是会在我沉入迷梦时开心的叫:“娘亲娘亲,我散学回来了哦!”

我转过身来,金色夕阳里,他的脸英气逼人,一时又总是让人恍惚。

江风瑟瑟,晚霞如火。一看过去,我三十六年的人生,惘然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