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之前,我一直跟着在乡下的爷爷生活。
爷爷说我父母很早就离开了家,早到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从我记事开始,我的亲人只有爷爷和姑姑,姑姑来的少,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们爷俩。
上小学时,看着别人的父母接送,我经常被同学问道,我的父母在哪。是啊,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和他们貌似没有任何交集,可能唯一的交集就是他们生下我的那一天吧,之后就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消失的我一直想不起他们的存在。
慢慢的,同学的好奇变成了嘲笑,他们很多人说我是野孩子,有人生没人养。最初的我还敢反驳,我不是野孩子,我的父母肯定是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他们一直记着我,爱着我,迟早会来接我回家。
可这些荒诞无力的辩驳,就像是脆弱的泡沫,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稍触即破,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后来上学的时候,我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出教室,我害怕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害怕他们鄙夷的眼神,更害怕看到同学一家人的幸福。
别人天生拥有的最稀疏平常的东西,总会给我心灵带来刺痛感。这是我最惧怕的东西,却也是我最想得到的。
我逐渐开始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自卑感在我心里渐渐萌芽滋长。这种滋味就像蔓草一样,紧紧的裹挟着我的身体,越来越牢不可破,越来越难以呼吸,继而扎透我的灵魂,随着致命一击,直达我的心脏。我变得越来越自闭,越来越孤僻。
终于有天我鼓起勇气问起爷爷,我的父母在哪。爷爷愣了一下神,慢慢回头看了我一眼,从那冷漠的眼神里我仿佛能看出爷爷的愤怒和无奈,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我吓得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得低头默不作声。
爷爷回身扶着我的肩膀,布满皱纹粗糙的大手,虽没有使出任何力气,却让我感到百般沉重,阴沉的天气里,我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我知道他在严厉的警告我,这个话题一直是我们俩最深的禁忌。
他从未提起过我父母的过往,也从来不准我过问。即便是我提起外人说的闲言碎语,他的一个眼神就能让我闭口不言。对于身世谜一般的好奇与自卑,充斥着我整个童年时光,它让我有探求下去的欲望,也压抑的我喘不过气来。纠葛,撕裂与憧憬的滋味相互纠缠,就是我的亲人们留给我儿时的梦魇。
村里的孩子没有一个上过高中的,人们总是在为如何饱腹殚精竭虑,孩子稍一成年,便要立马下地劳作,这是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如今看来,是何等的凄怆与悲凉,而在这里,这只是人生的开胃菜,还没有资格与“悲”字挂上钩。
我也以为我的一生就会这样浑噩茫然的虚度,一眼便看到了人生的尽头,没有波澜,却也充斥着波澜。
直到该上初中的时候,我的人生迎来了我以为最好的转折,我的父母回来了。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个深夜,迷迷糊糊的我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有三个人,我听得出来,一个是爷爷的声音,另外两个是一男一女。借着月光,我探头向窗外望去,他们好像在争执着什么,隐约能听到“上学”、“城市”的话语。
过了好一会,爷爷闷着头,一声不吭的坐在板凳上抽起了旱烟,好像一个受了气的孩子,委屈不已。另外两个人径直走进了家门,我急忙装作睡去。他们并没有打扰,看了我一眼,又静静的去了大屋,直到天蒙蒙亮。
那是两个让我感到既陌生又亲切的脸庞,血浓于水,一脉相亲,也许就是这种感觉。我大致能感应到这两个人和我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也闪现过他们就是我的父母的念头,我期待着,兴奋着,也恐惧着,不安的情绪笼罩着我,直到爷爷轻轻把我拍醒。
太阳还没爬上山,而它的光晕已经点燃了山脊,月亮也没辞别那个夜晚,但已然快被光晕覆盖了余晖。
我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爷爷依旧面无表情,冷冷的说了一句:你爸妈来接你了。
长这么大,我对爷爷既敬又怕,而害怕甚于尊敬。十几年来,我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关于亲情的感知,只永远记着那一双严厉的眼睛,还有我们永不会触及的禁忌,这里就像是我童年的牢笼。
我的父母这时也来到了床前,我朝思暮想了十几年的父母,让我被同学嘲笑了六年了父母,也让我变得孤僻自卑的父母,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
这么多年,我在内心无数次的演练过我们重逢的时刻,我会有怎样夸张的神情和难以掩饰的心情,而就在现在,这个时针分针秒针定格的时刻,他们真真切切就在我的眼前,我却没有当年预想的那样兴奋,反而觉得疏远。
我隐约的感受到,从他们的眼里,看不到亲,看不到爱,看不到重逢的那份喜悦,更多的是一种贪婪,得到我的贪婪。但对比当下的牢笼,我也宁愿相信自己的感受是那样的愚蠢,哪有父母不疼爱孩子的,虽然他们都没舍得抱我一下。
星夜路人归,我穿好衣裳,陌生的父亲一把抱起我,带我离开了这个十几年的“家”。我回头望去,爷爷面无表情,正对着脚底磕他那十几年的烟杆。
此时的我觉得这是逃离,是解脱,却想象不到远方又会是怎样的枷锁。
汽车颠簸不已,我昏昏沉沉又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天大亮,母亲叫醒我。他们在前边疾走,我在后边跟着小跑。
这是个繁华的城镇,从未见这样场面的我,被这个新世界深深的吸引着,每个人,每辆车,甚至脚下的石子,都变成了我眼中的风景。我窃喜,畅想着要在这里重新开始学业,改变我的人生。
我们来到一片棚户区,街道上到处蔓延着肮脏,污水与垃圾混合产生的刺鼻味道,几乎使我窒息,而他们当成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了一眼身后的我,继续快步赶往他们口中的家,也就是我的家。
这是一个逼仄的小门,过了门之后是个小院,凌乱的垃圾与废品掺杂在一起,摞成了一座座小山。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晕厥的气息,加上阳光的化学作用,比街道上的味道更令人作呕。
上了小二层,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两个凳子,覆盖上一块木板,组成了餐桌,加上一张多半秃皮的沙发,就是客厅。里屋一个吱呀的木床,垫了许多砖头才不至于倾塌,就是卧室。林林总总的日用品和厨杂,油腻,污垢,凌乱与不堪,合力组成了我眼里的家。
我在这样的家里生活了将近一个月,和他们的关系依旧不冷不热,犹如我和爷爷的关系。父母过得其实并不好,倒卖废品,但我觉得他们总是终日闲来无事般,身上也散发着一股酸腐的味道,让我亲近不得,当然我也意识到了我们也许从未亲近过。
很快,要开学了,我向他们提起要去上学的想法,我知道。只有上学,才能让我摆脱人生的厄运。父亲端着碗瞟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意会到,赶忙给我夹了一口菜,声音中夹杂着颤抖,说道:小峰,咱家供不起你上学,你爸每天这么累,你也长大了,应该学着一起养家赚钱。
这样的答案于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突然恐惧于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哪怕是我的父母,但我们却仅限于血缘关系,感情上的情结,从来没有过交集。
我有千万般理由去反驳母亲的言语,但是到嘴边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只因父亲严厉的眼神,冷冷的盯着我,就像爷爷的那种眼神,这是我童年的噩梦。
我心有不甘,泪水在眼眶里不住的打转。我不敢让眼泪掉下来,曾经的经历告诫我,懦弱的泪无助于实现任何一个小小的心愿,而更深的感触在于父亲的眼神,让我不敢直视,心存恐惧。
父亲看得穿我的情绪,放下碗筷,探着身说:小峰,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自己赚钱了,所以想上学就要自己挣学费,挣够了我就送你去学校。
我抬眼看着他,这个至亲至远的人,眼神填满了欲望和贪婪,好像狼看到猎物时的眼睛,满眼放光,让人内心发怵,又让人憎恨却不敢擅动。
父亲看我没有反应,语气稍软了下来,接着说:让你自己出去打工我和你妈也不放心,这样吧,明天开始你跟着我们干活,挣的钱也算你一份,够你中学的学费了,咱们马上去学校读书,你看这样好不好?
对于读书的憧憬让我暂时忘却了当下的陷阱,加之父亲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不自知的点了点头,问道:都要干什么活?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笑,又看向我,说道:其实这活特别简单,我和你妈琢磨过了,明天咱们专门去挑没运营资格的黑摩的,这个地方路不好,到处都是坑,到时候车子颠的厉害,你就往下跳,记住,一定要侧着身子下去,倒地上的时候记着滚两圈,看着真实,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爸了。
说着,父亲又笑着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也看向我,会意的点了点头,好似在说:儿子,听你爸的,我们不会害你。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的那种眼神,贪婪。吞噬人性的欲望总使人忘掉所有的情,无论是友情,爱情还是亲情,一切都变成了一种交易,藏在人心最深处的恶魔此时早已撕裂虚伪的面具,露出狰狞的獠牙,让人对金钱,权贵的追求欲罢不能。
生性懦弱的我怯怯的说道:这种事情,我不会做的。拒绝的声音很小,小到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母亲这时插话道:小峰,你看咱家这情况,要想供你上学只有这个办法了,而且我们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受伤的。你想想,中学的学费也没多少,也许干几次我们就挣够了,对了,快的话也许下个月你就能去上学了,想想你的同学,老师,教室,操场,是不是特别怀念,小峰听妈的话,绝不会骗你,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读书,同学,老师的存在对我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对于学习生涯的向往是我内心最薄弱的抵抗。明知这是一种泯灭人心的行为,此时的我也低头默认了。
他们看到我再不做声,露出了标致性欣慰的笑容,孩子内心的防线毕竟脆弱,稍一些诱惑便让我沦陷。也许他们从未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而现在我确定自己只是他们的工具。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我叫醒,吃过早饭,他们带着我外出搜寻“猎物”。天气反常变得的阴沉,黑云压城。惊恐,怯懦,充斥着我的内心,催促我不断的抓紧母亲的衣角,寻找一丝依赖感。
繁华街道的拐角处,一辆红色的摩的映入了父亲的眼帘,他看了眼母亲,又低头看了看我,已经表明,这就是今天的“工作”。
司机看上去是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让我想起了乡下的爷爷,相比于父母,不禁让我有了一丝亲切感,可想到一会我居然要去坑害这个无辜的老人,内心又掺杂着愧疚和失落。
上了车,父亲随意说了一个地方,车子慢慢的启动了。我不知道车子将开向何方,但我清楚,上了车,父亲随意说了一个地方,车子慢慢的启动了。我不知道车子将开向何方,但我清楚,每行驶一米,都让我更加接近心灵的炼狱。
随着道路越来越难走,车子摇晃的越来越剧烈,父亲神情凝重,对我使了一个眼神,会意我跳车。
此时的我手脚早已冰冷,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受到心跳不断的加速,对身体的行动仿似失去了控制。我看了一眼脚下,车速不算太快,但也不慢,对受伤的恐惧瞬间使我失去了所有勇气。父亲此时又对我使了一个眼神,催促我下一次颠簸的时候一定要跳下去,但我迷茫空洞的神情,在告诉他,我不敢,也不会这样做。
父亲推搡了一下母亲,指使她把我推下去,母亲看了我一眼,凶狠的眼神里透露出强烈的不满,我欲哭无泪。
这时老人回头,伴着沙哑的声音,说道:前边有大坑,让孩子坐稳了。却看到母亲正不断的将我挤向车辆的边缘。
随着“滋滋”刹车的声音,车辆停了下来,老人也许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断然的让我们下了车。父亲不依不饶,坚持让老人把我们送到目的地,老人分文不收,早已驱车远去。
回到家,父亲凶神恶煞般的扇了我几个耳光,气冲冲的骂道:你可真不是个东西,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今天没钱赚,你就饿着吧。
我的心里早已崩溃,求助于母亲,却得到更冰冷的回馈。父亲接着说道:明天继续干,再成不了你的学也就不用上了,一辈子去当个收废品的吧。
夜里,饥饿,寒冷,对未知的恐惧感充斥着我,犹如心里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让我喘不上气来,我一直期待着,期待着黎明慢慢来,最好不要来。
我挡不住太阳的升起,拦不住父母的欲望。父亲换了一个路口,又是一位年迈的老人,而且是一位腿脚残疾的老人。同样的情景,同样的说辞和眼神。最终我承受不住良知毁灭的打击,在一次颠簸中,闭着眼,翻滚下了车。
最后的意识里,我记着那天阳光很耀眼,洒在我的脸上暖暖的,父亲的吵闹的声音很大,人群很喧嚣。紧接着,我昏了过去。
醒来后已经是在医院了,只觉得小腿疼痛难忍。从他们和医生的谈话中我听到:膝关节重力撞击导致错位。幸运的是,我年纪小,恢复起来也快。没过几天,父母强制让我出了院。
上次的“工作”,老人不但承担了医疗费,我还给家里赚了三千元钱,父母喜笑颜开,夸我懂事,家里的伙食也好不容易改善了一顿。本应在家静养身体的我,在父亲看来,就像是取之不尽的聚宝盆。他对母亲说,趁我腿还没好,赶紧继续干活,这样的伤看起来更重,更逼真,来的钱更多。
“虎毒焉不食子,在他们看来,我也许连人都不是,活生生的一个敲诈敛财的工具。你永远无法去和一个尝过不义之财甜头的人去辩解人性,他们也更加不会因为你的痛苦让心里增加一丝负罪感。
在读书的诱惑下,在父母的威逼下,我一次次强忍着小腿的痛楚,从车上翻滚到路旁,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心情,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老人。
我记着看到一位老人颤抖着双手,一层层翻开手绢包着的金钱,内心无比的酸楚,但很快,心里的疼痛就被身体的疼痛所掩盖掉。
那些日子,父母几乎每天都有入账,不劳而获的快乐经常使他们忘乎所以。而我,也许会终身残疾,每天内心的煎熬也使我骨瘦嶙峋,当然了,这是他们所不在意的。
我明白了爷爷境遇,爱与恨在我心里交织成网。他虽然严厉,但从未在身体上伤害过我,我也大概知道了为什么我的父母一直是我们交谈话题的禁忌。他有这样的儿子,又怎么会向我说起曾经的日子,也许当他听到我对父母的期待时,内心是在滴血吧,是对自己管教的无奈,还是对我的愧疚,还是对他们的愤怒。而恨,则是那天夜晚的离别,他为什么亲手把我推向如今的地狱。
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至深至暗的时刻,想逃离,却不知如何逃离,孤独与无助,彷徨与迷茫,负罪与恐惧,时刻伴我左右,夜里的我,经常被噩梦惊醒,只希冀着有那样的一天,父母良知发现,能尽快送我回学校读书。
中学的学费早已攒够,父亲又提起要把大学的学费赚够才允许我读书。我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都已承受不住这样的摧残。
终于苍天眷顾,在一次又一次的“工作”里,父亲被曾经的一位老人认了出来。老人的家人赶来把我们团团围住,人群也聚集起来,大家七口八舌的说着各种版本的故事,等待警察的到来。
许多经历过类似遭遇的老人,一起将父母告上了法庭,他们被判了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我,被姑姑接回了家。
脱离了父母的魔爪,并没有使我十分快乐起来,我的身体慢慢的开始恢复,但这些黑暗的日子,对我心灵的伤害永远抹之不去。
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哪有什么父母,我不过是个弃婴,而那个城镇,就是我所谓的故乡。那片棚户区的垃圾场,就是那个男人捡我的地方。
他从小不学无术,乡下人人排斥他,实在不得已,找了个闯世界的理由,来到了城里。好吃懒做的性子,在这样的世界里根本活不下去,也许是上天给相同命运的人安排的缘分,他遇到了和他一样的女人,两个人意气相投,也许还会有点相逢恨晚的意味吧。
只是我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生存的节奏,几乎没有收入的他们只得将我寄养在爷爷家。这十几年来,他们只看望过我几次,只是我年纪太小,忘却了。而我的的价值,在他们看来。就是老了之后有人赡养,以解后顾之忧。
而那天夜晚,对爷爷连哄带骗,说要带我去城里读书,爷爷将信将疑,最终也没阻拦。
如今我即将迎来大学的时光,我仍旧怀揣着读书的梦想,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希望。血缘上我可能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但是爷爷和姑姑的存在,是对我心灵最好的慰藉,因为后来的日子里,阳光总是那样静美,微风也从未聒噪,那些阴霾逐渐被驱散,生命重归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