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再次醒来时,我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已经又回到了那个石星人的体内。因为在我的的左触足根部,一道环状的疤痕若隐若现,那是我在旅行船上的自诩悲壮的小小作品。我向着四周看去,很显然我正身处一个展览馆,并且是——作为展品。
光线很暗淡。很多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台子,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个台子上都有一个不同生命形态的活体展品,有些来自是我所熟悉的星球——比如矮子星和红巨星,有些则完全陌生。可以确定的是,它们都被禁锢在无形的力场或者别的什么屏障之内。因为它们都对我做出了仿佛扒在玻璃窗上围观的姿态。
我坐起身来,立刻发现身下那张异常柔软的垫子,是由无数金属丝和更多的金属节点构成的,柔韧的质地和金属的特有光泽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且设计非常巧妙,回弹和对于重力的消弭都是恰到好处的。
大脑有片刻的空白。随即,往事开始一件件袭来——牡卡那灰白色的尸身,养蜂人家的小院子和夏夜的凉风,还有小微伴着尖叫声的背影。这些记忆仿佛是从很久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使我更加确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我向着前方走去,没走两步,立刻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柔软,坚韧,不可见的屏障近在咫尺。我眯起眼睛,终于看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金属网。如果不是几乎把眼球贴在上面,我还以为自己受到了无形的禁锢。我一边看,一边摸,确定了网罩的形状——大概是球形的,打上去会有形变,并且吸收掉一切外力——坚不可摧。
打量着四周,一切有生命的家伙都被关在这种球形金属网罩里,不论借用谁的身体,我都不可能逃出去。只有等了。我回到垫子上,摆出一个熟睡的姿势,瞪大了眼睛等待着。
很久很久以后,光滑的四壁开始活动,伴着齿轮声,门窗和透明的天幕都显现出来——一切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随后,一堆悬浮着的金属立方体冲了进来,把所有的展台围得水泄不通。我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它们以及跟在它们身后的体积更大的立方体们。它们在交流,杂乱而有序,彼此间肉眼可见的闪电状波动此起彼伏。那情形像极了我小时候排队跟同学去博物馆参观的情形。
我用力闭上眼睛,希望自己立刻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可是,几秒钟后,再次睁开眼睛,我依然身处展览馆的金属牢笼内。我的面前多了一个立方体,它不像那些走马观花的参观者一样平移着,而是稳稳地立在我面前。
我坐起身,跟它对视着。片刻后,养蜂人那熟悉的声音灌入我的感官器: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点点头。
她说:很好,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我打断她:小微还……活着吗?
她不耐烦道:从她的限时版实体形态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这么笨?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不要再打断我,我会救你出去,不过你必须选一个——从今以后是以石星人还是地球人的实体形态存在。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你违背契约偷偷跑掉之后,那个石星人醒了过来。他倒是愿意配合我的试验,可是母金跟他的意识发生了严重的排异反映。我只好把你那个地球人的身体从你们的低等级医院里偷运出来。为了把你的身体运回来,我不得不在旅行船上渡过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更不用提我是怎么把你的意识再次灌注进这个石星身体的!看看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现在,既然你醒了,就赶快选一个吧,原生的身体肯定是最适合试验的,但母金的再次移植也是有风险的,所以,我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你,现在,趁还没有人发现,快选吧!
我含泪道:已经……过去了两年?我现在知道了,你是神。我恳求你,收回你曾经给我的一切能力,我只想回到我的星球,在碌碌无为中度过我有限的生命。我还有父母需要尽孝,还有小微的父母,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女儿……自从你出现,我已经失去了我的恋人、朋友,现在又不知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我想跟你也绝脱不了干系,所以,求你让我回到我低等的生活中去吧,可以吗?
她冷笑道:你说对了,你这些低级的情绪,实在是太阻碍你成为救世主了!至于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倒可以换个思路来看待——这是麦格纳年最好的博物馆,这里的活体展品可以长生不死,百病不侵!把你送到这里,于我是最妥帖的选择,于你也一样!你们地球的低等级医疗技术,根本救不活你!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我问:麦格纳年?那是什么?
她答:地球年已经过去了,今年是麦格纳年,是一颗磁性金属星球的复制纪年。不过,还有几天就要过去了,你就能回到你熟悉的地球年了!
我扒着金属网问她:你是不是说什么都不会放过我?为什么你要选中我?为什么?!
这时,大大小小的金属块都发现了我们的争吵,它们围了过来,后面的家伙们为了看得清楚,像搭积木一样把自己摞在了前面的同伴身上,包围着我几乎形成了一堵环形的金属墙。
养蜂人没好气地说:很好,引起围观了。看来今天是不能救你出去了,我明天再来——本来想让你少受点罪的!
养蜂人走了。我闭上眼睛,试着搜寻坐标系,熟悉的脱力感立刻传来,果不其然,她早已再次向我施加了禁制。我蜷缩在那张软垫上,冥思苦想着脱身的方法。一阵奇怪的电子乐声传来,与此同时,所有的展品都哀嚎起来。不及细谈究竟,禁锢我的球形金属网罩就开始向我逼近并变形,直到将我的身体完全固定住。此时的我,看上去就好像穿了一套隐形的铠甲。接着,一根金属管子猛地出现在我面前,与此同时,铠甲再次发力,将我的嘴巴掰开。管子伸进我的口中,沿着食道长驱直入,冰冷的食糜立刻注入我的胃部。不过几秒钟的功夫,管子抽离,铠甲也恢复了原状。
我站在原地,捂住抽痛的胃部,几秒钟后,像其他展品一样哀嚎起来。被填鸭的滋味,除了肉体的极大痛苦,更多的是精神的折磨。仅仅经历了一次,我的意志就几乎被瓦解。
那天晚上,我还经历了一次强制排泄,我不想对此过多描述。总之,第二天,养蜂人来了之后,我立刻告诉她,我选择人类的那个身体。
母金被移植在我左小腿的腓肠肌处。手术完成后,我在牡卡家的四合院里四处走动着。尽管外面的世界已经面目全非,小院子里依然永远是北京的夏夜。这时,我终于理解了养蜂人父亲的情结绝不是说说而已。
麦格纳星是我从未涉足过的一颗星球。它由一种介于液态与固态之间的磁性金属构成,90%的居民充当了星球的外壳与土地,以供给剩下的10%居民生活,这90%与10%依照一种及其复杂的计算法则轮换。麦格纳人的纪年以麦格纳历十年为一个周期,在它们无尽的生命中,90%的时间都处于休眠期,而沙普利人则选取了10%的活跃期据为己用。
那天离开博物馆后,一出门我的眼前就出现了无数飞逝的流星一般行迹匆匆的金属块儿。磁悬浮科技在麦格纳星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在麦格纳纪年,环球旅行不过是几个小时的旅程。养蜂人将自己液态化后,覆盖在我身体的表层,我立刻像其他人一样悬浮起来。加速度几乎是瞬间达到了极限值。不过几秒钟之后,我们就站在了一幢似曾相识的建筑物前面。冰冷光滑的金属墙面,没有门窗。养蜂人恢复了她的立方体形状,并将自己嵌入了墙面。几乎是瞬间,一扇大门出现了,并缓缓打开。
我走了进去,脚下的金属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大门在我身后合上了,表层的金属以极快的速度消失,熟悉的四合院出现在我面前。
只要关起门,养蜂人和她的父亲在这个院子里,都会立刻变成人类的形态。她的父亲对我说:人类是一种将肉体像极致进化的发展方向,与大部分的宇宙生命形态都不同。除了不合理的高风险繁殖方式,堪称完美。
这些话并没有给我安慰。养蜂人开始了她奇奇怪怪的试验。她完成了无数个我的克隆体,这些克隆体也无一例外地克隆了寄生在我体内的母金。可是这些克隆体内的母金,都在几个小时内就死亡了。母金死亡后,精巧的盒子就变得锈迹斑斑,打开盒子后,里面还会散逸出剧毒的气体。
试验进行了很久,而我希望回地球看看的要求一次次被拒绝。我开始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养蜂人的父亲,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终于,机会来了。养蜂人在又一次试验失败后说要去散散心,离开了院子。在又一个重复的夏夜——事实上我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小院子里的夜晚仿佛从未逝去,黎明也从未来临——我向养蜂人的父亲提出,希望他能够解除我的禁制,并发誓说我回去看看就会回来。
养蜂人的父亲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我当然想放你走。我的女儿正在给我闯祸,一旦有人知道了你就是母金的最后一个宿主,迎接她的将是灭顶之灾。
我发誓道:我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他站起身,背对着我道:我可以放你的意识离开,你必须在三天之后回来。我会给你加一个不可追踪的禁制,你可以放心去办你要办的事。但是,这个禁制会在三天后启动自毁程序。那时如果你没有回来,你的意识就会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中。你意下如何?
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我同意!
他转过身看着我: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从何说起呢?在沙普利的无数个牧场中,只有地球……
我打断他:你说什么?!
他奇道:难道你不知道?不然你认为地球上的生命是怎么凭空出现的?
我答到:因为经历了亿万年的进化……
他笑得要岔气:你们的科学就好像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瞎折腾,永远也不能看到事物的本质。你想想,在自然科学尤其是你们所谓的物理学领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悖论和谜题?
我觉得浑身发冷,好像冷到了骨头里面:牧场?你们播种的是生命,那……收获的是什么?
他答:智慧生命的意识能量。
我问:怎么……收集的?
他答:通过战争。在战斗中死去的人类,在死亡的瞬间,意识的能量是最充盈的,这是我们的丰收时刻。你所知道的,已经有过两次大的收获。这是政府行为,在民间还有着无数次的小收割,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局部战争。
我扶住石桌,稳了稳心神:战争都是你们挑起的?
他答:并非所有的战争都是。毕竟,武器掌握在自主生命体手中,我们也不便多加干涉——当然,只要有战争,我们总是能坐收渔利的。
我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答:你即将成为救世主,地球就是你执政的第一个星球,知道一些基本情况是最起码的。
我问:为什么你也这么说?我不想当什么救世主!
他答:凡人是不能抗拒命运的。说完,他伸出手按在我额头上,片刻之后,告诉我:现在,我已经解除了你的旅行禁锢,并且,将神的祝福送给你。我对你的建议是——联邦制的政体总是普适的。
我问:什么神的祝福?
他答: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如愿。去吧,小恒,你只有三天时间,记住,三天!
带着震惊与无数的谜团,我闭上眼睛,久违的坐标系出现了。
首都机场,人流如织。我无比谨慎地选择着目标。一个中年男人拉着一只皮箱迎面走来,气质中混杂着军旅生涯与商海沉浮交织出的沉稳,就是他了!我缓缓靠近,直到完成思维的对接。
规整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只是稍微趔趄了一下。我转过一个墙角,在背风处停下来,摸索了一下,从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他的钱包。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身份证,姓名和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信息都已了然。我打开他的皮箱,发现里面几乎有一切供给我三天生活所需的东西,甚至有一套可供替换的高档西服。
赶到老周在昌平的院子时已近黄昏。我从钱包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包下了极具幽默感的出租车司机,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将只为我一个人服务。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里面的争吵声。待推开门,我发现老周的院子里挤满了人,许多张熟悉的面孔都望向我,他们都是协会的人。争吵停止了,老周走到我面前:你找谁?
我答:我是小恒。
老周狐疑地看着我:你怎么证明?
我答:在矮子星的时候,我答应请你连吃三顿大餐,不低于人均两百……
话音未落,老周突然猛地抱住我,哽咽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小声答:我人还在沙普利星,只是借了个身体回来,我只有三天时间。
一片寂静。协会里一个与我向来不对付的叫梁伟的家伙突然阴阳怪气道:呦!还能这么反着来?我倒学了一招儿。你还挺会选的啊,你不说,我还以为什么大领导来视察了呢!
我笑了笑没说话。
梁伟倒来劲了:现在可正开会呢,正好,你也来表表态吧!
我没理他,对老周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梁伟揪住我:你想溜?你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有两年多吧,你到哪儿去了?那些回不来的人,是不是你捣的鬼?
我挣脱他:什么回不来的人?
老周用身体隔开我和梁伟:自从……自从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后,协会里有六个去旅行的人都再也没有醒过来,眼下全靠营养液维持着,已经有两个挺不住走了……
我猛地想到了养蜂人和她的试验,有些莫名地心虚。我问:你们要我表什么态?
梁伟说:协会里原来一共有五十一个人,除了回不来的四个和走了的两个,还有你,是四十二个人。现在投赞成票和反对票的都是二十个人,还tm有两个人弃权了,你来投关键一票吧。
我问:投什么票?
老周说:要不要解散协会,并宣誓再也不进行意识的旅行。
我沉默了。意识旅行的真相,只有我知道。要不要公之于众?真相对于协会里的人们来说,究竟是慰藉还是幻灭?
老周说:你们不要逼他了,让他想想。我先跟他说几句话。
在一片嘈杂声中,老周把我拉到了院子外面。他问我:你回过家没?
我答:还没有。
他叹息道:唉,你爸妈现在住在哪儿你知道不?
我摇摇头。
他说:自从你……找不到了,你爸妈就每天在北京城里从早到晚转悠,又贴告示又去找人公司,医院给的赔偿款都花的差不多了,兄弟我也能力有限,把他们接来昌平住了一段儿,可他们说去找你不方便,又搬走了……现在他们住在医院对面那个小旅馆的地下室里……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我知道了,我等会儿就去看他们。那……小微呢?
老周愣了一下:谁?哦,你那个疯子女朋友啊?你别太伤心——她在疯人院里发了急病……
我问:她……还活着吗?
老周说:好像是心脏病吧,当时就不行了。
虽然早已知道答案,但在亲耳听到的瞬间,我还是犹如五雷轰顶。我扶住墙,但墙面仿佛在晃动,老周连忙掺住我。
我恳求道:你能陪我去看我爸妈吗?他们可能不会相信我。
老周点了点头:我去穿件外套。
逗趣的出租车司机,面对两个死气沉沉的家伙,也词穷了。上车时,老周问我:你这两年到底去哪儿了?
我答:老周,我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一路上只有车载广播里面的主持人在卖力地耍宝。
地下室和北京的一切其他地下室一样阴暗、潮湿,散发着通风不良造成的混杂着体味和霉菌的特殊味道。赶到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可爸妈却并不在房间里。我和老周蹲在楼道口等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才互相搀扶着回来。
在这两个多小时里,我还是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了老周。他听完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爸妈老得我完全认不出来了。爸爸的背完全弯了下来,他拄着拐杖,步伐有些迟缓。妈妈虽然戴着帽子,满头白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也不过才六十出头啊。我站起身,正要说话,他们却机械地绕过我,互相搀扶着,打着手电开始下楼梯。
妈妈说:你扶着点儿,可不要再摔着了。
爸爸说:知道,你别光顾着我,也照着你脚底下。
我正要开口,老周拉住了我。他拿出手机,照亮了台阶。爸妈回过头来,看到他,连忙打招呼。
妈妈问:孩子啊,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