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已知晓我的世界,并不是天界。
而我短暂的一生里,主旋律是孤独,最让我痛的是,不住袭来的不安。
我明白了我不是曾经以为的无所不能。
最后我彻底明悟了生和死。
生死从来都不是可以自己安排的,生命就是在时间长河上随意起点出发的小船,总要驶向虚无。
原来我的一生一直在逃避虚无的结局,由此我产生了恐惧和不甘。而这份衍生出来的情感,就是死在生命身上的映照。
原来我一直都明白什么是死。
我是龙。
我是即将死去的困兽。
【民警王亮亮】
我是王亮亮,是一名警察,我最佩服的人是董巳,是我的师父。
刚开始这个师父我是不认的,警队里其他人都说我刚入警就可以跟着董巳是我的福气,我第一面见到他的时候真的不这么想,确切的说刚开始两三个月我都不这么想。
这个中年男人的形象实在不怎么伟岸,有点瘦,还挺矮,腰身也好像总是直不起来,说话带着浓烈的家乡口音,不仔细听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从他的外形上实在找不到刑警该有的品质。
董巳年龄一大把,离了婚,也不急,天天就一个人在家和警队还有案发现场晃荡着。冬天最爱吃涮羊肉,入警第一个冬天案件不多,董巳天天让我陪他喝酒吃涮羊肉,最夸张的一次连着吃了一个星期,搞得我那段时间尿尿都有一股羊膻味儿。
跟着他经手过几个案子之后,我逐渐改变了我的看法。董巳办案就像剥洋葱,扔掉所有无用的线索,绕过一切干扰,直奔主题。而且最令我佩服的是,近年来的重大案件的档案,他几乎都记在脑子里,就跟专门背过一样。董巳说,做警察就要像老猎狗,要耐得住性子,盯着腥味永远不放。
我也就从心里认了这个师父。
但是凯旋门凶杀案却难住了我的师父。
凯旋门是一个KTV,受害者叫王大海,受害前正在跟同事在二楼206包间喝酒欢唱。
案发时间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报案人是KTV服务人员,报案时间是九点五十分,刚好当时我和师父就在附近,九点五十三我们就进入了现场,并让KTV工作人员协助先封锁了现场,以等待支援队的到来。
因为现场人员较多,警队必须派多些人来,先进行现场的挨个排查。
受害者被害的地方是在KTV二楼安全通道的楼梯间,是监控死角。法医鉴定死者死于利刃,无法判定凶器的长度,宽大约5CM的刀从死者后颈刺入,伤口深度离穿破喉头仅仅差不到1CM。
奇怪的是,现场只有很少的血迹。说明凶手刺死死者之后,在人流众多的KTV,淡定的处理了血迹之后才离开。
通过警方专制的手机解锁仪器,解开死者手机,最后联系的人是于丽丽,途径是微信,身份是死者的同事。其聊天记录如下:
于丽丽(9点30分):少喝点,我在外边等你,走廊最西边(笑脸)。
王大海(9点35分):你不是去上厕所去了吗?(么么哒)。
于丽丽(9点35分):讨厌,是出来等你了。(害羞)
两个人的聊天框在王大海手机上只有这三条聊天记录,通过三条信息的亲密度,我师父推断,王大海一定删除了其他聊天记录,这两个人有暧昧关系。
于是首先盘查于丽丽。一个青春靓丽,眼神单纯的女孩儿。
我师父通过观察于丽丽的下意识反映,推断出她可能跟案件无关。一,在询问她为什么将王大海勾引到走廊西边的时候,她的脑袋不自觉向南转动,说明潜意识里她不知道方位,且不知道案发地点;二,当我师父恐吓地怒问她为什么要杀害王大海的时候,当时她被惊吓的样子,也在说明并不知情;三,当我师父提出要翻看她手机的时候,她在包里翻了好久,却没有发觉手机在自己上衣口袋,说明有可能有人偷用了她的手机。
我可以证明于丽丽的反映都是真实无掩饰的。于丽丽的手机里显示了和王大海全部的聊天记录,证实了王大海日常删掉聊天记录的猜想,他们的聊天记录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基本上都是一些暧昧调情。
而206房间里的其他人,也基本上在排查之后排除嫌疑。
案发现场竟然见到了死者家属,王大海的妻子王琳。她是带着孩子来找王大海的,王琳确认王大海身份之前聪明的将孩子交给KTV工作人员照看,没有让孩子看到自己爸爸死亡这一幕。
王琳情绪稳定之后,配合了盘查。并很快被排除嫌疑。
王琳承认通过网络黑客远程给王大海装上了定位木马,所以跟到了KTV,因为王大海骗王琳说今天晚上公司有重要的会议。细致盘查后,我师父基本排除她的嫌疑,他的理由是:一,可以确定晚上王琳是来对丈夫搞突然袭击的;二,凶手或者雇凶杀人,不可能这个时间如此明目张胆的来到警方视野;三,没有动机,警方查明了他们的家庭收入情况,且虽然王琳在保险公司工作,王大海生前却并未购买意外险,我师父说,王琳不是那种可以勇敢扛起经济重担的女人。
线索的希望就落在了监控录像上。而监控录像的结果让人更加绝望。
于丽丽在九点二十八分出门上了一次洗手间,紧接着在九点二十九分,KTV洗手间到安全通道的所有相关摄像头,都被异物覆盖。
覆盖的顺序不是按照人流动线进行的,慢镜头显示覆盖的方式是从画面的左上角有一个黑色的不明物体向右下角延伸,直直画面漆黑。在监控室里看着那一排排监显示器,就好像纷纷被断电了一样,而黑掉的画面上还在跳动的时间条表示硬件设施无碍。
因为焦距原因,覆盖的异物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九点五十五分,所有的摄像头画面,按照被覆盖时的逆反顺序,全部恢复正常,证明凶手同样没有按照人流动线行动。
也说明,我和师父到达现场之后,警队支援到达之前,凶手才离开!
所有线索推导出的作案还原是:凶手不知道什么原因知晓于丽丽和王大海的关系,可能是熟悉的人,也可能是在206房间门上的圆形透明玻璃处看了一眼就洞悉了他们的关系,在于丽丽拎包出门上洗手间的时候,凶手以奇异的顺序覆盖掉监控探头,顺走了于丽丽的手机,以不知名的方式破解了手机密码或者持有警方专用的手机解锁仪器,解开于丽丽的手机,将王大海引诱到案发处,并实施杀害,并从容将血迹和其他痕迹处理掉,并在我和师父已经到场的情况下,将监控复原,并将于丽丽的手机归还。
以凶手如此精密的作案手法,不该从包中拿到的手机,塞到于丽丽的上衣口袋,只有一种解释,对于于丽丽,凶手不在乎。甚至可以说,凶手在乎的只是杀害本身,如果一般的行凶杀人是六十分,凶手想做到的是九十分。
我师父董巳皱起了眉头,随着现场清场结束,师父让我们都先回去,并叮嘱我要送王琳母子到家,我明白师父的意思是我要到王琳家借助把已经熟睡的孩子抱进屋的方式,再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师父不愿同去,证明他对此不报太大希望。
而师父则说明他要在现场等KTV老板黄小兵。
到王琳家门口之前,王琳十分配合的邀请我进屋喝杯水,然而在她家中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线索。只是通过家居布置推断出主人很有品味,王琳说自己做过室内设计师,而餐桌上未来得及收拾的儿童餐具证明王琳和孩子出门十分匆忙。
走出王琳家门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一头危险的野兽躲在王琳的隔壁邻居家的门口盯着我。我下意识转头,什么都没有发现,只看见一个连对联都没有贴过的房门。
几日后,师父喊我一起喝酒,好在不是冬天,没有去吃涮羊肉,而是找了一家正常的餐馆。
席间师父忧心忡忡,给我讲了一些事情。
师父说对明面上可能的嫌疑人可以全部交给那些警队的生瓜蛋子去跟。师父觉得这是一个专业杀手干的。他查了近几年为侦破的凶杀案,和这次作案手法基本一致的有一百多例,还有一些其他疑似专业杀手的凶杀案,也都没有侦破。
这是最近几年涌上来的案件,专业杀手作案突然增多,原因未明。通过作案手法基本可以确定全国范围内达到这种专业级别的杀手不到十人,而且不但国内如此,国外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主要集中在发达地区。
专业杀手作业,是需要一个链条来支撑的,从接到订单到杀害目标到酬金分配。如今全球几乎很少使用现金,使用现金也会被盯上。区块链货币也不可能,因为看似保密性很强,但是它留下的交易信息是不可涂改的,也就是说只要想查明,只要对方用了区块链货币支付,就能找出来,时间和难度问题。然后就是各种资金账户的电子往来。警方其实重点关注过,从来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不管是案发时间点前后,还是其他时间点的监控,均未发现异常。
有一个无比隐秘且强大的组织,在操纵这一切!它的能力超越目前世界上所有国家的警察。
师父不再说话,一个劲儿的喝起了闷酒。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最后案件却侦破了,不只是KTV这一个案件,而是所有的。
这个神秘的组织叫做“白鸽”,和平的意思。
师父接受表彰和授衔的时候,他不自然的表情告诉我,如果不是“白鸽”发生了意外,师父是一辈子也侦破不了哪怕KTV凶杀案这一个案件的。
【王琳】
我是王琳,我不觉得凭警方的能力能破获“白鸽”案。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贾二不愿意被擒获,那警方一定会束手无措。
我和贾二算是有缘分的,而我们俩之间的缘分,在贾二心里可能会更重一些。因为相对来说,我是活在正常世界的人,有诸多亲友,而贾二不同,他不想不会也不敢扩大交际圈。
更何况我还算是贾二的救命恩人,虽然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
贾二是个好人,只不过犯了罪。不要用狭隘的定义告诉我罪犯就一定是坏人,我相信我的感觉,因为我是个女人。
我第一次见到贾二的时候,他是一个寒酸的稚童,正在市郊的垃圾场边找吃的。我至今仍记得他脏兮兮的脸上,闪着一对明晃晃的眸子。
我当时上高中,哦,对了,是高三。我体育差嘛,第一次体育分没有过,参加了体育加试,地点在另外一所高中,加试结束的时候我找不到同学了,身上没钱,手机也没电,所以就走路回家。
然后我就见到了贾二,他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怎么说话。当我问他有没有亲人的时候,他用脏兮兮的小手扯着我走到一个破旧的小屋,也在垃圾场边。
推开门,我看到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那个老人当时的样子……算了,我不想回忆这段。
于是我带着贾二去了福利院,好在福利院还算顺路。福利院门口的门卫老大爷那天应该是喝了酒,我无法跟他沟通,就把孩子塞给了他。后来贾二就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回到家后,我拿出手机报了警,老人的遗体才算得到安置。老人无亲无故,不是贾二的血亲,至今贾二父母是谁没人知晓。恩,这后来的事是贾二告诉我的。
我讲讲我的故事吧。
大学毕业以前也没什么可讲的,谈过两次恋爱,都是别人追的我,然后就是各种玩,和各种读书上课考试,大学时候选择了设计专业,如果能重来,我可能不会选择这个专业,那时候的我还是太天真浪漫,喜欢理想化,觉得热情源自爱好。唉,好像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毕业之后开始实习,刚开始很苦的,室内设计这个行业,做助理连生活补助都没有,助理我做了一年,口袋空空。那天中午,来了一个客户,公司设计师都出去吃饭了,我硬着头去谈,竟然签了下来。谁知道最后我搞砸了。
我至今觉得原因不在我,我已经很努力在服务客户了。公司的工长不听我的,觉得我资历浅,就把造型改掉了,客户不愿意,工长一口咬定是我的图纸有问题,而我的电脑刚好做了系统被格式化了,于是我自己掏钱让工长返工。而这个单子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我至今记得那个说因为觉得我漂亮又善良才选择跟我签单的客户,拒交五千元尾款时,对着我怒骂的场景。
于是我明白了什么叫丑话说在前面;长周期的设计服务里,客户刚开始的好不是好,服务结束时候才能看清;客户不能惯……你可能觉得我话说的有点狠,我要告诉你这就是成长的心得,是遮盖疤痕的新肉。而效果是,以后我的客户关系非常融洽。
我开始步入上升期,签单无数,夜夜加班。那段时间收入还可以。然后我认识了王大海,我的老公。王大海卖相还不错,也不会大男子主义,对我挺贴心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对很多女孩儿都很贴心。而且他是一家不错的小型企业的高管,收入还可以,我就嫁给了他。
我们买了现在住的这个两居室,房贷和车贷让我们有点喘不过气。然后我怀孕了,我坚持到第七个月才从前线退下来,生孩子、坐月子、喂奶,一晃一年半过去了。
等我想再次回到岗位上的时候,我之前的公司倒了,我至今记得我的老板蹲在公司楼下的马路牙子上落寞抽烟的样子。而多数同类公司也都倒了。这个时代科技发展太迅速,手机镜头加入了测距功能,就使得“我爱家”APP盛行了起来。
拿着手机在毛坯房里转圈拍一下,就能直接生成房屋结构图,而且不是平面图,是三维的。无数张家居照片里找到一些喜欢的上传,就能直接在APP里生成AI设计的设计方案,且,最少十套。所有用户手里从来不会出现一套一样的方案。
用户只需要在APP里根据口碑挑选自己中意的工队,就可以大功告成。在这种趋势下,我只得另谋职业。
王大海通过关系把我弄进了保险公司。现在的保险业务已经不是靠一张嘴皮子打天下的时候了,有很多员工通过世袭把父辈的单子和关系人脉继承下来了。好在有一个要出国的同事把单子交给了我,代价是十万元。维护单收益比新签低的多,没办法,我也只好坚持了下来。
说这些,是想说,我当时真的好难。我没有显赫的家世,必须承担孩子的抚养,工作的压力,随时要注重身材和皮肤保养,尽可能买一点能消费得起的名片服饰装装门面,还要担心我那从不让我省心的老公会不会沾花惹草。
这些还不是最不幸的。一年前,我的老公死了。死在凯旋门KTV。
那天我已经知道王大海说在开会是在骗我,于是我带着孩子去KTV找他,我偷偷花了二百元托人远程在他手机上装了用于定位的木马。
我告诉孩子见到爸爸要扑在他身上哭,大声喊爸爸,特别是有漂亮阿姨在旁边的时候。
早知道是这种情况,我不会带孩子去的。
现在我已经不会因为这件事过度伤心了,案发那天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也不想再回忆,总之从那天起我就不再信任警察的能力了。
虽然现在日子还可以,但是那时候我真的是绝望了。这个城市大多数人其实和我一样,都需要稳定的收入才能保持债务和生活之间走钢丝般的平衡,而我家的收入大头死于非命;大多数人也在努力维持感情生活和过分透支的精力之间的平衡,而我的付出的感情也一起随着他死于非命。
那是最难过的一段日子,那段时间我把孩子送到了姥姥家。
悲痛过后我想把家里重新布置一下,想用新的环境来缓解一下心情。也就是那一天我认出了贾二。
我是通过他手臂上的月牙胎记认出来他的,跟他小时候的胎记一模一样。
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是我的邻居,同一个小区,同一个楼层,同一个单元,我是中间小两居室,他是边户大三房。
那天我整理出来很多杂物,要搬到楼下扔掉,一时间我的杂物把楼道堵住了。其实贾二和我邻居好多年了,前两年也见过他,我对他的印象就是深入简出的一个清瘦寡言的青年,我搬到这个小区之后,一共和他见过也不到十次,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他比我入住这个小区要早。
因为我住进来之后,从来没有听到见到隔壁装修,但是有时候我又会怀疑隔壁是不是真的有住户,因为贾二家的门上,过年都没贴过对联。
那天贾二看到楼道堵着过不去,就提出要帮我搬杂物,他说话声音低低的,而且很简洁。我也没客气太多,东西搬完,在小区楼下的水管处洗手的时候,我发现了他挽起衣袖后的胎记。
我问他是不是孤儿院的孩子,起初他否认了,转身就要走,我喊住他,告诉他我之前在垃圾场捡到孩子的事情,最后他默默地点头。
这种感觉,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我强烈要求他在我家吃饭,聊一聊近况。
他在我家里有点拘谨,坐沙发的时候,背都是直挺挺的。我展示了我的厨艺,那天我炒了六个菜。
贾二不喝酒,也不多讲话,只是简单承认了自己是福利院长大的,最近在做电商。
我自己喝着红酒,为了不让场面过于尴尬,我开始讲自己的生活。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压抑的太久了,那天我失态了,当我讲到这么多年的艰辛的时候,我抽泣的快要说不成话了。
我感觉贾二听着我说话,身体有微微的颤抖,我突然觉得他拘谨的样子不是他,于是我对他说,如果你把我当成姐姐,就用你本来的样子吃饭!
贾二很听话,端起米饭就着菜,往嘴里狂扒起来,就像一只饿久了的野兽。我知道这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