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
那个夏天实在是太热了,不得已,我只能在村里找了家理发店剪掉了长发。
乡里路还没修完,回家要走一道挺长的泥路,太阳一晒,黄土就跟在人屁股后面,等着下一次抬脚。
路上,一个男人弓着背在路边刨土,拿锄头在路边刨,一下一下,哼哧哼哧。刨出来的坑里都是灰色的水泥水,很多,漫到了路上。我瞟了一眼,那个坑里好像是隐约能看见一个像棺材一样红色的,方方正正的箱子,在泥水摇晃的时候时不时露出来。
虽然是中午,但我胆子小,不敢细看,只是扫了几眼,然后就很快的走开了。
路不算短,才走不久,我就能听见背后拖鞋踩水的声音,噗嗤噗嗤的朝着我背后靠近,还说着话,但就是不断的念叨罢了。
他说什么,没事,爸最疼你了,回家好好过日子之类的话。然后抱着一个大概十岁的少年尸体从我背后朝前走去,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就这样踩着水噗嗤噗嗤的抱着尸体朝着前走去。
他边走边哭,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样,情绪悲伤到了极点。
少年的尸体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头斜在男人的肩膀上,闭着眼睛,皮肤黝黑,干瘦干瘦的。看着和睡着一样,但是身体明显是硬了。
男人自顾自的走着,其实我不该害怕,毕竟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也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路的尽头是一条横过来的路,这条路接在中间,我家是路对面的一栋三层楼。男人坐在路的这一头,仍然抱着他的孩子,我几步回了家,躲到三楼的房间里去。
男人就坐在对面的路边,抱着一具十岁少年的尸体。
我看了他。
第一眼,他抱着孩子在哭。
我立马缩了回来,像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一样,心脏狂跳不止,又像是亵渎了什么一样,内心也变得悲伤起来。
这村子,好像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一样,两个人和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我又看了一眼,这一次,男人好像把尸体坐在了他的腿上,像和他聊天一样坐着,我看的不真切。
第三次,我慢慢的伸出去,然后小心的看着。
我看见男人摸着尸体的背,然后哭声小了些,只是自说自话的和尸体对话着。
他说着说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便缩起身体,趴在墙壁上的缝里看着外头,看着他的样子,那种又害怕又想要知道原委的心情拨动我的神经,只能说好在我没有光顾着害怕。
我看见男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把砍骨刀,把尸体放在地上,然后摸着他的手,边忍着哭,便举起刀来。
我瞪大了眼睛,像看见了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他埋了他的儿子,然后在一个夏天从泥水里把他挖出来,然后在这个自己深爱着十数年的身体上动着刀子,相思像一份双标,没有人可以亵渎尸体,除了深爱着他的人。
一刀,又是一刀,每一刀都剁在指头上,有的劈开指甲,有的劈断血肉,露出白骨。
就好像是十指连心的疼痛可以唤醒亡灵,他的每一刀都是在为孩子做的法事。
可这仍然很诡异,他哭丧着脸,然后痛苦的劈砍着自己孩子的手指。我记得这是犯法的,是啊,犯法的。
只留下了十根手指,男人把刀丢在一旁,然后抱着尸体朝上山的方向去了。我局限的想象力里,男人也许是为孩子寻一片安宁和入土为安的象征,可那一刀一刀又算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又想起一件事,尸体不火化也是犯法,对啊,入土之前也得经过炼狱。
村子里的山叫黑山,因为没有灯,穷乡僻壤的也没有寺庙,只是个树密密麻麻的荒山罢了。
当天晚上,警察来了,也去了山上,但什么也没找到,便回来了。
第二天,有人说那个男的是个妖怪,吃孩子尸体续命,说要叫厉害的法师才行,于是,那天晚上法师来了,跟着来的还有唱戏的,咿咿呀呀一个晚上,连山都没有上。
第三天,有人把这事发在了网上,那些人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人和第二天说的一样,有的人断定这是贩毒,还有人斩钉截铁的说这男人疯了,他们说着赌包票的话,发着天打五雷轰的誓,可连山是什么样都没见到。
第四天,有个放牛的老人从山上下来,说让大家别瞎猜,那个男的就是个老顽固,不想火化自己的孩子,然后偷偷把他孩子埋在山上了。
这倒是个靠谱的解释,但村长左右为难起来,他知道入土为安是怎样的神圣,但大学毕业的孩子告诉他,尸体不火化犯法,偷尸体犯法。
他只好上了山,和赶来的警察一起把山上破木屋里胡子拉碴的男人抓了出来。
但没人真的看见那个男人,警车闭着窗户上去,又闭着窗户下来,谁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在哪。
我听人说,他以前是个矿工,下的黑矿,拿的是死人钱,老婆给他留了个孩子就死了,他就成了贫瘠的土地上的一个农民。
听说他不懂种地,只知道刨,刨的很深,一回头,自己在坑里了。于是他傻乎乎的爬出来,然后看着自己刚刚放学的儿子被人拐到车上,只留下漫天飘散的黄土。
听说他没有报警,可能因为他是个黑工吧,一辈子见不得太阳。
后来他找到了孩子的尸体,孩子爬到家的时候断气了,除了膝盖和手指上的血迹,其他地方倒没什么不一样。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被拉出去挖矿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个空荡荡的棺材坑里都是水,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他要砍掉尸体的手指,我只知道他们说他是个神经病,是个怪物,是个畜生,没出息的男人。
我不知道什么是出息,只知道看着他的时候,他抱着孩子哭的像个孩子,忍着心痛的时候也像个男人。
似乎一切都已经明朗,在他消失之后,人们用对他记忆的残片拼凑了他的一生,只是没人知道,为什么他要去黑山上,也许真的只是和第四天的老人说的一样吧。
后来有人又看见这个男人了,在山上。
消息和酒精一样,让人天旋地转,那些骂人的字眼变成了妖怪,男人成了妖怪,要吃人的妖怪,他就和黑山一样,没有灯照出他的模样,没有寺院念佛超度,他只能成为一个妖怪,让人敬而远之,只有妖怪的孩子才是不吉利的小妖怪,只有不吉利,才不会被带走。
听说现在男人从山里出去了,可那具尸体还是没有找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抱着它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