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从把黑色的拉杆箱停在门口，看到门上还留着一张十年前的订奶单，愣了一下。
她侧过身从背包里掏出了钥匙。孤零零的一把钥匙，暗红色的锁孔。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弄丢钥匙时候，她怯生生站在门口不敢敲门。
“丢钥匙算什么大事，没丢人就行。”当时爸爸打开门之后，白了他一眼就坐会沙发上拿起报纸。她愣在门口。
“嗨，傻妞儿，丢人不是那个丢人，真没幽默感。”爸爸把报纸抖了一下，瘪着嘴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柳青“噢”了一声，赶紧跑回自己房间躲起来。
想起这些，柳青在门口也笑了起来，爸爸的嘴真够贱。不过当时她可不会这么想。柳青把钥匙握在手里，伸出手准备敲门，在关节即将触到瞬间又收了回来，自己打开了大门。
“爸，我回来了。”她低着头把箱子拖进门，第一眼看到了新的鞋垫，上面印着菱形的花纹，似乎不是爸爸的审美。
“噢，到啦？坐下吃饭吧。”厨房那边是个熟悉的声音，“看我给你做的鱼，你爸的手艺还是在的。”
柳青循声望去，客厅已经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红烧茄子、京酱肉丝、醋溜白菜，都装在白色的盘子里，中间空着一个隔热垫，应该就是留给还没出锅的鱼。两个碗也摆放就位，一个在饭桌和冰箱的夹角，挨着酒瓶；另一个是进门右手的位置。爷俩的位置也一点没变。厨房里的爸爸似乎胖了一点，矮了一点，不过两年没见，背影居然有点陌生。
“诶，吃饭。我还真饿了。”柳青一屁股坐下，开始环顾整个屋子。好像家里已经有点变化，比如鞋架的摆放，拖鞋的数量也好像多了；又好像一点没变，冰箱上的磁力贴，还是她以前喜欢的卡通角色。柳青扑哧一笑轻笑了出来。
“哎呀，你看这条鱼，特别让人食欲，垂——涎——三——尺。”得意的唱腔之后是稀里哗啦的汤水从锅里倾倒出来的声音，再接着她听到铲子干脆地剐蹭锅底。
爸爸端着一盆酸菜鱼走了过来。柳青站起身来准备伸手接。
“别动别动，你坐好就行。”爸爸还是瘪着嘴嫌弃，一如既往的自信。
“好，开动。”他飞快摘下围裙，擦了擦手，然后顺手丢到了厨房。自然而然地坐到背靠冰箱的位置，这时他才开始打量自己的女儿。
“哟，闺女你胖了啊。加拿大的伙食难道比国内还好？”
“我其实没长什么肉。”柳青嘟囔着说，还一边捏了捏自己的脸，“我体重就增了三斤。”
“但是你脸圆了不少。”爸爸对自己的观点依旧坚持。
“好好好，是胖了。胖点也好啊，我之前太瘦了。”
“这倒是没错。”他一边说一边从酒瓶顶上摘下倒扣的杯子。“嗨，今天就别喝白酒了，你都回来了，咱们喝点红酒意思下？”他边伸手往桌下掏。
“少喝点就行，喝酒对前列腺不好，你还是悠着点。”
“你又没有前列腺，担心什么。”爸爸瞥了她一眼，手上动作没停，从桌底勾出一瓶红酒来。
“开瓶器在顶上。”柳青看着爸爸摇晃酒瓶，指了指背后的冰箱。她感觉爸爸的幽默感还真是熟悉的配方。
“唔，知道了。你说你在加拿大，都吃些什么呀？唉，不问这个。”
“干嘛不问？”柳青好奇道。
“无非就是些大鱼大肉，没意思，不然又要说你胖了。”
“原来还在说这个啊。胖就胖吧，没事。亚裔都偏瘦呢，外国人喜欢更匀称的。再说我真的不胖。”
爸爸把两个杯子都注满，“哦，亚裔。这词儿平时听得可不多。没事，你脸圆乎乎地还可爱些。”
“亚裔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听得少。你说咱们说人家老美、老黑，咱们在别人看来也是老中、老亚了。换位思考嘛，也是这样。”爸爸把杯子递给柳青。
“您还是个种族主义者？”
“不是，我对亚非拉朋友们都不歧视，对欧美列强也不抬举。我就是个普普通通中国小老百姓。”
“切，得了吧。”柳青把玻璃杯举到眼前，原本暗红的酒液在灯光下透出温润的色调。“你就是有民族主义情节，觉得中国最好。”
“废话！中国难不成还差了？中国人、中国话、中国字哪里不好了？”
“好好好。都好。”
“就你还学中文系，汉字造字的四体二用还知道是哪几样吗？”
“哎呀，你都说过多少遍了。你当年上学，虽然是图书馆系，你也老爱去中文系听课。汉字美啊，四体二用，博大精深。”
“你少来拍马屁，我就问你四体二用是哪几样？”
“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还有转注和假借。可以了吧？我能动筷子了吗爸爸？”柳青一股脑背出一大堆名词，没好气地说。
“不行！”爸爸赌气一样地说，“咱们得先碰杯。”这句话又像是在哄人。
柳青顺着爸爸的小孩儿脾气，笑着说“好好好，都听你的，先碰杯。祝爸爸身体健康。”她举起了杯子。“嘿嘿，祝丫头，傻人有傻福。”
“爸爸！”
“来，举杯！哈哈！”
哐当轻响，朱红摇晃。两人都呷了一口红酒。
“试试我做的菜呀。”爸爸一脸得意。
“我记得你不就会做个开水煮白菜吗？”
“你这就是污蔑了，你上中学的时候，我没给你做过饭吗？不过这鱼是我新学的。”
“为什么学？迎接我回国？”
“为了你刘阿姨。”
“爸爸，你可是真耿直。”柳青假装生气，但是憋不住笑。
“咱们爷俩还虚伪个什么，你两年才回来一次，我也不可能天天练手就为了等你吧。”爸爸一脸真诚。
“我两年就回来一次，你也不为了我学到好菜。看来咱们俩父女情分是已经稀薄了，爸爸。”柳青故意在装出个失望的表情，其实她很高兴还有人能陪爸爸生活。
“嘿嘿，你都跟你妈移民了，咱们的情分……”爸爸夹了一筷茄子，“味道真不错。”
“唉爸，怎么又说这个。”
“茄子不错，你试试。”
柳青默默也动了筷子，茄子还真是火候正好，微微还有点甜。柳青抿了抿嘴巴，想到另一件事。
“这也是为刘阿姨学的？”
“这本来就会做，不过最近改良了一点，多加了糖。”
柳青笑了笑没点破。“爷爷呢？”
“回老家了，他说乡下凉快。”
“嗯。”柳青尝了尝鱼，果真很好吃。爸爸看见柳青动作，也乐了起来。
“老爷子说让我下个月接他。我这个做儿子的，哪儿敢不听啊。”
“哈哈，你当然得听，毕竟他是你爸爸。”
“是啊，可惜我当爸爸就说话不管用了。京酱肉丝也试试。”
“嗯，95分。”
爸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着瓶子寻找柳青酒杯，看了眼进度，又悄悄地放下了。
柳青看见他额角似乎又多了一丝白发。
“爸，我看你也稍微胖了点，是为了讨好刘阿姨天天做饭的原因吗？”
“哪有。这个刘琳琳啊，当还没跟我恋爱之前，就喜欢约我打羽毛球，后来又拉着我去健身房锻炼。我还是很注意保持身材的。”
“你为了女朋友也是很拼命呀，老爸。”柳青笑着打趣。
“那可不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嘛。中老年人就不能为了爱情保持身材啦，你这是刻板印象。你呢，你上回说，你又交个男朋友？”
“嗯。”柳青突然有点紧张。
“之前那个小李呢，人挺老实的，还追着你去了国外。怎么就不合适了？”
“他啊，就是不合适呗。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嘛。”柳青在桌上捡了几样菜，塞到碗里。
“可是，他为你去了加拿大。”
“那我也不能嫁给他啊！”柳青抬起头大声回答说，像是一声压抑很久的惊雷。
爸爸有点意外，缓了缓神，“他向你求婚了？”
“嗯。”
“你也不小了。”就像是快没电的收音机，声音小得听不见。
“我觉得他不成熟。”
“哪方面？”
“他根本就对未来没有规划，他的世界里，似乎就只有我。”
“后一句听起来不坏啊闺女。”爸爸笑着又喝了一口。
“可是，我有点怕。我根本没准备好。”
“我记得他还比你大三岁？”
“嗯，师兄他比我大，但是有时候太天真。他很好玩，就像爸爸一样，很幽默。我跟他在一起很开心……可是我原本想的是毕业之后就该分手了，毕竟异国的距离，不合适。”
“但是他为了你也出国了。”爸爸似乎是对酒杯在说话。
“我很感动，我没想过他会不顾一切的出国找我，宁愿再读一个硕士。可是，这也让我害怕，我怕我要对他的未来负责。尤其是他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生方向，一个男人怎么能就靠一个女人活着？”
“那女人就可以靠男人活着？”
“谁都是为了自己而活。因为志同道合才走到了一起。爸爸，你觉得呢？”
“你觉得他是你的负担吗？他家的条件应该很一般吧？”
“不是经济层面的问题，爸爸。我觉得他给我的压力很大。”
“小李的学校好像离你挺远的吧？你们在加拿大也隔了几千公里？”爸爸突然扯到了距离问题。
柳青知道，这是爸爸在表达不同意的方式。他很不情愿直接反对，而是会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克服了异国又成了异地，这也确实是柳青和当时男友的处境。
“所以，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关键还是他让我觉得害怕。”柳青看着爸爸的杯子面无表情的说。
“那就算啦，异地的话还是蛮辛苦的。”爸爸像是抓住了自以为的那根稻草，不愿意松手。
“嗯。”柳青举起了酒杯，一口饮下剩余的全部，像是吞下所有苦恼。
“现在这个男友呢？你上回电话里也没说清楚。”爸爸开口道。
这是柳青觉得最难过的一关。在进门前她就在犹豫，不知道在餐桌上怎么向爸爸解释现任男友是个白人，而且都有两个孙女的老头。
“他挺好的，我其实也没有考虑太多，不过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柳青飞快地回答道，这是她排练好的对话。
“这不都是套话吗？说点具体的，他是怎么样的人？”
“嗯，一个很成熟的人，跟师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