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我没哭，老公却站在大太阳下哭的像个小孩，我慢慢走近他，轻轻的握住那双颤抖的手，他转身用力的拥抱我，仿佛一松手我便会不见。
尽管我们都不能接受肿瘤晚期这个噩耗，可我还是挤出勉强的笑容，替他擦去满脸的泪说：“生死由命”。
那个寒冬的午后，我们彼此相拥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临，两个人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去...
回想结婚的二十年，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光，老天对我不薄。
20年前，经济并不发达的时候，我出生在城里，那个年代对城市农村的阶级划分很明显，当别人把农村出生的老公介绍给我时，我满脸的嫌弃，但是父母对这个憨厚的小伙倒是很看好。
八十年代末我在厂里上班，红唇齿白，窈窕身材，瓜子脸的长相，一心想嫁城里的男人，最好条件优渥，能说会道并且能带出去，但是人啊，越是想要什么越不能如意。
他祖辈都是农民，虽然有一米八的大高个，但是看上去愣头愣脑的，黑黝黝的皮肤，典型的北方糙老爷们，十八岁便随城里一个师傅学电工手艺，在那个年代还算吃香。
25岁的我，已是当地的大龄女青年，父母一着急便让我和这愣头青成婚。拗不过父母只得妥协，也许再耗下去，农村小伙都找不到了。
对于这桩婚姻的不满意，全部都写在脸上，有的亲戚会当着我的面说：“长这么漂亮嫁给这么个小伙，可惜了。”别人越是这样说，我越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毁了。
对他的偏见也越来越大，但是憨厚老实的他，此生遇见这么如花似玉的媳妇，总觉得烧了高香，于是对我愈加的好，让父母觉得他们挑选的女婿很靠谱。
在我心不甘情不愿下，嘟囔着嘴随他去乡下办了婚礼...
二
从小在城里生活惯了的我，第一次去真正的乡下，才知道，农村的茅坑是用玉米杆围起来的，也第一次知道农村的饭菜根本不讲究色香味，只要能吃就行。
老公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一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第一次见他们，他们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但是对我的热情却未减。
宴请村里人吃饭，算是办了婚礼，在这其间，农村的婆婆拿出用手帕包裹的一万元，塞到我手里，在场的亲戚们都唏嘘不已，毕竟在那个年代一万元不是小数目。我说了声谢谢，心安理得的接过。
在老家住了不足五天，我谎称请假时间到了，便返回城里，老公明知道我的婚假是两个礼拜，也没说什么，随着一起返城。
再往后，便开始了真正的过日子，我每天只负责打扮的美美地上班，家务和饭他全包了，我俩住在单位分的老旧房里，他计划着等孩子上学的时候换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窝。
我从小爱臭美，平时喜欢买衣服，尤其嫁给他，总觉得嫁的委屈，决不能亏待自己，于是每个周末少不了买几件衣服回家，他见着总憨憨的笑：“我媳妇穿啥都美，趁年轻多打扮打扮，钱没了我再挣。”
在他这样的好脾气下，我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坐月子的时候他全程伺候，孩子半夜醒来饿了，他为了不打扰我，白天把奶冻在冰箱里，晚上给孩子热了喝。
30天的月子我胖了整整20斤，他却瘦了整整10斤，当我妈看着暴瘦的女婿，心疼的提醒:“晚上要按时睡，不能把身体熬垮了”。他却傻呵呵的摸摸头说：“妈，伺候自家媳妇我不累。”
在月子里受了风寒一到下雨天腰酸背痛，为此他自责了很久，到处找一些老中医帮我调理。
三
孩子上学的时候，果真如他结婚时承诺的，买了一套新房，我们搬到了新的小区，是这个县城数一数二的好地段，老家的弟妹们也相继结婚生子，有的在城里打工，时不时的过来看望我们。
也许是很少往来，彼此很生疏，对于他们的到来我并不是很高兴，进门不换鞋，走后便要重新打扫地板，吃饭时吧唧嘴，让我瞬间也没食欲。
老公看出了我的不悦，于是以上班忙为借口，让弟妹们少过来几次，我也乐的清净，他还是忙着上班，忙着做家务和照顾孩子，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辈子，也许就这样平淡地走下去了。
在我生完二宝之后，身体越加不好了，抵抗力大不如从前，老公在饮食上也越来越注重营养搭配，并教育两个孩子，他平时不在家的时候多照顾妈妈。
等到两个孩子都大一些，老公除了白天上班，晚上会给她俩复习功课，看着孩子逐渐长大，我突然发现老公额鬓角的头发，也白了许多，细数一下日子，原来我们已经结婚第10个年头了，在这个家他无怨无悔的做着一切，好像对我好是理所应当，照顾两个孩子也是理所应当。
时间啊太匆匆！经不起过，不知不觉我已经成为一个满肚子赘肉的中年妇女了。
四
单位每年会定期体检，45岁那一年，我抽空去检查，但是医生告知我胸腔里有异物，需要复查确诊。
回家后告诉老公，他来不及换衣服拉着我去了当地最权威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是恶性肿瘤，我没有慌，是因为这些年被他保护的太好，完全没有“生死”这种概念。
当我还在懵的状态时，老公已经请了长假，安排我住进医院了，把家里所有的存款拿出来，从老家的兄弟姐妹那借了钱。
他告诉我：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我有事，不管花多少钱，一定会给我看病。
其实主治医生已经说了：继续治疗是浪费钱，肿瘤已经扩散。
当我疼到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我说：“放弃吧，留着钱给孩子们用。”
铁铮铮的男子汉铿锵有力的答复我：“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不行我把房子卖了，再不行，我去献血。我要你活着。”
他是固执的性格，但是重大事情还是会听我的意见，但这一次并没有，他的固执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
听说西医的化疗能延长时间，为了让我减轻痛苦，他不顾价格的昂贵，选择了一支一万多的进口药，癌症之类的病，犹如把钱扔进无底深渊，只是为了让家属图个心安理得，以为还有一丝希望。
当我花光家里几十万的存款，老公从亲戚那又借了很多钱，因为要照顾我，又要维持生活，他叫来了老家的弟弟妹妹们，这些曾经让我看不起的穷亲戚，此刻每天轮流排班照顾我，晚上是两个妹妹相互换班，白天是弟弟或者老公照顾。
之前从没正眼瞧过他们，如今生病看着他们每个人放下自己的家庭，轮番出现在我病床前，内心除了愧疚就是感动，和他们每个人相处才发现，原来他们的朴实是我身上没有的。
五
化疗到第三个疗程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每天一吃饭就吐，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的掉，整个人骨瘦如柴，老公看着我痛苦的样子，好几次在我午休醒来的时候，背着我偷偷的抹眼泪。
有一天，我翻出抽屉里一沓的医院清单和收据，看到总金额吓了一跳，这个数字是一个普通家庭一辈子的收入，我太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了，难道最后病看不好，要让他和两个孩子后半生负债累累吗？
正当我思考如何说服他出院时，听到了他跟朋友在病房外的谈话。
“你也得为你和孩子们考虑，这种病是治不好的，不要再往里砸钱了，这是无底洞，最后一定会人财两空啊！你要给自己留点退路。”朋友的声音。
老公激动地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会抗住，我只有一个媳妇，她走了我怎么活啊！”随后听到呜咽声。
我太了解他了，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都没见他轻易掉眼泪，因为我生病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等他再进病房的时候，对我却是一脸的笑容灿烂，嬉笑着说：“你要好好配合治疗，等明年樱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最美的樱花。媳妇，你答应我，你要好好活下去。”
看着眼前乞求的男人，我用力的点点头，心如刀扎一样疼。
六
我终于还是撑不住了，药物的摧残加上病情的折磨，让我几乎神志不清，每个夜晚全身疼的盼不到天亮，白天镇痛药过后，又等不到晚上。
又一个医院安静的晚上，即使吃完药，也疼到整个人都快炸裂，几乎晕眩，迷糊中听到走廊里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听到老公的哭喊声，随后一片安静...
我以为我死了，但是睁开眼时，旁边是雪白的墙壁，几台机器在我旁边，氧气罩，针管，呼吸机，都用上了，这一定是抢救室。
没看到老公的身影，暗自高兴，我缓慢的举起右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插在鼻子上的氧气管拿开了...
我用我的方式逃离了痛苦，也让他解脱了。
这个男人疼爱了我整整二十年，如今无以为报，只能用最后一次的自作主张来表明对他的爱。他会难过，会伤心，会痛苦，会怪我，但是比起让他后半辈子活在巨大的债务下，我宁可选择让他责怪。
原谅我没有任何力气，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原谅我还没好好的去爱他便离开，但这个决定，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