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浅忆
1.真画假画
肖施指着桌上的画,气愤地站在“流光过隙”的大厅中。
这幅画在“流光过隙”画展上展出过之后,再还回来,虽然画还是那幅画,但肖施就是知道,这幅画已经被换了。
因为,画的气味变了。
“你说气味变了,到底是什么气味?”一名青年走了过来,看样子是这家店的老板。
肖施正想开口,蓦然被一缕暗香牵扯神经,她耸了耸鼻子,惊疑地看向青年说:“就是你身上这种气味,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四周发出一片吸气声。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流光过隙’吗?这是陈夕的标志性体香。”少妇掩嘴莞尔,众人似乎也深以为然。
陈夕解释道:“我研制了一种芳香颜料,费了不少心血,也熏了一身味道。”他微眯双眼睨着她,“小姐的画上有这股气味,一定是用了我的颜料,难说我们之间有什么渊源,要不要到楼上和我谈谈?”
“不,这是我妈妈十八年前作的画,不可能用了你的颜料……”肖施面红耳赤地倒退,青年上前一步,她就落荒而逃,忘了桌上的画。
原来他叫陈夕。
那个和她通了几年信,却从没见过的人竟是陈夕——只因每一封信上都有那一样的体香。
肖施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在经过一条暗巷的时候,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画室里。她一眼便看见自己遗失的那幅画。陈夕托着它,云淡风轻地站着。
“肖施,还你画。”他半蹲下扶起她,笑着把画递过去。
“你知道我的名字?”肖施半惊半喜,对潜在的危险浑不在意。
“请坐。”陈夕没有答话,拉过椅子,请她在圆桌前坐下,还泡了两杯咖啡。
“这才是我妈妈的真迹。”肖施抚摸着画布上身穿军绿色卡通T恤,站在窗边若有所思的年轻男子说,“他是我爸爸。”
陈夕浅抿了一口咖啡问:“你怎么断定这幅是真的?”
肖施低眉,半晌说:“其实我判断的依据不光是气味,更在于画上的那股灵气。”她扬起脸,唇瓣轻颤,“我能感受到,爸爸正用心注视着我,也观察着人间百态,他是活的。”
陈夕听后,意味不明地一笑说:“既然你相信离奇的东西,听我讲个故事怎样?”
2.欺骗
不等肖施回应,陈夕继续道:“这个世上有个不为人知的族群,叫‘时光吞噬者’。他们看似人类,也和人类一样,有着相同的生理需求和喜怒哀乐,但奇妙的是,时光吞噬者能吸取人类的时间,从而永葆青春。”
“怎么吸取?”肖施来了兴致。
“通过签订血契。”陈夕正色说,“时光吞噬者其实是描绘过去的画师,契主提供血液,掺入特制的颜料中。画师根据契主的叙述,刻画出与契主有关的过去一瞬,带他回到从前。
“契主在另一时空,当前世界的时间相对他便不再流逝,这段停滞的时光会被吞噬者吸取作为报酬。时长在作画前必须谈妥,时间到了契约解除,便契主回归正常。”
肖施思索片刻问:“照你的说法,时光吞噬者能帮人回到过去弥补遗憾,且安全无害?”
“不尽然。可以回到过去,但过去不允许改变,否则未来会偏离正轨,也必将有人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肖施发现他开合的唇血色半消。
“十八年前有个女人找到我,说她丈夫因为脑癌刚去世,两人冲破重重阻碍结了婚,谁知不到一年就天人永隔,她想回到过去,与爱人多聚一些日子。”
“你是时光吞噬者?”肖施难以置信地蹦了起来。
陈夕默认,语带自嘲:“女人凭借血契回到从前,却和丈夫有了孩子,等我察觉不对,她早就不知所踪。”
他目光如镜射向肖施,接着道:“那女人和你有九分相似,戴着枚粉水晶心形耳坠,同你的一模一样!”
肖施震惊地张大了嘴:“那女人是我妈,我是那个孩子?”
陈夕猝然起身说:“她改变了过去,因此而死,你这不该存在的人,注定活不到成年,我作为协助者,也将死在你十八岁生日前夜!”
肖施听了,呆怔片刻,缓过神后哭道:“你把我抓来,是要杀了我,这样你就不必死?”
陈夕随着她滚落的泪珠颓然跌坐:“就算你死,惩罚也会降临,你的出生已经带来不可逆的连锁改变,除非我能回到画中的过去,阻止那女人怀孕。我扣下你的画研究自救之法,可契约一旦终结,它就是幅普通的画,唯一的方法是你自愿与我签订血契,回到没有你的从前,不要出生。”
肖施惨白的脸上写满错愕,却鬼使神差地问:“那些信是你写的……”
陈夕瞟她一眼,打断说:“你走吧。”
3.重病缠身
心乱如麻的肖施蹭着步子到家,发现房门虚掩,漆黑的屋里传出嘤嘤抽泣声,像猫爪挠心。
她慌忙冲进门,摁亮灯,只见何阿姨正手忙脚乱地掖着被角。肖施目光迎上她泪痕斑驳的脸,又扫了眼零乱的床尾,心头一揪问:“阿姨,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何阿姨闪烁其词,“拍洋葱迷了眼。”
她起身拽住肖施的手,把她往餐桌前带,强笑道:“学画到这么晚,一定饿了吧,我给你盛碗洋葱拌面。”
肖施察觉何阿姨端碗的手微微颤抖,平日的麻利消失无踪,几筷子面夹了将近两分钟,屋内压抑的气氛叫人窒息,她脱口而出:“阿姨,你瞒着我什么?是不是拿到了检查结果?”
何阿姨手下一顿,放了碗筷,垂头挪到床角,从棉被里翻出张纸递给她,然后一屁股跌在床上。
肖施盯着被揉皱的检查单,白纸上突兀的黑字触目惊心:
肖施,女,17岁,脑部蝶鞍区见软组织肿块,经化验为恶性,Ⅳ期,淋巴转移。
肖施扭头钻进卧室,“砰”地关上门,打开电脑,在百度输入检查单上的关键词,屏幕上明晃晃的字句抽空了她最后一丝气力。屋外响起何阿姨焦急的叫门声,肖施恍若未闻,游魂般飘上床,扒出床单下一封封铺叠的信,依次拆开。
自十二岁起,她便与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神秘笔友通信,分享生活,互述情感,一笔一划早已织成千丝万缕的牵绊。肖施无数次幻想那是个帅气睿智的少年……但那人却是陈夕,同时也是她多年来的资助者。
肖施忽然心中一凛,一骨碌爬起来,从书柜最里边抽出本羊皮札记。翻开扉页,熟悉的照片映入眼帘,一名与她面容酷似的女子,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般的婴儿。
外头的敲门声越来越小,直至何阿姨放弃,滑靠在墙角,门却“吱呀”一下开了。肖施含泪搀起照料自己长大的亲人,同她并坐在床上。
何阿姨瞧着肖施手中的照片惊叹:“现在的你和当年的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妈妈生我时已经年过三十,怎么还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何阿姨闻言回忆说:“我和你妈是中学时一起在福利院做义工认识的,也许有些人天生老得慢,她从妙龄少女到结婚生子,十来年间从没变过。”
她又唏嘘道:“可是你爸得癌症走后,她转眼就憔悴了,又因为产后虚弱调理不当,丢下了你……”
何阿姨握紧肖施的手,坚定地说:“小施,如今不比从前,脑癌也是可能治好的。”
肖施惨然一笑问:“阿姨,你知道一直以来给我写信,供我念书学画的人是谁吗?”
“这个……我也是刚知道。”何阿姨眼珠一转,“资助人都是匿名打款到福利院的,咱都没见过。可前几天我碰到对街画吧的小伙儿寄信,正好是寄给你。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也是个孤儿,继承了父母的大笔遗产,捐助过包括你在内的不少人。那孩子真不错,我给了他你的照片,还把你妈的画借给他办画展,”何阿姨一拍脑门说:“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和你讲……”
肖施盯着她一张一翕的嘴,眼泪早已决堤。
4.自投罗网
一夜暴雨过,黎明格外沉寂。
“流光过隙”的侍应生西装革履,臂间夹着肖施的画,站在她家门外:“大清早的打扰了,老板让我来还画。”
肖施沉默地接下递来的画,准备关门,侍应生却继续道:“老板让我转告小姐,昨夜的话只是玩笑,请你不必放在心上。画吧今天就要搬迁,愿你保重身体,我们后会无期。”
“他要走?”肖施诧异地转过身。随后,她轻轻地带上门,抱着画直接下楼。
肖施健步冲向画吧,只见陈夕正指挥工人卸着墙上的画,他的背影笼在扬尘中微显单薄。
肖施扯着嗓子大喊:“陈夕,我有话对你说!”
她凝视着斜靠在画椅上的陈夕,片刻宁静却被一连串咳嗽打破。腥红的血涌出他的唇,肖施用手堵住陈夕嘴角决堤般的血,在他耳际低噎:“我愿意,用自己的消失,换你的命。”
陈夕偏头叹道:“你不必这样。”
肖施拿起桌上一柄开锋的画刀。她咬牙,伸手操刀刺向手心,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大滴大滴地落在调色盘上,与馨香的颜料融为一体。
“用这些颜料再画一次那幅画。”她一手端起斑驳的画盘,一手握稳殷红的画刀,指向自己带来的画。
“让我消失在里面,否则下一刀,是我的咽喉!”
陈夕被她的举动震惊得刹那失神,打量着眼前决绝的脸,揶揄道:“何阿姨撒了谎,你根本没得脑癌,还愿意为我死吗?”
谁知肖施容色不改地说:“这些年,你给我的不单是资助和鼓励,更是一处灵魂依托,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包括生命。”
陈夕垂眸,睫毛一颤,掩去眼底的挣扎,“是你自投罗网。”
他起身取过桌上一只带管的小瓶,把肖施掌心温热的液体吸入其中。给她仔细清理伤口后,陈夕把瓶里的血娴熟地滴入每种颜料,又拿来干净的画盘,端坐在画架前,开始调色。芬芳迷醉间,他执笔的手隐约颤抖,在画布上起了第一笔。
画到一半,陈夕咳得厉害,肖施掏出包里的水壶递给他。尝一口纯净的水,陈夕不由感慨:“都说人心复杂,但有时又是如此简单,任人掌控的东西。”
“可是掌控人心很累吧,你该歇一歇了。”
肖施轻柔地给他捶着背,陈夕的眼皮随着她手下的动作渐渐合上……
5.招后有招
陈夕醒来,发现肖施坐在临窗的画架前,手托调色盘,正抬笔作画。她专注地描摹着自己年轻的父亲,而对方站在对街窗边,那场景与画中完全一致。
“原来十八年前,这就是你的画室。”
肖施收了最后一笔,画具跌落,穿过她透明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陈夕起身,瞪向对窗的男子,又撤回眼锋斜睨肖施说,“我画到一半被你迷晕,你接手完成了下面的画,之后我和你一起回到了从前……”他恍然大悟,“颜料里也掺了我的血!”
“你知道我有时光吞噬者的血统吧?”肖施回望他说:“我的妈妈非人类,作为她与普通人的孩子,我也有着与人签订血契的异能。只是这种能力并不完备,我可以把人带回过去,却无法吸收对方的时间不老不死。我同人类一般会自然衰亡,却又和时光吞噬者一样,不会得致命的疾病。我的身体很健康,这点已经和医院确认过。”
陈夕闻言有刹那的惊诧,随后笑道:“没错,我在给你的信中下了药粉,长期吸入会头晕呕吐,视力模糊,类似脑癌症状。又教何阿姨伪造了检验单,让你以为自己身患绝症。接着叫她透露出我是你多年资助者的身份,使你心甘情愿和我签订血契,献出生命。”
“你要我的命,是为了延续自己的命。”
“是的。”陈夕皱眉问:“你从哪里知道了时光吞噬者的真相?”
“妈妈生前留下一本羊皮札记,里面记载了我的身世和时光吞噬者的一切。我原来以为那是她天马行空的臆想,直到那晚你说起时光吞噬者,也提到我的出生,内容却和札记上的大不相同。”
肖施直视陈夕的眼,继续说:“手记上讲,时光吞噬者成年后,必须找到自愿与他们签订血契,奉献时间的人,否则会吐尽精血而亡。可时间就是生命,没有谁会自寻死路,于是时光吞噬者便利用人心,对选中的人长期施以恩惠,之后用计,使对方甘愿被困画中,夺取本属于别人的时间为自己续命。”
“对,你就是我圈养的猎物。”陈夕无奈叹道,“小施,你无法体会,在漫长岁月中,我欺骗一个人害了他的命,耗尽骗来的时光,又要去骗另一个人的滋味。太累了,这次我本想放过你……”
“我有办法救你!”肖施迫不及待地打断他说,“我妈妈得到过一件宝物,叫‘流光坠’。据说它吸取了千百年的晨光精华,时光吞噬者戴着它,就能经历人类的生老病死。”
“真有流光坠?”陈夕目光一亮,“我以为那只是传说!”
“你看。”肖施侧脸凑向他,“就是我这枚粉水晶心形耳坠。”她随即黯然道,“可札记上说,流光坠本是一对,也只有一对时才能发挥效力。我爸爸去世后,妈妈心灰意冷,生下我后决意随他而去,于是埋藏了其中一枚,另一枚给我留作纪念。妈妈并没交代埋藏地点,而我通过血契回到过去,也只是个尚未出生的灵体,所以把你一起拉来,才好问出耳坠的下落。”
陈夕盯着对窗亲昵相拥的男女,咬牙切齿道:“可你妈现在还没埋下那耳坠。”
“那你就去和她约定一下埋藏地点。”肖施俏皮地挤眼,“画吧门前的相思树下怎样?”
陈夕一跺脚,转身下楼,不久后对面响起了敲门声。女人开门请他进屋……
6.后记
“流光过隙”门前的相思树下,一男一女正用小铲挖着地。女孩趁其不备,捏起一撮泥巴就往男子脸上抹,对方闪避道:“肖施,你还想对我耍什么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