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婚半年后，林秋在王思明的反复念叨下终于带他回了趟安县。
这是林夏死了五年之后她第一次回来，爸妈早已搬离旧城区，新房子买在临江的新区，林秋按照早前她爸在电话里说的地址找到小区楼下，一切都陌生极了，林秋没有丝毫回家的喜悦，甚至在楼下她都想拉着王思明转身走人，决绝而义无反顾地，就像当年那样。
反复做了心理准备才按响门铃，在门开前林秋一度还在想自己究竟应该用何种表情何种语气面对久未见面的爸妈，没想到的是，她爸妈却比她想象中要热络得多，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那次决裂般的大吵一样，便是对王思明这个林秋只提过一嘴的女婿，他们都表现得很热情，无比欢迎的样子，仿佛这就是他们盼望看重的女婿。
林秋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容她去慢慢想明白，她一头雾水地被迎进门，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眼看着王思明已经熟络地和她爸妈聊上天，想着他不知道自己与父母之间曾有过的龃龉，这么急切表现也不为过。
晚餐很丰盛，看得出来爸妈用了心思，桌上有林秋喜欢的香芋烧鸡，虽然更多还是他们习惯性做的那几道林夏爱吃的菜，林秋已经很满足了，当年心灰赌气离家，这么多年少有联系，至少爸妈心里还是有她的，而且他们对自己带回来的王思明很不错，并没有想象中瞒着父母结婚被迫认亲的气怒。
这一餐久违的团圆饭可谓吃得其乐融融，只是不知为何，林秋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王思明和她爸妈委实太熟络了，仿佛不像刚刚见面认识一样，两相对比，林秋甚至觉得，王思明比她更像是两老的子女。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不然怎么总有一种他们是一家人，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原来老公和娘家关系太好也会引起家庭问题，林秋暗自嘀咕，为自己的疑神疑鬼好笑。
2
爸妈家是一套两居室，原本林秋是想住酒店的，她一直就知道，无论林夏在不在，家里总会有她的房间，如此一来，自己与王思明就不适合住在家里，这样的自知之明，她很久以前就习惯性适应。
林秋酒店都定好了，没想到爸妈给安排她和王思明住次卧，还说早前已经晾晒过床单被子，保证睡得舒坦。
那一刻，林秋觉得，或许爸妈终于醒悟，逝者已去，他们唯一有的便是曾经不怎么上心的小女儿，他们终于觉得自己是将来的依靠了。
可下一刻进到房间，看了里面的装修摆设，林秋才明白，自己果然还是不该抱有期望，有期望才会失望。
房间一看就是按照林夏的喜好布置的，便是房间里大多数东西也是林夏的，衣橱里挂着林夏的衣服，书柜上是林夏的藏书，桌上摆着林夏的艺术照和全家福。
那张全家福，林夏与爸妈搂在一块儿，林秋单独一个在一旁噘着嘴不高兴，看着定格的画面，林秋想起来拍摄的时候，他们高高兴兴打扮好，一个电话把自己从辅导班叫去，自己还想使使小性子，却匆忙被拉着上阵拍下这张照片……
处处都是林夏的痕迹，仿佛她还住在家中，从来没有离开过。
林秋在房间觉得很不自在，更让她奇怪的是爸妈竟然让自己住进明显是给林夏准备的房间，看王思明倒是饶有兴致，在房间走走看看，时不时翻一下。
“思明，别乱动，这些都是我爸妈的心头珍宝，万一有个磕碰，保准你眼见岳父岳母秒变脸。”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算了，我看我跟我爸妈说，我们还是住酒店吧，这屋是我姐的。”
林秋只和王思明简略说过自家情况，有一个亲姐姐，五年前出意外去世了，自己和双亲有许多不愉快，关系不亲近，很多年未曾回去。婚后林秋本想说清楚，可那一团乱麻的事情，她也不知从何说起，也因此，林秋不好解释为什么住林夏的房间不对。
“我看爸妈安排我们住应该没问题吧，过年不住家里出去住酒店怎么也说不过去，秋秋，你啊，别想太多，我估计爸妈就是一个对你姐姐的怀念，没什么的。”
林秋仍坚持出去找她妈，委婉说在家里有点不习惯，想去酒店住，平日里回来陪他们，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行！过年出去住像什么话，你让女婿怎么想……”
她爸跟着应和，“对，秋秋，这么多年没回来，就在家住吧，你妈一直在等你。”
林秋只好妥协。
3
已是深夜，房间的窗帘有些透光，清透的月光与昏黄路灯交织光线漏进来，身旁的王思明因旅途劳顿已经睡沉，躺在满是林夏气息的房间，林秋虽然身体感觉很疲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不觉，她就想起那些往事来。
要说家里人中林秋最讨厌谁，定是林夏无疑，这个年长她两岁的亲姐姐，林秋相信林夏也同样讨厌自己。
林夏就是遗传父母全部优点的孩子，从小性格开朗，成绩优异，兴趣广泛，亲戚朋友提起都是称赞，是爸妈的掌上明珠，赢得了他们几乎全部的爱。
而晚两年出生的林秋，长相虽与姐姐林夏有八分相像，但不大会说话，性格不讨喜，还有点呆呆的，越长大越沉默寡言，经常缩在角落毫无存在感。
估计所有的父母面对这样一双儿女，心里的天平都会不自觉倾斜，更何况林夏很懂得争宠，撒娇卖乖信手拈来，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在别人家，向来是姐姐受委屈多一些，在林家不一样，林夏硬是能叫爸妈要求妹妹让着她还觉得被亏欠，生怕这么让人骄傲的孩子受丁点委屈。
在林秋的成长过程，几乎都伴随着“学学你姐”“看看你姐”“你要是像你姐那么省心就好了”的说教……叛逆不听话的时候，和朋友吵架之后，考砸的时候，拼死力只考了二本院校的时候……这些话如影随形，就像幽灵一样压在林秋身上。
父母总喜欢拿“别人家的孩子”来作为激励，可在林家，这个参照系永远都是各方面都优秀的姐姐林夏，那个是所有人骄傲的林夏。
对父母理所当然堂而皇之的偏心，林秋不是没有委屈哭闹过，最开始还能有点用，慢慢地，随着大女儿越发的耀眼，而小女儿却走向越发执拗令人不懂的境地，林爸林妈的重心基本上转到林夏身上，对于林秋，不闹出事端安安稳稳就好。
失望多了便乖乖学会不去期望，林秋渐渐不拿自己与姐姐对比去衡量父母亲人的关爱，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这是她拼尽全力也永远赢不了的东西，林秋只想好好长大，离开家，可以在远离优秀姐姐阴影的地方自在生活。
可命运的冲击总是迅疾而激烈，林夏大四那年国庆假期，两姐妹都回了家，正好表姨来玩，林妈妈叫姐妹俩去车站接人，林秋因为赶课业没去，去的便只有林夏。
林夏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她乘坐的出租车在高架撞上浪荡子醉酒飙车，现场惨烈，无一生还。
虽然讨厌林夏抢走了父母的爱，毕竟是亲姐妹，林夏出意外林秋也很伤心难过，看着悲痛欲绝的爸妈，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以后要更加努力，变得更加优秀，把姐姐没来得及经历的人生一起经历。
可林秋万万没想到，爸妈失去林夏的悲痛竟会转化为不见血的利刃，把她伤得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4
那是林夏去世差不多两个月的时候，爸妈已经从持续崩溃转向麻木，林夏事故的赔偿、司法程序、后事等基本差不多，林秋收拾好心情，想着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的，可林爸林妈依旧沉浸在伤痛中，除非强行硬逼，便是守在林夏房间里，看着她的照片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林秋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边哄边拉着爸妈去拾掇自己，而她则准备把林夏的东西全部收起来，至少不让爸妈再睹物思人。
这么一个举动却不知怎么惹怒了回转的林妈，她看着整理遗物的林秋，想都没想一巴掌甩了过去。
“你干什么！别动夏夏的东西，她要是回来看不见怎么办？你住手！”
林秋简直不敢相信，她捂着脸哭着说：“妈！你醒一醒，林夏已经不在了，姐姐出意外死了，你究竟要悲痛到什么时候？林夏不在，您也不想活了是吗，您看看我，我也是您女儿啊……”
“你出去，不许动你姐的东西，我的夏夏会回来的，妈妈的乖女儿，妈妈的骄傲，不会就这么丢下我走了的……”
“我的夏夏，可怜的夏夏，妈妈不该叫你去接人的……死的为什么是你，你还那么年轻……杀千刀的酒驾……”
看着语无伦次的林妈，林秋抓住她的手，用力晃着，“妈，妈，你清醒一点，姐姐走了，她一定希望你和我爸好好的，打起精神来，我们一家好好过……”
未料不知哪句又刺激到人，林妈反手抓着林秋捶打，边打边大骂：“都怪你，你怎么不陪你姐去接人，夏夏走了，你高兴了，你就是这么做妹妹的，你没有心啊……我没有你这样狠心的女儿，你还我的夏夏来……都怪你，是你，死的怎么不是你！……”
到后边虽然因为力竭声音轻了许多，可林秋依旧清清楚楚听到了那句“死的怎么不是你”，那一刻，说万箭穿心也不为过。
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再也撑不住，林秋终于也歇斯底里发作了起来。
“呵，是，我狠心，我没有心，再狠也比不过您啊，你巴不得自己就林夏一个女儿是吧，从小到大，你有认真看过我爱过我吗，对我有尽过完全的责任吗，她林夏是宝，我林秋连草都不如，林夏死了，你怪我，还想我给她赔命，呵呵，你怎么不怪你自己呢……”
“你说林夏死了我就高兴了，是啊，我高兴啊，再也没有人跟我抢了，是不是很恨，恨不得死的是我，活着的是林夏，可惜让您失望了，您寄予厚望的宝贝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听到林秋的话，林妈啪啪又是两个巴掌。
“打吧，继续打，你打死我林夏也回不来了，你以为就你恨吗，我更恨，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自己是你的女儿，我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
“滚，你给我滚，滚出去！”
“秋秋，妈妈伤心过度，你不会懂点事，这时候还刺激她？”是听到争吵的林爸过来。
“呵，是，都是我的错，你们伤心痛苦，你们口不择言就对，全是我的错。”
“你这什么态度？赶紧扶你妈起来。”
“老林，你让她滚，我没有她这样狼心狗肺的女儿，我的夏夏……”
“不用你赶，我自己走，谁稀罕当你女儿，你最好一辈子就指着林夏……”林秋愤恨交加摔门出去。
“秋秋，你妈妈悲恸过度说了糊涂话，你要多包容她，过段时间就好了，乖，这时候别闹脾气。”
“爸，有时候我真恨你们。姐姐出意外我不伤心吗？是，你们最优秀视为心肝的女儿没了，你们很痛苦很伤心，这样就可以任意伤害我吗，这些天，你们一味伤痛，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全都堆在我身上，我不累吗，我不伤心吗，我也是你们女儿啊，我从来都没奢望你们像对林夏一样对我，可我有什么错，因为是你们女儿就活该被你们迁怒指责，您听听妈妈说的话，天下哪一个母亲竟然会怨责一个女儿没有给另一个女儿赔命……”
“爸，要不是没得选，我一点都不想当你们家的女儿，你好好照顾妈吧，我走了，不碍你们的眼……”
林秋这一走就是五年，她自己读书，自己挣钱，自己生活，就像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偶尔意难平也自我消化了，这是成长过程她最熟练的技能。中间虽然林爸有打电话来打圆场，林秋只囫囵吞过去。
5
这个年，王思明一直在林秋与岳父岳母之间充当润滑剂，致力于缓和与修复双方关系。
林家爸妈那边看着对这个女婿甚是满意，倒是配合积极，而林秋则觉得，爸妈年纪慢慢大了，林夏出意外已很多年，自己犯不着继续赌气下去，总归是血脉至亲，即便他们曾无比偏心，曾因为不能承受失去林夏的痛而在自己心里埋下深刺，亲缘的联系终归无法切断。
在无言的默契中，大家有志一同，不提起任何有关林夏的话题，这般也就能心平气和地相处。
家里日渐和暖的氛围以及难得团聚的年节都让林秋心情放松了许多，她已经很少去想过去对父母偏心不公的愤怒不甘，生活总是要向前走的，抓着过去不放只会让自己背负沉重的行囊。
这时候，林秋就感觉自己很幸运，为自己能与王思明相识相知相许而感觉幸运。
林秋知道，如果没有王思明春风化雨的爱，自己依旧是那个像刺猬一样封闭在自己壳子里的人，不信任爱，害怕爱人；如果没有王思明锲而不舍的劝说，林秋明白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迈出回家的步子，可能一辈子都将在怨责中无法解脱，与父母形同陌路……
林秋深深觉得，自己还可以对王思明再好一点，更好一点。
经过过年那段时间的相处，林秋和爸妈的关系慢慢好起来，以前逢年过节林秋才会礼节性地给家里打电话问候一二及汇生活费过去，现在偶尔会主动打电话回家，爸妈那边也会打过来关心一二，林秋对这样的状态挺满意的。
很快，林秋查出怀孕，期间林妈以过来人的经验嘱咐了很多，并时不时联系关心，预产期那个月，林爸林妈辗转来到林秋工作的城市，打算照顾她生产直到坐完月子。
瓜熟蒂落，经过五六个小时的疼痛，林秋生下一个七斤重的健康女孩，眉眼很像她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则像儿时的林夏，这让她一出生便赢得了外公外婆的无限喜爱。
孕期商量给孩子取名的时候，王思明拿着字典翻了许久，罗列了好些个备选项，其中一个“新夏”一下刺了林秋的心，王思明说写上这个是为老婆考虑，他隐约知道死去的姐姐是横亘在林秋与父母之间的裂缝，这个夏字是为怀念。
孩子出生后，长得竟然很像大姨，林秋终于被劝服，同意了自家小女儿取名新夏，小名知知。
知知小姑娘慢慢长开，白嫩嫩笑呵呵，非常讨喜，她很黏林秋，总喜欢咯咯笑着与妈妈玩涂口水游戏，不自觉让人心生无限柔软。
许是做了母亲，林秋对林妈的怨责少了许多，也更多能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想，或许命中早已注定，她与林妈的母女缘分此生就是浅薄一些。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林秋顾不上去纠结以往了，她只想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女儿，让她再不会承受自己曾经的失落失望，让她幸福美满地长大。
6
知知四岁那年，林秋才带着丈夫女儿一起再次回了安县过年，之前一直是林爸林妈在年节或长假赶往A城与外孙女团聚。
回程路上，好奇的知知小姑娘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接踵而来，林秋也不恼，十分有耐心地解答小心肝的疑惑。
“我们是要去外公外婆家，妈妈是从小在那个地方长大的，小学初中高中都在那边读的……”
“……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啊，回去你还会见到表舅表姨等，还有许多和你差不多的小盆友，知知要叫表姐表弟……”
“好呀，知知喜欢诶。”
宝贝女儿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与旺盛的精力，回家没待两天，知知就催着妈妈带她各处走一走，说是要看看妈妈长大的地方。
林秋想想，难得回来，故地重游也不错，便和王思明一起带着知知回到老城区旧房子那边。
本来只想走走看看，却没想到会遇见熟人，是以前的邻居钱婶。
“秋丫头？是秋丫头吧？”
“钱婶，是您啊，买菜回来呢？”
“可不，秋丫头你变了挺多，刚才差点不敢认，你们家的人，果然都是很漂亮的。对了，这是？感觉有点眼熟呢……”
“哦，钱婶，这是我老公和女儿，知知，叫婆婆。”
“婆婆好。”十分有礼貌的小甜心依言叫人，萌得钱婶一个劲儿夸，还说要给买糖吃。
“你闺女养得真好，嗨，和你们姐妹小时候很像啊，尤其笑起来，简直与夏丫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也好，算是给你爸妈一个安慰和寄托……”
林秋心里并不愿女儿与姐姐扯上太多干系，闻言也只得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笑。
“诶，说起来，小伙子，我以前见过你吧，你是不是来过这找老林，难怪我说眼熟呢，我记得有一次你提着一兜橙子在门口散了，我还帮你捡了俩呢，你不是夏丫头同学么，这都成了老林女婿了……”
“钱婶，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带思明来过旧房子这边……”
不知为何，林秋突然觉得很心慌，她一点都不想承认王思明与林夏有交集的可能，她心知一旦认定，过往隐藏的某些事实便会席卷而来，而她可能无力应对。
“肯定没认错，他来过很多次的，我记得你爸妈对他还挺热情，这不是好事嘛，最后不是成一家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