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
已分不清是眼泪落下的声音还是脚步声。
“哒哒……哒哒……”
细微的响声在我的脑中炸开。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集——
或许,是脚步声。
1
打我出生起,就不曾离开过这村子。
整座村子坐落于一处不知名的山谷平原中,四周是绵延不绝的山,除了山还是山,一眼望不到边。高山深谷中能有一条小溪流经每家每户,“黄河之水天上来”,自从知晓这句话,大伙儿便一致认可称其为“神仙溪”。
要与外界交流的话不要说车辆,就连村中人也唯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供出行,假使前些日子下了雨,那路便更是泥泞。所以村内大都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
学堂老师说倘若要形容一个地方与世隔绝,可以用“桃花源”一词作比。我们这地方一定比不得世外桃源,长年累月也只单单一种枯燥乏味的四季旧景。绿得人恶心。
除了冬天。
山沟的冬季会早早下起鹅毛大雪,铺在地上厚厚一层。整片整片山上的树也都被大雪覆盖,好像一夜之间生物就全无声湮没在白色的净土里了。
彼时村东头老许家高高挂起了红灯笼,四处张罗宴席,大红绸子漫天扬。据说连他家鸡鸭禽兽都绑上了红丝带,村内人只要瞧见脖子上爪子上有红带子的便知道那必是他家的。
许家少年郎归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
于是关于许戈的形象一点一点在我脑中浮现出来。
很早之前就听许戈掰扯,我是在泥坑里捡着他的。他说当时他一家刚来这村子,谁也不认识,村里比他大的小孩欺负他,仗着人多把他往泥坑里推,他那时候望着四周嬉皮笑脸看他笑话的人油然生出一种很绝望的感觉。而我在那个时候扎着根朝天辫嘟起个嘴向他伸了手。
我说他诓我,我怎么一点不记得。
“你那时候才多大,丁点小的小屁孩,牙还没长齐呢,能记得个屁,顶着缺了门牙的漏风嘴整天在村子里瞎晃悠。你穿开裆裤的年纪许哥我就已经称霸学堂了。”许戈那时候真是神气十足,但凡见着他,都能看见后面一屁股的小孩追着他玩。
小屁孩就喜欢跟着大小孩玩。
我也喜欢找他玩,他领着我们上山烧烤下河摸鱼,好像随时随地都有数不清的稀罕玩意儿,家里大人听了小孩跟着许戈玩倒更加放心,也不再拦着锁屋里,他又能言善道,可能是吹牛皮本领高超,在学堂坝子里搬了桌子椅子就能讲出来无数我们所不知道的故事,还别说,有模有样的,我也是在他周围打圈围坐听说书的小孩之一。
而我对许戈印象源自于初上学堂时我就被同村比我高半个头的高大壮欺负,学堂分东西我永远得着最差的,桌椅板凳是烂的,课本书本要么少页码要么残缺不全。
一回高大壮来找我麻烦,想来想去搬了许戈这个救兵,谁让他人缘好朋友多呢。那时许戈于我的形象就好像财神灶神土地爷于村民,倘若我惹了个大魔头捅破了天,也自有许戈护着我给我收拾篓子。
高大壮比我高上半个头,许戈又比高大壮高上半个头,在气势上,我们完胜。
许戈将我拉向他身后,跟野兽护崽似的。
“跟你有个毛关系你要来插一脚,狗拿耗子。”高大壮想逮我,但自觉打不过许戈,气急败坏。
他听了这话扯了扯我的朝天辫,居高临下,“萝卜头,叫声哥,哥罩着你!”
我听话,甜甜地喊了声“哥”。
许戈应声,一脸“我就是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你能拿我怎么办”的得意,放出一句“苏家这小娃是我许戈的人,爷就是罩了,以后谁惹他就是惹了爷。”
自从有了许戈这话,我在学堂小娃中的地位扶摇直上,虽然说不上作威作福,狐假虎威还是有那么点意思。此后学堂小娃都晓得了许戈多出了一条谁也得罪不起的小尾巴,碰了他就是碰了龙王逆鳞。
要论我当狗腿子的心得,那应该就是大哥啥都好,就是老爱半夜吵。某天夜里亥时一刻,我被许戈敲我家窗户的声音吓的够呛还以为遭了贼,见着是他才放下心来,“你大晚上不睡觉来我家干啥?”
他叼着根狗尾巴草,冲我咧嘴笑,“萝卜头,出来,哥带你看好东西。”
他提着我上了我窗前那棵歪脖子树上,堪堪够两个人的位置,他坐外头我坐里头。外面繁星满天。
可大晚上我困成那个鬼样子实在没有情调陪他看星星月亮谈风花雪月。
“萝卜头,你以后想干啥?”他咬了咬嘴里的狗尾巴草忽然问。
我没听清,等到第二遍才明白他问的什么,然后慵慵懒懒地答道:“出去吧。我想出去学医,我娘就是因为没钱看不起大夫落下一身病,我想救像我娘一样善良的人。”
他没有说话,给我到处指星星,叽叽喳喳说这个像那个,那个像这个。反观我睡眼惺忪。
结果我俩那天晚上靠着对方睡着了,在树上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两个人同时因为着凉得了病。
后来,他一跃成了状元郎,去了离我很远的城市,很多年都不曾见过了。
“这段日子你早些回来,别贪玩。照顾好你爹。”娘揪着我衣领,掸了掸我身上的灰后拿着背篓去了后院,出来时提溜了只绑着红带子的大鹅,“给老许家送去,快去快回。”
爹有腿疾,逢了阴雨连绵发作得更是利害,便换了娘三天两头不着家,时常背着背篓沿那羊肠小道去了又来。
我去时村东头正热闹着,众人纷纷举杯恭贺,老远瞧见穿着新衣裳的许戈,戴了一副眼镜,沉稳肃穆,早已脱了多年前的少年稚气。我看他,他也看我,但他看见我又不同我打招呼,我便把大鹅放到他家大棚内回去了。
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新年伊始,村口“乒乒乓乓”的动静不小,想来是在修缮那堆破铜烂铁。村子本就不大,这天早上村北有人家饭烧糊了不过一中午就能传到村南那里去,好像大家都能闻见糊味儿似的。
这段日子的飞短流长多得让人分不清,祭天一事闹的沸沸扬扬。
关于“祭天”一说我略有耳闻,大概是千百余年前,村中人作恶多端,惹怒了老天爷,所以降罪于民。先是三年大旱又是六月飞雪,且陆续有人离奇失踪。后来有村民请了祭司做法,从村内选中一家长子,择良日卧轨祭天向老天爷求情,每五十年为一轮回,这才安定下来。
几日后,爹摆上一桌好菜寻了我,吞吞吐吐,几回欲开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生子啊,这几日便不去学堂了,留下来陪陪爹。”
我终是于心不忍,叹口气应下,“好……”
他揉搓几下浮肿的眼,吃罢饭又颤颤巍巍熄了家中那盏油灯,好像在告诉我两条灌了铅的腿连路也走不动似的。
村里小娃见了我绕道走,方才坝子中还有沸反盈天的喧闹声我一去便作鸟兽散,大爷大孃听见苏家人的名儿缄口不言。
我隐约知晓了什么。
这天晚上好巧不巧赶上我起夜,碰上他翻我家墙头准备进来,他纵身一跃,也看见了我,朝我挥手示意,“萝卜头,过来!”
我似乎又见到了那个少年得意的许戈。
我提了提裤子,栓紧裤腰带在墙角望他,他坐在墙沿上,“萝卜头,今晚收拾收拾衣服赶紧跑,顺着小路跑,有多远跑多远,跑到城里去。记得不要惊动你爹娘,村子这边有我呢。”说着,他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他先前学医的城市的地址。
“哥罩着你——”
“村子这边有我呢——”
所以从多年前我就真的相信我惹了大魔头捅破了天许戈也能为我收拾篓子,现在他真的做到了。
“萝卜头,新年快乐。”他说。
“哥,新年快乐。”我也说。
然后他义无反顾地回头,一如多年前那天晚上。
晃眼间祭天那日村口挤满了人,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伙子有没见过这场面的小孩有悲叹年纪轻轻遭受此罪的大孃。
而他抚摸着崭新的铁轨,又在听见口令后深深地亲吻向它,仿若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他并非在接受死刑到来,而是在接受加冕。
“哥,答应我,你要好好的。”
“我答应你,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答应了就能做到的……”
许戈直直地望着火车伴随着巨大的轰鸣,随之冲向他,那是震耳欲聋的声音。可他很安宁,仿佛那不是死。
而是另一种苏生。
许戈没有坟冢骨灰,大祭司说,祭天的人没有归宿,自然也就没有物质上的寄托,所有的衣物书本都被初春时那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然后大伙儿又恢复了往常的秩序,安稳等待几十年后另一个祭天者来救赎他们。村内一派安定祥和的景象,仿佛他不曾来过这里,不曾来过人间一样。
许戈回村之前留了一封信,或者说一封遗书,在他医生朋友那里。
我展开信,记忆中的少年再一次鲜活起来。
那个比我高上一个头,揪着我朝天辫喊“萝卜头,叫声哥,哥罩着你!”的少年。
那个叼了根狗尾巴草坐在歪脖子树边上,陪我数星星的少年。
那个翻过墙头,纵身一跃,朝我挥手示意,“萝卜头,过来”的少年。
一个永远都在我记忆里骄傲恣肆,意气风发的少年。
2
许戈的信:
给小萝卜头:
展信佳!
苏生。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叫你名字。
我从来不后悔做这个决定,毕竟人生总不能碌碌无为,匡时济世和国泰民安都轮不到我,还记得从前坐在你窗前那颗歪脖子树上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想学医。
就在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就找到了使命,所以我学了医,我想救你。
每当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来往车水马龙而天地悠悠,就会想起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一个扎着朝天辫,噘着嘴的小屁孩,朝深陷泥淖的我伸了手,只有那时候,我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苏生,应该说是你救了我。
我不止一次想过带你走出去,去首都看霓虹闪烁,去国外看金发碧眼的美女,你想去哪儿都行,只要我们活着就好,然后再也不回来。可老师诚不欺我,在这世界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我真的很想,想再伸一次手,想散去这阴翳,想触及彼岸虹。
萝卜头,你叫了我一声哥,哥这辈子都罩着你。
祝你一生平安顺遂,万事胜意。
许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