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深深记得其实那天空气挺闷的,尽管才五月,密不透风,又闷又热。
上午四节课后,午休时间我便抱着历史书回宿舍了,还有一个月高考,中日关系《马关条约》的签订,我还没有背熟,心想这样闷热的天,中午睡不着可以躺在床上继续背背书。
14:00分,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从宿舍楼走到教学楼不到10分钟。宿舍在六楼,教室在二楼,教室以前是练舞的排练厅,可以坐一百来人,偌大的教室已经被课桌和塞满书的纸箱挤满了。一扇双开的门,平常一边锁住,只留了半扇小门通过。
14:10分,同学们陆陆续续来齐了,开始集体唱歌。大家死气沉沉地哼唱着不着调的歌曲,我最爱的曲目是《孤单北半球》。唱到一半我起身去推窗户,我们的楼听说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楼了,我一推感觉窗子有些松动摇晃,心想这房子是真破啊,不经推。重新坐回座位,后桌爱喷香水的男同学似乎今天又来踢凳子让我闻闻他的香水味好不好闻。几个坐在后面的男同学陆续往外走,大家不以为然。直到其中一个平时成绩特别好的男生回头冲教室里大喊了一声:快跑啊,地震啦!
大家哄作一团,如梦初醒,歌声瞬时变成了吵闹声。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都往那扇半开的小门冲去。我一站起来,便被走道的一箱书绊倒了,同桌邓丽莎赶紧把我拽起来,还安慰我别怕别怕,不慌不慌。
挤到教室门口,一个男生躲在桌底下,抱着桌腿死活不肯出来。这时才清楚地感觉到房屋在剧烈摇晃,心已跳到嗓子眼,不敢大声出气,憋着劲儿就祈祷能够赶快逃到一楼去。
可是那一刻,两层楼梯真是漫长无比啊,两边教室的同学都涌出来堵在楼道,此刻楼梯也在不停晃动,甚至随时会裂开一条巨缝。每一阵晃动都伴随着惨叫,人流更挤了。我又摔倒了,记得是班里一个平时很调皮的男同学把我拉了起来,他的手臂长长地伸开,像是在拥挤的人流里拼命划开一道缝隙,大声地喊着:大家不要挤,让女生先走,让女生先走啊。
不到万不得已,永远不知道这样的声音有多动听,多伟大。那时我怔住了,是因为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一心想着静悄悄地躲过这一劫,能站到平实的大地上。我的心里没有想着别人。我跟在他身后,终于到了一楼。刚松了半口气,却发现此刻的大地早已不似平常,就像地底下有条巨龙在作怪奔腾,地面像涌来涌去的海浪,双脚踩上去软绵绵的。站也站不住了,慌乱中拉住了一个男生,什么也顾不上了,终于吓得哭起来。我想我们肯定都要死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地面慢慢平静了,摇摆的高楼也慢慢平静了。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天崩地裂,当时却觉得每一秒都极为漫长,在绝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此生应该多行好事,生命真的很美又脆弱,值得好好活一场,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在自然的咆哮面前,人是蝼蚁一般无力,除了祈祷,唯有祈祷。
2
操场上的黄沙早已漫天,谁曾想到地震会离自己如此之近,死神会擦身而过,不知他还会不会突然席卷而来。
学校里的广播支支吾吾地响着,所有的通讯设备都瘫痪了。过了一会儿,班主任老马来了,我忘了他那天有没有骑那辆二八自行车,可是他来的时候笑呵呵的,让惊恐万分的我们忽然感到一种心安。他把同学们召集起来,说一般手机现在都打不通了,只有他别在腰间的小灵通还有信号,每人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同学们就排队等着打那一个电话,有人打通了带着哭腔说着话,有人打不通就默默把电话交给下一个人。
平时这种时候校长应该在广播里说点什么,此刻广播依旧只是一片呜咽低鸣的杂音。人群中只有老马,他还是那样站着,有些微微的驼背。待了一个小时,大家有些渴,老马便要去教室里搬饮水机的水桶。几个勇敢的男生也跟着上去。教学楼刚刚还是一翻快要倾颓的模样,油漆脱落的墙皮,露出缝隙的楼道。死神或许会再次醒来,可是老马还是坚持上去,大家提着心,目不转睛地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数过,直到看见男生们扛着水桶出来。可是老马却不急不慢地站在二楼阳台,竟然笑着跟大家挥手,看着慈祥的他如同往常一样跟我们闹着玩,便毫无意外地被他逗乐了。他一定是我见过的最乐观的人。
我们都等到很渴了才去接一点水喝。慢慢到了下午,食堂还有中午蒸好的馒头包子,老马不知如何直接搬来了一屉馒头,像举着一个大腰鼓一般,招呼同学们拿着填肚子。
有老马在,我们所有人都不害怕了。
慢慢夜色要沉下来了,广播终于有了响动,悠悠地传来了声音,通知说地震了,让我们不要害怕,不要乱跑,遵守秩序。接着广播里就开始循环播放一首英文歌,我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只是旋律松快悠长,让人情不自禁地随着旋律想着些什么。我看见人群中那位吵过架的好友,我们已经几个星期没有说话了。我找到她,和她挤着坐在一条小凳子上,一起默默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那悲凉的英文歌曲。
后来她说,这首歌好像叫随风飘荡。当时的我们听着这首歌,开始胡思乱想,假如生命已至结尾,我们还没有高考呢,梦想还没有开始。如果还有时间,我想我们再也不会吵架了。
天马上黑下来,漆黑的夜色不同以往。老师再次召集我们,询问有谁愿意回一趟宿舍,去拿一些被子和厚衣服,晚上只能在操场上过夜。彼此张望,我们的宿舍在六楼,女生楼又是最老旧的一栋楼,爬上六楼拿好东西再下来,漫长的时间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举着手愿意去宿舍拿东西。跑到二楼时腿就发软了。到宿舍门口,里面早已不成样子,铁架床倾斜着,木头柜子东倒西歪,被子和衣服在地上乱作一团。我赶紧扯了条被子抱着几件衣物便冲下楼去。
晚上宿舍的女生便挤在一条棉被里,五月的夜里竟然反常的冷。这时不知是谁说,再用手机试试打电话吧,给最重要的那个人打电话,打通或者耗尽电量为止。无尽而恐惧的长夜,大家就拿着手机一遍一遍拨一个电话号码。
谁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我不禁想。下午我跟爸妈通过电话了,他们在江苏,说看到电视里四川地震的新闻,心惊胆战,泪流满面。我不能再打电话跟他们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开始拨着一串数字。打了30个都是无法接通,心想那就再打10遍吧,直到第76遍还是无法接通。刚要拨第96遍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我激动地接起电话,原来是在成都的老同学,她一听电话通了,惊喜万分,笑着说给我打了五十几遍了,终于打通啦。她现在跟同学也在操场上,看着漆黑的夜空。她说想给自己最重要的人打一个电话……
3
那个电话我忍住没有哭,心里只是满满的感动。在那样漫长无尽的夜里,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个人抱着快要失去电量的手机反复拨着一个无比重要的电话。后来我的那个电话也始终没有打通,我想如果打通了,我会告诉他我给以前的同学都打了一遍,你刚好是第26个。手机最后一格电量用完了,屏幕暗下来。我把头伸出被子,看了一眼夜空,它还是那么深邃平静。远处同学围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们在低声说震中是汶川,不是我们这里,离绵阳还远呢,北川中学才是惨……
北川中学,我想起一个好朋友就在这个中学,赶紧跑过去确认,同学说是的,北川也是在震中那边,他们那里是最严重的。
我心里又开始隐隐担忧那个朋友。
就这样挨到了后半夜。隔壁班的老师竟然在一盏架起来的白炽灯下搭了一张桌子,和几个男同学玩起了斗地主。高考似乎已经和我们无关了,此刻活着是最重要的事。伴着那阵阵吵,才发现这是此刻最好的安抚心灵的声音,人间熙熙攘攘不闻世事的喧闹声。
凌晨两三点开始下雨,雨水冰凉,浸透了衣服,棉被被雨水灌满,变得很重,索性不用棉被了,就那么淋着雨,等天亮。
那是最漫长的一次天亮,天边慢慢有了白光,仿佛世界又重新燃起希望,安稳如初。
上午广播又响了,安排我们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家,过一周再来学校上课。高考的事也没有说。
我便去乘公共汽车,回到家,见到爷爷奶奶,他们说地震时在睡午觉,跑出来一看房子的瓦片都震落了。电线杆子也在摇,要是倒了倒是大问题,有个大爷在路上骑车,被晃进了水田里。他们把这些当成有趣的事一件一件说来听。晚上睡觉大伙都不敢睡在屋子里,在院子一角或者大树下搭个凉棚睡觉。奶奶说,我不怕,还是睡屋子里,这把年纪了啥没见过。那几天还有城里的人专门来乡村,找一远房亲戚家的田地里住着踏实。
一周后学校重新开学了。告诉我们高考延期一月,让我们安心准备高考。这时还听说地震那天有个理科班的尖子生跳楼时不慎坠地身亡。
我们不能回教室,拿了凉席,搬了书本。白天在河边的柳树下看书复习,晚上就睡在操场上,以大地为席,以星空为被。太阳火辣辣的,柳树上不时落下一些毛毛虫,掉在书本上,吓得女同学东逃西窜,男同学在操场上跑几圈儿,依然躲回这片阴凉的柳树下。晚上睡觉慢慢变成了一件趣事,广播里说每个班要分开,男生女生要分开。老马听了在旁边乐,他说今晚我就睡你们中间,看看男生女生是不是分开。大家一阵哄笑。晚上时女生撑起伞挡在分割线。男同学在另一边嘻嘻哈哈打趣。老马来呵斥了几声,大家就心安入睡。慢慢夜空亮起了星辰,一轮明月清风。竟然睡得安安稳稳,多半无梦。
早上醒来,卷起自己的凉席和被子,便开始洗漱去食堂领一个免费的水煮蛋。吃完早饭,再到柳荫下读书。
有一天晚上,之前的同学来学校找我,我住在学校,她住在家里。地震后整个县城的人都倾巢而出,在街中心的花坛上搭起一排排棚屋,她带我去他们家的棚屋,简易棚屋里特别清爽干净,我俩在那张床上,她摸出MP3,说要给我听一首很好听的歌,我一看名字《贝壳风铃》,旋律欢快极了,我们一人一只耳机,就像往常一样,躺着聊聊天。
4
不知道是哪天,经过学校门卫,大爷们在看一台小电视。陆陆续续有同学停下来,站着看,电视里放着新闻,新闻说有上万人聚集在天安门,画面里他们曲着手臂,握紧拳头,使出浑身的力量喊着八个字:中国加油,四川加油。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喊声穿过电视屏幕,穿过千里路途,传进了四川,传进了这个小小的校园,传进了此刻我们每一个驻足的学生的心底。那段时间,确实听过很多动人的故事,每一个都是那么真实,又那么寻常。它似乎和灾难相依共存,痛苦有多大,回应的力量就有多大。苦难有多少,美好的心灵就有多少。
那天,我们全校师生聚集在操场上。那个进行了无数次不痛不痒的升旗仪式的地方。领导在上面讲了话,每个人都静静听着,后来一起唱了国歌,唱着唱着,大家竟越唱越大声,越唱越感动,直到最后流着充满希望的热泪。
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我们可以回教室正常上课了。讲台前放了一个倒立的啤酒瓶,只要它一倒,就是余震来了,大家时刻警惕着跑出教室。有同学顶着家里的铁水瓢来上课,像帽子一样戴在头上。
每天中午14:10分,警报声拉响,我们会在唱完歌后全体起立,为地震中遇难的同胞默哀。每天这个时刻我的心里便想着北川中学的朋友。她的电话从5月12号后便打不通了。
有一天晚自习,教室里极为安静。忽然桌子里的手机震动了,我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接通后传来很熟悉的声音:知道我是谁吗?她似乎带着笑。我惊呆了,就是她。我激动得语无伦次,你还活着呀!她哈哈笑了,告诉我那天晚上他们活下来的同学都被转移到了绵阳长虹收留站,现在换了新手机才能联系。
我和班里另一个男同学决定在周末坐汽车去绵阳看她。问她要带什么东西,没想到不是零食或者书本,她说方便的话帮我带一些换洗内衣和拖鞋吧。我们拎着东西到了长虹收留站,隔着两扇高高的铁门,只能在铁门外面等。一会功夫,她和一个男生一起跑过来了,我们隔着铁门伸长手臂拥抱。
她说那天也刚好午休回到教室,忽然教室剧烈震动,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弹出窗户了。他们的教学楼一共三层,高一在一层,高二在二层,他们高三在三层。当时跳出窗户三层就变成一层了。
地震风波渐渐平息,虽然还时刻有堰塞湖倾倒城市的风险,但是高考也近在眼前。其它区已经正常高考结束,我们做了试卷,发现特别简单。老师说你们的题只会更简单,你们可是灾区儿童,不会在高考给你们再出难题的。我们深信不疑。多熬了一个月,真想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快点过去。
还有几天就高考了,老马在一个黄昏带我们去护城河老城墙边散步。埋头努力了那么久,担惊受怕了那么久,这是唯一一次大考前的放松。大家三三两两绕着护城河堤坝走着,然后再绕过老城墙,经过一条歪歪斜斜的青石板小街。那一天的夕阳或许是最美的,那么惬意而引人流连。
高考那天,我们全班坐在一辆大巴车上,老马也在车上,一起去考场。我只记得那天考完数学,有人是被监考老师架出去的。刚开考十分钟,旁边的同学就趴下去了。据说那是最难的一届高考数学。考完后,大家垂头丧气地上了大巴。老马见状,知道我们考得不好,他起了个头,叫我们打起精神来唱歌,唱什么呢?他说那就唱《从头再来》吧。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是啊,只不过是从头再来。一边唱,大家一边流泪。擦擦眼泪,还有很长的路要继续。这又算得上多大的事儿呢。
老马说,不许你们任何人毕业后写我,好话也不能写。我记得他有一天到教室,一脸懵地说自己自行车不见了,找了半天,才知道是城管以为这破车没人要影响市容,给拉走了。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每节课前,他都要让我们打坐30秒。伴着呼吸,进行冥想。大家挤眉弄眼,觉得好笑极了,偶尔沉下心,发现那是在集中我们涣散的精神。
当年的同学们,有的说都长白头发了,有的已经胖了几圈,有的孩子已经会斗地主了。
我知道,有一天你一定会大腹便便地回来,告诉我你这一路的经过。你有没有珍惜此生余下的每一寸光阴,你是否已找到一种平静,或者你有了一翻成就,只是永远不会忘记那段记忆,在那些片段里,18岁的我们忽然懂得了一种与一切的平和。那个给我打了五十几遍电话的老同学刚刚告诉我,虽然已经十年了,但住在成都的15层高楼,她依旧会感到害怕。
一瞬间,什么都可能消失,余下的每一个日子,都值得充分认真地度过。有时候发现,我们确实如此深爱着生活里的角角落落,生怕错过一点点。但愿未来,来不及见面的我们,会越来越好,越来越爱这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