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一个人究竟能卑微到什么程度呢？
在我的好兄弟罗小天来找我的时候，我终于有了答案。
他来找我，是要换脸。
为什么要换脸？是为了他新婚妻子。
那天他急匆匆冲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海报，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别藏着掖着，把你家祖传看家本领都拿出来。”
我家祖传看家本领，是易容术，所以我开了个美容院，按易容程度定收费高低。
只不过这镇上的人都是不知道的，客人只是单纯觉得我家美容效果好而已，只有我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才清楚里面的门道。
我把他让进一间美容室，示意他慢慢说。
2
罗小天对宋甜，是一见钟情地不能再一见钟情了。
他原本是去看望许久未见的大学教授，刚进门不久，正在院子里跟老师站着寒暄。一个女孩蹦蹦跳跳从他身边跑过去，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长发散着，随着跑步上下飞舞，甩在罗小天面前，在他鼻子周围留下一串长长的香。
罗小天的魂儿，当场就变成了一只哈巴狗，追着赶着，绕在她脚边。
这女孩没跑多远，被教授一把拽住，指着罗小天问她：“猜猜这是谁？”
女孩满脸写着“猜你妹”，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礼貌性地问了声好。
等女孩知道了面前的人是罗小天之后，脸上的“猜你妹”，就变成了“去你大爷”。
这罗小天之于她，就像紧箍咒之于孙悟空，那是被自己的教授爹从小念到大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能跟小天学学；你要是有小天一半省心；我真希望小天是我孩子……”
教授有阵子没提这名字了，就在她以为终于摆脱之时，没想到紧箍咒本人找上门了。可想而知当时她那个脸，真是要多臭有多臭。
然而教授浑然不觉气氛的微妙，还在热情地介绍：“小天是我这么多年最爱的学生，也是最优秀的学生，”又转过头，“这是我女儿，宋甜。”
宋甜，送甜，连名字都这么美好。罗小天张开了星星眼，除了宋甜他谁都看不见，耳朵里塞了棉絮，教授的声音传过来时像闷在被子里。
终结这一切，把罗小天拉回现实的，是一句话：“甜甜明天结婚，小天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今天就住这，明天参加婚礼啊。”
所以，确切点说，罗小天不是被拉回了现实，而是被拉进了地狱。
3
罗小天哪里睡得着，在床上打着滚儿，心里那叫一个翻江倒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实在悔恨，恨自己近水楼台没得月，恨自己没早一点来拜会教授。
不知不觉月挂中天，时间来到了后半夜，罗小天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外面突然一阵嘈杂。
出门看见宋甜穿着睡衣，被一群人围在中央，面如死灰，泪水无声地滴落，湿了前襟，也不知道擦一下。
教授已经昏倒在地，被众人七手八脚往屋里抬。
罗小天打听了一圈儿终于知道，宋甜未婚夫的飞机失事了，无一人生还。
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这失而复得的机会，然而看着宋甜伤心的样子，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教授这一倒下，再也没起来，白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如今躺在医院病床上，一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家属可以进去听遗言了。
宋甜作为唯一的血亲，自然是陪在床前，然而罗小天也被叫了进去。
教授说完遗言就安心地去了，留下他们俩在病房里，一人坐在病床的一边，手拉着手，一个一脸生无可恋，一个一脸悲喜交加。
遵照遗言，在葬礼之后，宋甜跟着罗小天回了家，以新婚妻子的身份。
然而，从那个兵荒马乱的晚上起，宋甜饭照吃，觉照睡，就是再没说过一句话，没哭过，没笑过，没喜欢过，也没厌恶过。
甚至在走进罗小天这个完全陌生的家里时，连抬起眼皮打量一下四周都没有。
她就是静静地听着罗小天安排：“这间屋子是你的，我住那个小屋，东西你随便用，缺什么我去买……”
罗小天一边说一边找了个纸箱，把自己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卷在一起，通通塞进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宋甜一个人好好休息。
4
所以，当宋甜久违地笑了时，罗小天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宋甜是对着一张海报笑的，那海报就是罗小天来找我时手里攥着的那张。
“你确定要易容成海报上的样子？”我展平海报，仔仔细细看了半天问他。
“办不到吗？”罗小天问得诚恳。
我把海报举起来放在罗小天眼前：“这不是办不办得到的问题，你看啊，这是个卡通人物，你整成一张二次元的脸，是要吓死你老婆吗？”
罗小天泄了气，往床上一倒，大手捂着脸：“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嗯？换你你怎么办？我爱她，我就想让她开心起来，哪怕她不跟我在一起呢，她现在这样……我真怕哪天没看见她就自杀了。”
我看着罗小天垂头丧气的样子，担心他比宋甜更早自杀，决定还是帮帮他。
我问他：“你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吗？”
罗小天斩钉截铁地点点头。
“那就听我安排吧。”
我把计划说完，罗小天一脸狐疑：“这能行吗？”
“反正也没更好的法子，试试呗。”
5
罗小天在这小地方，也算得上黄金单身汉了，学业优异，事业拔尖，长相其实挺帅的，只不过他一向不在意外表，打扮略土，无形中影响了魅力值。
对于感情，总是缺根筋，一直觉得女人还没电脑重要。要不是这回见了宋甜突然开窍，大家都以为他不喜欢女的。
父辈算得上有点名望，给他留了两栋宅子，中间隔了堵墙，一栋他自己住，一栋空置，因为父母早亡，他一个人懒得打理，空的那个也就一直没往外租。
这天一大早，罗小天出门上班不久，宋甜就听见隔壁有动静。她从二楼往隔壁一瞧，正看见一人骑着机车直接进了院子，待对方摘下头盔，看出是个姑娘，头发很短，穿着黑色皮衣，英姿飒爽，发现宋甜在往这看，冲她挥挥手，灿烂一笑。
隔了一会儿，有人敲门。宋甜开门，正是隔壁那姑娘。
“我叫孟倩，刚搬过来，我看那屋子很久没人住了，你能来帮我一块打扫吗？”说着伸出手。
宋甜跟她握手，微笑，转身回屋拿上钥匙，锁上门，跟孟倩去了隔壁。
两个人忙活了一上午，还是没彻底打扫干净，孟倩肚子咕噜噜叫了。
四下看看，既没锅也没食材。
“我能去你家蹭饭吗？”孟倩问。
本是试探，没想到宋甜欣然答应。于是俩人转战隔壁。
宋甜掌勺，孟倩打下手，配合得默契十足。四菜一汤转眼上桌。
“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见孟倩狼吞虎咽，宋甜忍不住说。
孟倩塞了一堆东西，一边嚼一边盯着宋甜，觉得她笑得真是相当好看。嘴就不受控制，跟着这个念头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真漂亮。”
因为被食物堵着，这句话含混不清，宋甜没听明白，问：“什么？”
孟倩咽了东西，定定神：“我看收拾得差不多了，下午别干了，我对这里不熟，你带我出去买点日用品吧。”
6
孟倩躺在美容床上，望着天花板的眼神空洞呆滞，灵魂出窍了一般，嘴里喃喃：“你知道吗，宋甜跟别人能正常交流，还有说有笑的。”
我说：“那你该高兴啊。”
她没听见似的继续自言自语：“怎么就对我不冷不热的，好像我是空气一样。”
我走过去：“等会儿，先把你变回来再说，对着你这张脸我别扭。”
孟倩变回了罗小天，躺在床上继续发呆。
“你白天不上班，公司那边儿没问题吗？”我问他。
“婚假。”罗小天撂下这句，从床上一跃而下，握紧拳头，举起手臂，给自己加了个鹿小葵式的油，走了。
他到家的时候，宋甜房间的灯开着，但门紧闭。他走过去举起手，想了想还是放下，灰溜溜回了自己房间。
7
罗小天才没请什么婚假，他哪敢让人知道他结婚。以现在这个情况，他跟宋甜最多算合租。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道是哪个街坊多嘴，这消息还是传进了同事耳朵里。
这天下班，一群人呼啦啦全围到罗小天桌前，一会儿骂他不仗义，一会儿说他金屋藏娇。最后也不知怎么就一致决定，周末约出来聚餐，带上新婚嫂子一块。这决定快得罗小天都来不及反驳。
罗小天回到家，左思右想，写了个条子贴在宋甜门上，告诉了她这件事，希望她能出席，还加了一句：你不想来也没关系。
第二天，孟倩烤了个大蛋糕，在隔壁拉长嗓子喊宋甜来吃。
宋甜举着叉子在盘子里戳来戳去，唉声叹气。
孟倩再三追问，她终于开口：“老公同事知道他结婚了，想见见我，约了周末聚餐。”
“你不想去？”
宋甜点点头。
“为什么？你讨厌聚餐，还是讨厌老公的同事？”
“都不是。”
“那你是讨厌你老公？”孟倩把叉子咬在嘴里，紧盯着宋甜。
“也没有。”宋甜摇摇头，把跟罗小天结婚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孟倩。
然后说：“我不觉得我已经结婚了，当时的情况不容我多想，现在想想，我并不爱罗小天。”
“那，罗小天不好吗？”
“没有，他很好，我只是……不觉得自己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孟倩把叉子从嘴里拿出来，上面咬了个豁儿。
“你周末不去，你老公会生气吗？会找你麻烦？”
“不会，”宋甜答得斩钉截铁，“他是个好人，很尊重我。”
“那就按你自己的意思呗，不想去就不去，也没什么可为难的。”
孟倩揉揉腮帮子，换了个话题：“我下个月在福利院排了场戏，给那帮孩子们表演，白娘子传奇，我演许仙，你来客串白娘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