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这个是要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婆婆家那条河，但我不知道叫什么？”
“你婆婆？你婆婆在哪里？”
“平凉”
“平凉在哪里？”
“很远，那是我妈妈长大的地方。”
“哦，我没有见过我妈妈。那你中午为什么哭？”
“我想到了婆婆，我走的时候她给了我两块钱。”
“那你哭什么？”
“婆婆穿的袜子破了洞。她的袜子缝了好多次。”
“我的袜子也缝过好多次。都是我奶奶缝的。”
“我想给她买双袜子，可我已经回来了。”
“没关系，你可以下次回去再给她买。”
“那里太远了，不会再回去了。”
“她会知道的。”
“不会，我没有告诉她。”
树荫下，几个泥做的小碗东倒西歪的躺着，挖出的小河流也早已干涸，小渠依旧轻快的流淌着，它并不介意两个小女孩从它这借走了多少水去造小河流。
1
韩梦昔是回去参加葬礼的。
一路过来，村庄的原貌早已不在，但是那片坟冢依旧突兀的矗立在一片稻田的中央，她的爷爷也葬于此，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连这里都住满了。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每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已极快的速度通过，因为这里会有亡者的魂灵。
下了车，她不禁一笑，这里倒是没变，不论什么时候，这个小路口永远坐满了闲聊天的人，她觉得很局促，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一眼瞧过去没有熟脸，不礼貌性的问候一下，那么恐怕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她都将成为这些人口中没家教的韩家孙女。
噙着满脸笑容，她说到“奶奶，婶婶们，你们聊天呢啊。”
众人开始毫无忌惮的打量着她，评价着她，也听到有人在向旁边的人询问她是谁。
坐在墙根的奶奶问到：“你是韩老爷子家的昔昔？”
“奶奶，是的。”
“哎呦，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你就这么一点点，你奶奶老带着你来串门，现在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
韩梦昔忽然想起来，这是隔壁家的合奶奶，她什么时候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何奶奶，您身体还好吧。”
“咦，人老了哪有身体好，都是吊着口气，哪天说没就没了。”
“奶奶，别这么说，您好着呢。”
“哈哈，好，闲了来转转。”
“唉，好，奶奶你们先坐着，我先回家去了。”
“好好好，快回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像是没有住人，一只脏兮兮的小狗锲而不舍的冲着她叫唤。小时候，院子很大，虽然是土胚房，但院子里生机勃勃，门前一大片玉米地，一到夏天绿油油一片，周遭围着一圈向日葵，每天都忍不住摘一粒尝尝是不是熟了。围着墙边有一方菜圃，辣椒、西红柿、豆角、黄瓜各色蔬菜都有，每当玩累了，就去摘个新鲜的西红柿吃，她还记得最喜欢奶奶熬柿子酱的时候，整整一天，她都会等着，等着熬好那一刻，挖上满满一大勺，热腾腾的拌着米饭吃。她也记得，当时摘辣椒一把拔掉了一整株辣椒，害怕挨骂，就将辣椒摘干净，辣椒的枝干偷偷丢进了墙后的小渠，顺着流水飘走，奶奶没有知道真相，小渠也没有怪她。
奶奶年纪大了，耳朵背的很，即使狗吠的撕心裂肺，奶奶依旧在厨房忙着自己的事情并且嘴里咕咕囔囔说着些什么。她钻进厨房，奶奶又惊又喜，在她强烈要求帮忙下，依旧把她赶出了厨房。
吃着饭，和奶奶聊着村里的近事，显然对奶奶说的这些人她没有能对的上号的，奶奶做的饭依旧好吃，只是比以前咸了许多，人上了年岁，味觉也退化了，她望着奶奶太阳穴前的老年斑，心里有些酸楚，看着那些讨厌的斑点，她看到了奶奶一生的心酸苦楚。
2
她喜欢村里，也讨厌村里。她喜欢村里的静谧悠闲，趴着趴着就能沉沉睡去，醒来身上永远都会有条毯子。也喜欢在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屋顶的树荫下，放着音乐看着书，累了就望着一望无际的稻田，伸手就能够到树上的沙枣。晚上就着月光，听着此起彼伏的蛙声进入梦乡，风一吹槐花香、枣花香就偷偷溜进了梦里……她讨厌村子，那里永远都流传着是非，有着斤斤计较，为了一点点田埂破口大骂，为了一丁点小便宜争的面红耳赤……
墙后的三棵大树只剩下三个木桩，这三棵大树是她的整个童年与青年。那时她们会一人占据一棵树作为自己的房子，在上面扮演各种角色，累了就躺在树枝上，繁茂的枝叶为她们遮挡阳光，身下是欢快的小渠，时光很惬意。
春天，她们沿着田间去挖艾，挖苦苦菜，一路吃着榆钱一直走到很远很远。每一次一定比上一次走的更远，走到荒无人际的地方，便开始自己吓唬自己，说这里似乎有什么人曾经被灵魂缠住并因此丧了命，而后她们一通疯跑，终于死里逃生回到了村里，遇见小伙伴就将刚刚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讲述一番。中午美美睡一觉，下午就可以饱食一顿蒸艾，拌苦苦菜，日子很美好。
3
她和方子悦是幼时的玩伴，几乎天天腻歪在一起，小时候她很穷，方子悦也很穷。她们买不起两块钱一个的洋娃娃，于是拿玉米棒做了一个洋娃娃，玉米叶是娃娃的头发，她们坐在一起，拿着奶奶做鞋剩下的布子给娃娃做衣服，给洋娃娃编辫子，这是童年的所有快乐。
方子悦的爸爸是个瞎子，所以很多人欺负她，她总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更多人欺负她，她默默的不说话，有的时候被欺负的狠了，悄悄躲在角落哭，等眼睛不肿了才回家，她不爱说话，她很懂事，她很听话。
日子一天天顺着朱自清先生的散文默默挪走了。她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离家越来越远，因为不在一所院校，她们见面越来越少。方子悦没有考上高中，那一年之后，她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了，她很少听人说起过她，她似乎也很少回家。有人说她画着夸张的妆容，奶奶说她好像在卖货，也有人说她身上多了些奇奇怪怪的纹身……但她与她失去了联系，没有原因，可能人和人最容易失散吧。
韩梦昔是回来参加葬礼的，她一直以为，多年后的见面会是在她或者她的婚礼。从此，方子悦就要以各种版本的故事活在这个围城一样的村子，这个她用力想逃开的村子。
她在一片哭声中想起，那年春天，方子悦在睡觉，她悄悄进了屋子，在方子悦迷迷瞪瞪的时候对她说
“嘿，快醒醒，春天都来了，我们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