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秋城虽比不上北平南京那些大城,但依山傍水,自有他的风骨。
许如清六岁那年,其父调职,举家迁居北平。一路乘船坐车,跋山涉水,途经算得上是北上必经之路的落秋城。来到落秋城时正是下午,许家人上了码头,到一间小茶馆暂作歇息。
小孩子体力总比大人恢复的快些,许如清父母尚抱怨舟车劳顿之苦时,许如清的心已经被外面的杂耍把戏吸引走了。
落秋城虽然不算繁华之地,但多少年来偏安一隅,也算太平,杂耍班子、手艺人自然不少。吱呀吱呀的蝈蝈笼子,能用脖子把大铁枪顶弯的胖子,还有那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赤着脚在刀尖上跳舞的小姐姐。
许如清起初还只是在茶馆附近溜达,可顽童的心既然已经放出来,那便再也收不回去。他踩着耍猴、卖糖、说书的嘈杂声走到了街那头,等到热闹散尽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离父母甚远,可刚刚小憩的茶馆在何处已经是找不到了。
等到许如清托人打听来到河边码头时,码头旁的大船早已开走北上,也不知父母是跟着船离开还是停在城里寻找自己,只急得他号啕大哭。那时候的警察局还只是为富人服务的,许如清的父亲虽是要到北平上任,可说起来也只不过是个小官,更何况家无余财,能不能求动警察局还两说。
总之,许如清六岁以前的生活与他彻底分割,落秋城成了他无处容身的家。
许如清既不愿像街上孤儿那样穿着破衣服行乞,那就只能忍着晕倒的风险四处溜达,但饿了一天一夜之后,他也终是撑不住了。
春满楼门前向来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尤其到了晚上,那两个大红灯笼就是它的标志。门口的女人擦脂抹粉,不管是寒冬还是盛夏,她们的旗袍都是岔开到大腿根里,白花花的,丰满诱人的曲线挑逗着过路人的欲望。楼内楼外笑声一片,或放纵豪爽或娇羞百媚。
许如清昏昏沉沉的卧在春满楼门口,觉得这应该是个好地方。不必看客人们的笑容,单说门口不远处的乞丐脸上,都是洋溢着幸福,似乎此处的乞食也要比别处多些油水。
许如清再次有意识时是被屋里的烟呛醒的。廉价香烟的味道,混合着干草的旱烟味,也不知几天没洗过澡的汗臭味,甚至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都有一股捂出来的馊味儿。
原来这是个糟糕的地方!
唯一令他心安且舒服的是一句,“妈妈求你留下他吧。”那声音软糯糯的,在这间屋子尤其显得别致,让失去家人的许如清瞬时觉得有了依靠。
等他彻底醒来时,眼前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清秀少女,碎花布做的小袄,辫子一直盘到腰上。她的脸枕在胳膊上,伏着许如清躺的床酣睡,昏黄的油灯下显得十分可亲,许如清不由得看痴了。
“哟,你醒了!”
酣睡少女和发呆的许如清俱是被吓了一跳。来人是老鸨子,像其他地方的老鸨子一样,无论是面容还是眼神,俱是市侩,穿着打扮也是一等一的俗气。
“夕珍,既然他醒了,那你也就不必在这里一直守着了。去厨房端碗白粥,让他吃完了歇会儿赶走就是了。”
少女唉了一声,果然出去,回来时端着白粥一口一口喂给许如清。
一碗粥的时间已经足够说很多话了。她知道他现在是个孤儿,无处可去。他知道她是为了家人活命,迫不得已卖到此地,据她说她被卖时家里还有个弟弟,算算年纪,恐怕也该是六岁了。
等到最后一口粥喂下去时。程夕珍已经舍不得眼前这个小弟弟,像他这样不是自小就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出去是断然活不成的。她摸了摸许如清的额头,跑出去找老鸨子求情。回来时告诉许如清,你可以在这儿留下了,只是平日要帮忙做些洗瓷碗瓷盘之类的杂活,管吃管住。提到没有工钱的时候她的眼神不敢与许如清对视,似乎担心这句话会把他惊走一般。
听到她说她会把自己平日的用度分一些给他时,许如清笑了。其实他听了她半诚实半恐吓地诉说外面的艰辛时已经不想走了,至于工钱,小孩子是没什么概念的,只觉得看见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很安心。
两个人自此认了姐弟,此后以阿姐阿弟相互称呼。
春满楼有当地黑帮罩着,在落秋城里也算是拔尖儿的一批。因此许如清虽每日洗涮扫地,苦不堪言,但一日三餐总还能吃得饱,到了节令可能还会得几许赏钱,或分得几个肉菜吃。况且程夕珍每日练完琵琶小调后,一有闲暇便下楼找许如清帮他做事。姐弟俩虽处是非之地可每日也是苦中作乐,有说有笑。
程夕珍这一年不过九岁,可出落的已是十分标致,任谁看了也觉得这是一副美人坯子。也正是因此缘故,老鸨子才对她百般宠爱,要把她调教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待其再长几岁之后,自会成为落秋城里一等一的窑姐儿,也就是更大的摇钱树。
因素日里程夕珍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老鸨子唯恐她帮许如清作事坏了那双玉手,特例对许如清也厚待几分,把他的活儿减少许多。两人由此越发熟捻,倒像是嫡亲的姐弟。
可对许如清的厚待除了程夕珍的缘故,还因为许如清家里也是书香门第,他打小养成的气度自然也不像穷苦孩子那般呆头呆脑。且这半年春满楼里吃喝不愁,许如清自然也不会是面黄肌瘦的刻薄样,又有程夕珍每日照料梳洗,他的样貌越发显得粉琢玉砌,煞是好看,倒让老鸨子存了别的心思。
青楼里最多的自然是女子,但老鸨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落秋城眼下并没听说哪个达官贵人喜欢娈童,可备不住哪日就有笔发财的机会。故而她才对许如清留意了几分,指望可卖个好价钱。
那日,程夕珍听着姐姐们的屋子里翻云覆雨,正为自己身世坎坷唉声叹气时,却凑巧听到老鸨子对龟奴说的要让许如清作娈童的那番话,心里惶然。她是被亲爹卖到这里的,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已是注定了这辈子逃不出去。可阿弟不过是流落于此,若因自己当初的善心,让他跳进了火坑,这就成了恶行。总归,许如清万不能再呆在此地了。
她回到自己房里取出攒了好久的两块大洋,又把许如清叫过来搂着哭了好久。等到三更半夜众人安睡时,把钱塞到许如清手里,嘱咐他快走,让他好好活着,万万不要再来此地。
许如清起初以为是阿姐在和自己开玩笑,可后来她越哭越凶,话都说不连贯,这时才知道自己真是到了要走的时候,可怎么追问也问不出原因,想来阿姐也自是有她的苦衷。“阿弟,我也没有太多钱,这两块银元你先拿着。出去后不要意气用事,也不要让人骗了,莫要受人欺负。”
许如清讷讷地被她推出门后又被她拉回来,见阿姐在房里翻箱倒柜的寻找衣服。
“这件粉色的不行,红色的也不合适。”只听她自言自语半天,最终翻出一件藏青色的小袄,给许如清披到身上说:“也就这一件看起来,还像个男孩子穿的。”
看着许如清走出自己房间后,程夕珍又追几步,把腰里的平安袋塞到他怀里。
“这是我小时候随父母上香,他们在庙里给我求的,说是能保一生平安”,说到此处又苦笑一声,“虽然没能保得了我平安,但我把它送给你,总归是个念想,你离开后记着千万要提防,不要让春满楼的人再把你抓回来……咱们恐怕再也不能复见了,阿弟保重。”
程夕珍目送着他走出楼外却不能相送,男孩子走出去或许还无人管,可像自己这样子的女孩走出去,门口那些人必要细细盘问的。好在没人拦许如清,程夕珍松了口气才又上楼,哭了一夜。
春满楼外的世界已经半年没见过了。许如清茫然地看着陌生的落秋城,今日虽是个雪夜,可天上明月依然皎洁。原来街上到处是白茫茫的啊,不像春满楼里,那里是存不住积雪的,众人的哈气一口一口的也足以把院子里的雪化成一池春水了。
许如清看着雪夜蹲坐在街角,也不知该去何方。明月照在雪上,显得静谧安详,他只觉得干净凄凉,像今晚的阿姐那样,或许自己就这么冻死也无所谓。
恍恍惚惚中他是被一个少年拿雪球砸醒的。扭头看那少年时,像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可他为何要砸自己,许是自己挡了他的道了吧。阿姐说不要与别人生气,既是如此,那自己还是去别处的好。他起身要走,可双脚蹲久了有些麻木,一起身便栽倒在雪地里。那少年却有些惊慌,以为是自己雪球砸的,连忙跑过来扶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这么弱不禁风。”
“没事,我只不过是蹲久了而已,与你无关。”
”那要我送你回家吗?”
“我没有家。”
“什么,你居然没有家?那……那你住哪儿?”
“我也不知道。”
少年戴着皮帽子在雪里蹒跚了许久,但也没离开许如清,后来似是下定决心一样,跑过来拽着许如清的衣袖,“那你去我家吧,怎么样?”说着看着许如清冻红的双耳,还把自己的皮帽子解下来给他带。
“对了,我叫苏仁杰。”
“许如清。”
许如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默默的被少年带到那个叫苏府的宅子里。
“爹,我捡了个人!”
铜环扣着厚木门的声音,沉重敦厚。随着吱呀一声,许如清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苏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在落秋城也算得上是大户,且门风严谨,向来不做仗势欺人之事,与邻里相处的也是极为和睦。
苏醒吾是苏仁杰的父亲,面相威严却不可憎,也曾饱读诗书,虽说不上有多么开明通透,可也绝不是迂腐古板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先生话,许如清。”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好名字。想来你家也是书香门第,听仁杰说你是捡来的,是何缘故?”
“半年前我随父亲北上去北平,路过落秋城时失散走失,才成了孤儿。”
“半年前?那你这半年是怎么过的?”
“我被春满楼收留了半年。”
苏醒吾听见春满楼皱了皱眉头,那等烟花之地,他向来怕与其有什么牵扯。这少年虽然家世清白,可若是在那里呆过,就不得不多留几分心了。“你素日在那里做些什么?”
“每天扫地,擦桌子,洗碗,帮工。”
“没别的事情了?”
“没了。”
“你可曾签过什么东西?”
“未曾签过。”
“后来又是为何要逃的?”
“只是楼里有一个相熟的阿姐,告诉我快离开。我追问许久,未曾告诉我缘故。”
苏醒吾毕竟也是阅尽世微的人,他看着许如清的样貌,再想想那等腌臜之地,心里已是明白几分,叹了一声,“看来你是遇到个好心人了。”
又扭头看了看自己儿子,他虽然把苏仁杰送到了新式学堂,学的是西洋知识。可心里总担心那里教得过于极端,故而每天还要让他回家来跟着私塾老先生学两个小时的儒家经典,中庸之道,以防苏仁杰日后因一时热血做出什么事来。
可苏仁杰在家学功课时总是不耐烦,或许找个伴儿陪他,苏仁杰能听进去几分收收性子,不至于日后惹出什么祸。想到这儿,他打定主意。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下你了,日后你就在我们家呆着。只是有一件事,这几年你就别出去了,尤其是不能去春满楼,你可答应?”
“我去找我那个阿姐也不行吗?”
“不行!你可答应?”
许如清虽想反驳,可想起临走时阿姐的那双泪眼,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苏醒吾原是担心他少不更事,若是与春满楼签了什么契约,那些人找上门来与自家名声毕竟不好。况且自己家里收了个春满楼出来的小孩,传出去又恐别人诽谤,总归不妥。所幸不如这几年就先让他在府里呆着,过两年样貌大变时自然无碍,此后许如清也就在此地安居下来。
苏仁杰本就家风甚严,绝不允许他有什么无故虐待下人的不端行为,况且他又是在新式学堂上学,脑子里满是人人平等的思想,况他与许如清投缘,相处得自然融洽,如同手足。而苏家父母那边,对许如清虽算不上视如己出,可因许如清聪明伶俐,做事学习又勤勉,且生得清秀,自是器重疼爱,几乎算得上是一个干儿子了。
又过得几年,许如清年岁渐长,容貌也脱去幼时童稚之样,随后便跟着苏醒吾学做些生意上往来的事情,为以后辅佐苏仁杰接管家业做基础。
这两年他亦曾几次路过春满楼,但终究还是没进去。倒不是惧怕苏老爷的禁令。只是每次握着腰间的平安袋,想要跨步进去找寻程夕珍时,便有股患得患失说不出的酸楚,又收回脚步,春满楼终是成了他魂牵梦萦,但又不敢归去的地方。
这日是苏仁杰十八岁的生日,他几个同窗好友说是要帮他庆贺,苏仁杰自是答应。但等对方说出地方后,苏仁杰却是大惊。春满楼,那种地方父亲是绝不会让自己去的。但众人苦劝,且又是激将,又是恳求,终于还是随了大流答应下来。
但他想着过去不过是听听曲喝喝酒,绝不能在那里过夜,为以这群家伙把自己灌醉,于是回家去先拉了许如清过来。嘱咐他,若是其不幸醉倒,那他一定要在晚上把他送回家。
当许如清跟着苏仁杰和他的好友走进春满楼后,凝望楼内风光,周围景物不知是因为自己记忆偏差,还是因为后面有了修整,总是变了几分。此刻故地重游,脑子里关于程夕珍的样貌虽然已经模糊,但儿时的温馨却愈加汹涌得出现,许如清眼角不禁噙满了泪水,几度想拉住老鸨子问问,程夕珍还在不在这里。
但惧怕那回答是自己不愿听到的,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他跟着苏仁杰上了三楼,听见少爷的那群好友喊着说要请小雀仙出来,似乎是这里的头牌。
小雀仙,印象里并没有这个人,或许是新来的,是旧人也说不准。他在春满楼的那半年里,心里惦念的只有程夕珍,对于其他人,并不在意。
一缕琵琶声把他从回忆中拉出来,琵琶声嘈嘈切切,技惊四座。弹琴者信步走出后,果然生得美貌。尤其那琵琶半遮半露着她那张清纯俊美的脸,叫人不忍心让她把琵琶移开,唯恐琵琶后藏了什么缺陷,露出来就会打破此时的美好。一曲终罢后,那张脸终于还是露出来了,幸而无任何美中不足之处。
许如清听得旁边的苏仁杰嘀咕,“小雀仙这名配这个人实在是有些俗了。”许如清也暗道不错,看着这姑娘倒是有几分面善,只是实在不知道她是谁了。
酒桌上众人因酒而醉,因曲而醉,也因人而醉。唯有苏仁杰和许如清两人,一个只是盯着小雀仙澄清的眸子发呆,另一个是手里握着腰间的平安袋出神。
许如清不需要留意苏仁杰是否会被他们灌醉了,因为他根本连一杯酒都没有喝。似乎是因为在小雀仙的面前,苏仁杰不愿有任何失态,一晚上显得比在苏醒吾面前还要拘禁。待到苏仁杰把他带来的那群朋友一一赶走时,才和许如清对小雀仙做了拜别。
回家路上,苏仁杰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许如清倾诉,“我想娶她。”
许如清叹了口气,“可是……”
“是啊,我爹肯定不会同意的。只是,那样的佳人,流落在春满楼实在是太可惜了。”
许如清没有劝慰,他知道这种事情是劝不住的,而那位小雀仙也的确是让人忍不住就想帮她。可这样的女子若是想从青楼里赎出来,一定是一个令苏醒吾都要思量的价钱。
回到苏府后,两人各自回了卧房,俱是一夜无眠。
苏仁杰痴迷了,他不在做什么匡世救国的梦。要救国就得先救人,要救人小雀仙最值得救。
他开始攒钱,许如清帮他一块攒。苏仁杰甚至开始接受家里的生意,把赚来的属于自己的那份钱全都攒起来。他时不时得便到春满楼去找小雀仙,听她诉说她的过往,并把自己攒钱要救她出去的那份希望念叨给她听。起初他是把钱都给了小雀仙的,可后来小雀仙劝告他不必如此,即便给了她,这钱八成也会被楼里的妈妈收走。之后他才开始自己存储。
总之,苏仁杰彻底着魔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但虽然喜欢小雀仙,可他向来是不在春满楼过夜的,虽然小雀仙身处于烟花柳巷,但在苏仁杰心里,仍是一个清白之人。
可苏仁杰的魂不守舍,终于还是被苏醒吾发现,尽管许如清扛着没有说出实情,但苏醒吾还是得知了真相。他下了禁令,令苏仁杰在家禁足。
“如清,日后你帮我去见她好不好?你帮我传书信。我不能让夕珍误会我是个薄情男儿。”
“夕珍?你说她是?”
“小雀仙不过是那个老鸨子给她对外取得名字,她真名字叫程夕珍。”
许如清震惊了,难怪那日觉得面善,原来就是阿姐。
他愣神,后失魂落魄地带着书信跑去了春满楼,来到程夕珍的房间后,几度张口却激动地说不出声音,眼里噙着的泪水不住往下流淌,嘴角剧烈得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