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经许久未出过这裴府了，裴安将我养在府中对外扬言我因府上走火而亡，连个尸骨也寻不到。世人都道裴少傅心有家国，忠贞无二，谁又知道，这刚正不阿的裴少傅将奸臣的女儿无名无份的养在了府中呢？可笑至极。
感觉到些许热意，想到许是正午到了，日头热了些。我下意识抬手想遮住眼睛，须兒才想起，我的眼睛已经瞎了。一个瞎子挡阳光？说出去真是让人笑掉了大牙。
在周遭摸索了片刻才找到了拐杖，冰冰凉凉的檀木让人心头也不免发凉，瞎了也有半个月了，却还是没有适应。
“十六小姐，裴大人说了下了朝便来您这。”丫鬟绵绵说着，我猜测着她应是已自己落了座，这般倨傲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主子。我思忖着裴安又要做什么幺蛾子，面上却不动声色。
“一个落魄的瞎子而已，还端什么架子。”绵绵嘟嘟囔囔的声音却逃不过我的耳朵，走时好像还特意甩了下门帘子，生怕我不知道这丫鬟给我气受。即便是这般，我也不愿应声，落魄的瞎子还摆架子，那可真真可笑了。
听着这丫鬟在外间与小丫鬟们摆架子又闹了一番才没了声息，院子又回归了以往的平静。我心想着或许有时候我是感激绵绵的，若不是她平时里闹上那么一闹，我都以为我已然死了，不声不响地死了，可是现在的我连死都死不得。
靠在窗边就着阳光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有些寒意，应当是太阳落了山。摸了摸桌子上的茶杯，还有半杯，仰头喝了下去，丝丝凉意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果真是秋日，凉的让人有些不知觉。
“咕…”肚子响了起来，我才想起我已经一日未用餐了，好像是因着每日喝药，所以我对食物没了什么兴趣，时常想不起来要吃东西，就好比现在，虽然饿了可是却不想用餐。
“石榴，今日有没有好好吃药？”低沉甚至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一听便知是裴安回来了。我就着手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尽力地让自己去忽视身边人的存在感。我这样特意避开的模样换来的却是裴安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手中的拐杖一个不稳便摔在了地上，发出了咣当的响声。若是以往，我定是要撕扯着离开他的怀里，并指着他破口大骂，然后任他怒气冲冲地摔门离开。
可是自打我瞎了以后，我连指着他破口大骂都做不到，已经不想在与他撕扯这方面浪费多余的力气了，我太累了。
“石榴我们去用餐，你是不是又一天没吃东西？是不是丫鬟忘了这事？这胆大包天的丫鬟可真是放肆。”裴安的声音听起来哑得厉害，这么累了还要应付我这个不起眼的人，真是可怜。裴安说的话，我没有反驳，任由他抱着我来到了外间。
我和他吃饭时，他从不让丫鬟伺候着，说只想与我单独用餐，端的是情圣的姿态，后来这事就被丫鬟们传到了长风院那里，之后我便瞎了。这府中谁也不提我是怎么瞎的，就连绵绵那倨傲的丫鬟也从未提过此事，我知晓，是裴安解决了这个事。也是自打那起，我便一句话也不与他说了。
“这醋熘白菜是你最爱吃的，你尝尝。”感受到了有东西触碰到我嘴边，陈醋的味道传来，我却不打算张嘴。然后便是他用手掐着我的下巴，硬生生给我喂了下去。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若是以往，我大概会吐在地上，更有甚时，吐在他的脸上，饶是瞎了也依旧如此。可是今日，这醋熘白菜勾起了我心底里无尽的酸涩，咽下去我自己也是后知后觉。
“乖石榴，吃些东西总是好的。”能听出来裴安的声音有些许欣喜，我心底里竟生出几丝心疼来，又多吃了几口他喂的菜。随后由着他摆弄着漱了口，又由着他抱着我回了里屋。
“大人，夫人头晕的厉害，让您过去一趟。”秋月说着如往日一般无二的话，每当裴安来我这用完餐后，长风院那位便会谴了怜雨过来。我能感受到裴安握着我的手僵了僵，由着他为我掖了掖被角。
“知道了，给夫人请个大夫。”
“是，奴才告退。”
我知道的，这话的意思就是他马上便到，果真是日复一日的对话，想到此处，不知为何我倒是笑了出来，许是这屋子里太安静了些，或许还可能是裴安一直注意着我，这短短的一声笑竟让裴安捕捉到了。
“小石榴，怜风她身子骨素来就是这样，你是知道的，你莫要生气，我明日依旧来陪你。”说着，他便更细心地为了我顺了顺头发，好像做这些就能令自己更安心一样。许是我仍旧没有回应，又叮嘱了我几句便走了。
虽是秋日的夜里，但屋子里仍旧是暖烘烘的，院子里的小丫鬟倒是勤勤恳恳地烧着地龙。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依旧觉得心口凉的厉害，可是我的心已经如花甲老人，已经没得因为这种小事而难过了，也许是，日头近了吧。想到此处，反而茅塞顿开，迷迷糊糊竟是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2
前两日起来时，不知怎么的，眼睛竟然能瞧见了，自己没觉得如何高兴，倒是裴安来来回回叫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是彻彻底底的好了才放下心来。又因此事在府中摆了戏台子，邀了戏班子来。也是因为这，我才又瞧见了怜风。我从以前便知道她是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可如今看来，竟然是更美了，或许是因为裴安的疼爱让她看上去气色如此之好吧，有他如此深爱，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事发愁呢？
久违的阳光刺眼的让我眯了眯眼，唱的是有名的霸王别姬，年少时看过太多次了，现在便有些许无趣，由着裴安安排罢了。
“十六妹妹，今日不若留在我院中用膳吧，前两日大人得了圣上的赏赐送到了我院子里来，我瞧着有副珍珠头面十分衬你，你且顺便瞧瞧合不合你的意。”怜风的声音如春风细雨，瞧着她面上仍旧是一副你我姐妹情深的样子，我不免觉得好笑，只看着她却不答话。
“既然如此，就劳夫人筹备了。”太久的安静让场面有些尴尬，最后却是裴安打了圆场，替我应承了下来，可此话一出，果不其然，怜风便沉了脸。这样夫妻嫌隙的画面他人瞧着或许会笑称有情趣，可如此这般，只令我发呕。
“夫人该喝药了。”绵绵端了药碗在我旁边垂首恭敬地说着，一改往日的倨傲，倒是个识趣的。我随意地拿起一股脑地全喝了下去，由着裴安喂我吃了颗蜜饯，不经意回头间瞧见了绵绵有些复杂的神情，可随即就又变成了一副怯懦的样子。那转瞬即逝的神色里，我分明瞧见了心疼的样子，真真令人诧异，这丫鬟不是最希望我死了吗？难不成真改性子了？来不及我再往下思虑，裴安便领着我去了长风院。
不等到长风院我便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际，我还心想是老天可怜我，不愿让我再失去眼睛一次。
醒来时，已是夜里。我口渴的厉害，下床去喝水，却不想夜里太黑了些，一不小心把茶盏打翻在地。我本要蹲下如往日般收拾地上的碎片，却是绵绵急忙进来拦住了我，又催我回床榻去躺着。我心里疑惑的厉害，只等她收拾完与我解疑解疑。
“你莫不是吃错了药？”我笑着说道，倒是绵绵听我说话表情如见了鬼一样，也是，算起来我竟有半个月未开口与人说过话了，这么想来，我自己也不免怔了怔。
“大夫说你没有多少…没有多少时日了。”
原是因为这事，这傻丫头许是以为我要死了竟因此心疼起我来了，这世间多少人因为我死了而畅快，这小小的心疼竟让我如止水的心有些许暖意。
“原是因为这个，我这破落身子你以为能活多久呢？若是因为此事你便这般与我，可千万不必，我哪里值得人心疼呢。”我这般打趣着，本以为能让她高兴着，却不想绵绵这丫头竟不顾身份的嚎啕大哭起来，着实让我不知所措。
“我应当恨你的，若不是你父亲我便不必来此做丫鬟，我的父亲母亲便不会冤死在衙门里，你知道吗，我父母亲死的时候，我还只有8岁，他们被抓走的那一日还是我的生辰，明明说了会回来的，可是再也…再也没回来了。”
“他们没错啊，为什么官爷看上了我的娘亲反倒是我娘亲的错了，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明明不是他们…”
我缓缓拍着绵绵的背，顺着她的气，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会让她不难过，此事虽非我父亲所为，可是却也是他一手造成的灾祸，若不是他包庇手下的官员，便不会有此灾祸了。
也许是因为我这些日子的纵容，也许是我拍她背的手太过温暖，她又开口道：“可是你父亲他也死了，祸不及儿女这道理我也是懂得，这事你也不知晓，我并不应该怨你…”
“你说父亲死了？”
“你不知道？他半个月前被斩首了，是裴大人亲自监督的，你不知道此事，我还以为你是知道此事才心灰意冷的…”
她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那些看不见抓不着的都一闪而过，好像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父亲死了，那怜风才会对我下手，让我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可她或许没想到裴安封锁了所有消息，我根本不知道此事。
原来是父亲死了，所以裴安从那以后才未有一次甩手离开，他心里有愧。
原来父亲已经死了。
3
那日之后，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仍旧日复一日在院子里呆着，这几日裴安好像很忙，来我这里也只是匆匆嘱咐几日便离开了。我得了清闲，平日里便与绵绵说说话，日子过得也算快。
“十六姐姐，原是夫人有了身子，所以裴大人需得日日陪在夫人左右才安心。夫人得了身子以后便封锁了消息，今日胎息稳定了才传了出来，说是裴大人将下人都打赏了一番。”我知晓绵绵必定打量着我的神色，怕我有些许难过，可这事说实在的，真真让我提不上心情来，可倒也不是很难过。
“说起来倒是，我这院子，好像从未赏过你们什么，你且将柜子里的东西与他们分一分，也算全了我们的情分。”我笑着告诉她，可是绵绵说什么也不应，只得我亲自拿出来放在她手上，她才不叫嚣了。
这些日子我日日提笔写东西，饶是绵绵磨我闻着，我也没有告诉她，就连睡着了我也藏在枕头底下，我自己也知是小题大做了，毕竟这些日子，我实在难睡得很，身子日日疼的厉害。
又过了几日，裴安终于到我这来了，原是端午节马上到了，他又带了些小玩意来我这瞧我。
“石榴，我前几日忙的厉害，这些日子终于得了清闲，我便日日来你这，你可怪我？”瞧着裴安笑意满满地瞧着我，我却突然想笑，现在的他好像和少年时的他重了影子，让我实在分不清谁是谁了。
“裴安哥哥，你带我去坐秋千吧。”
我看着裴安几乎喜极而泣地瞧着我去院子里，我能感受到他手心的颤抖，我轻轻地回握他，只这一次。
他推着秋千，我感受到风在我耳边吹过，不禁引得一阵一阵地笑，我大概是太开心了，笑得我心口一阵一阵的疼，好似心头的骨头都碎了一样的震荡的，可是我还是想笑。
“石榴，我们明日再玩罢，你身子骨不好，你且放心，我以后定日日陪着你。”
由着他送我回了院子，又由着他目光不舍得离开。
再回到床上时，我已经疼得不再疼了。最后闭上眼前，好似看到了父亲来接我，原来父亲没死，这不是来接我了吗？
4
此日，绵绵再进来服侍时发现宋十六已经去了，强忍着眼泪去告知了裴大人。此时，裴大人刚下了朝准备往宋十六的院子里来，听到这件事，懵了半响便一头乍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后来，长风院的夫人得知了此事强硬地命人将宋十六的尸首扔到了乱葬岗最深处，而一院子里的人自是全都发卖了。
又过了一年，远在金陵的绵绵已经嫁人生子了。
“夫人，这人非说是你的旧识，非要见你。”绵绵的丈夫引着裴安进来，绵绵几乎一怔，随即冷笑道：“裴大人怎么找来了？莫不是夫人要赶尽杀绝？”
“把信给我。”裴安不听她话中的讽刺，只站在门口处，冷淡地说着，可不难听出他声音的颤抖。
“为何给你？宋十六已经死了。”绵绵只垂首缝制着手中的东西。
裴安不听劝，即使被推出了门，仍旧在门外站着等着。足足两天两夜，后来绵绵实在是无可奈何，将信封给了裴安让他回去。
5
裴安，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死了。此时这世间我已然别无所求，只求你看顾好我院子里的人，尤其是绵绵，这是我宋家欠她的。父亲的事，我知不能怪你，他却是一个贪官，是我从前未想清，只天真的以为我在你眼皮底下活着，他便会活着。你没做错，是我做错了，我不该为难你。
你说若少时你未成为我爹的门生，我若未从秋千上掉在你的怀里，你我是否会不一样。我后悔了，我这样的性子和你是极不相配的。
裴安，我不爱你也不恨你，我们就此别过。
在大雨滂沱里，裴安跪在地上低声痛哭。路过的小孩子拽着撑着伞的妈妈，问大哥哥怎么了，他妈妈只低声告诉他，别理，这是一个疯子。
裴安好像看到很多年前，春光里，那明媚的少女不小心撞入他的怀里。
又好像看到那兵荒马乱的丞相府里，少女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质问他为什么要陷害他的父亲。
刑场上那英俊潇洒的宋丞相泪眼婆娑地告诉他，若护好他的女儿此事便不怨也不会恨他。
最后好像看到了秋夜里，死去的宋十六。
是他与内阁大臣陈大人联手害了宋丞相，也是因此他不得不娶了陈大人的女儿陈怜风。是他被名利蒙住了双眼，害了他的恩师和最喜欢他的少女，是他毁了一切。
那个少女最后知道了所有的事也没有怪他，因为失望彻底了，无爱也无恨。
6
“小姐，你小心些，你若伤着了，大人一定会罚奴婢的。”
听着侍女恳求的声音，我笑得更欢的，只恨不得将秋千荡到天上去，感受到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
“啊……”我实在没想到自己能失手，在丫鬟惊慌的语气中，我在空中实在是也为自己提心吊胆。
嘶，没想到是撞到了一个人怀里，再抬头，看到俊秀的少年笑着扶我起来，说：“原来，你就是小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