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挑打折的水果的时候，女儿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角，瘪着嘴很是不高兴的样子。她早就注意到小家伙今天有点心事，蹲下来问道：“怎么了，学校里有什么事吗？”“妈妈”，女儿苦恼地问，“我是不是写不好故事呀”。
方青这才想起来，前两天女儿干劲十足地告诉她班里举办了小故事比赛，自己要写家里的兔子与胡萝卜的故事，一定可以得奖的。她笑道：“怎么了，老师不喜欢兔子的故事吗？”女儿扭捏地盘弄着连衣裙的带子：“老师说很好，说要是能加强故事性就更好了，什么叫故事性啊”。
“嗯……怎么说呢，你是怎么写的呀”。
“家里有只小兔子叫小白，喜欢吃胡萝卜。它每天要吃好多好多胡萝卜，后来它就越长越大，变成了大兔子”。
“嗯……故事性呢，就是说，需要有点变化和惊喜……你这样写呢，只是叙述了一个事实，就跟你写，小杏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说着捏捏女儿的脸，“可爱的小姑娘”。小杏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小脸，也伸手摸摸方青的脸，“妈妈也是很可爱的妈妈”。
“她喜欢喝牛奶，每天都喝一罐牛奶”，说着伸手比了比，“于是她越长越高”。
“你看，是不是只是说明了一个事实呀，小杏确实因为喝牛奶越长越高是吧”。方青站起来，接着挑水果。
“那什么叫做变化呢？”小杏踮着脚，把脸撑在台子上，抬眼看方青。
“比如你写，有一天，妈妈没有给小兔子喂胡萝卜，而是给了一根青菜。”
“可是小白不喜欢青菜呀”。
“所以，是不是感觉到有点奇怪？接下来小白会和青菜发生什么事情呢？这就有很大的空间让你发挥啦。故事性就是讲究一个起承转合。你的起就是兔子叫小白，很喜欢吃萝卜；承就是它因为吃了胡萝卜越长越胖；这个时候转折来啦，有一天妈妈给它一根青菜……合就是结尾，收个什么样的结尾就看你啦！”看女儿似懂非懂，方青笑了，“这是诗歌里的概念，你现在可能不太懂，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小杏看着方青挑水果，橘子正在打折，甘黄的小金桔圆滚滚的，方青的手挑挑拣拣，跟拨弄算盘一样。方青侧眼看过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小杏说，“你看这些橘子”，说着挑了一个小小的橘子，然后又一个一个，择出几个越来越大的。在翻找过程中，方青看着打在手上的顶光，顶光照在手上的橘子上，投射出的暖黄折在自己的手上，一瞬间她有些恍惚，自己怎么会突然挑橘子呢。
哦，是因为初一啊。
高中时候，方青也喜欢写文章，一心想着成为驰名中外的言情文学大师。她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准确的，浅薄的阅历断然写不出壮阔的史诗和深沉的哲思作品，于是流向了“花间”“宫体”那一派，文辞那叫个华丽、排比那叫个丰富、意思那叫个委曲。初一总是不忍卒读，看两眼就放下捂眼：“我瞎了，我真的瞎了，放过我吧方大爷”。
方青呸道：“瞎，瞎就对了，你这直男不喜欢的小姑娘们可喜欢哪，下一个琼瑶不就是不才我？”说着得意洋洋捧卷自夸：“哎呀，我这要是一发表，你哪里还高攀得上我？还能到我家来蹭水果？”说这就夺下初一要送到嘴边的苹果，“吃什么吃，就你刚刚那态度还想再吃？”
初一笑着拱手求饶：“错了错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方青乐呵了两下，又惆怅起来：“但我好像总是不知道怎么结尾，故事写到一半就没法继续了。”
“你还结尾？”初一睨了她一眼，伸手摸了个橘子，“故事还没个转折呢，还结尾”。
方青滴溜溜转了转眼睛，坐到初一身边：“初哥，诶，初哥，指点指点嘛。”
“指点嘛不敢当，不过，作为方琼瑶忠实的读者，必须得向您献上我真诚的建议呀”，初一有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笑起来就成了一对温润清亮的弯月亮。他笑着举起手里的橘子，“就拿这个小小小橘子为例吧，这是你笔下小姑娘对男主人公的喜欢，诶——那个帅哥好帅~好喜欢好喜欢~”，战斗机丢炸弹般把橘子摁在茶几上，“摁在心上了，诶，这是起”。
说着又一个一个往上摆越来越大的橘子：“喜欢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承、承、承、承——哎哟你掐我干嘛”。
“够了嘛你都放了四个了，还没承够啊。”
“好吧，承承承承——嗷呜”，说着就将第五个橘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剥了皮放在嘴里，“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老子惊你个头”，方青一巴掌拍到初一背上，把他噎得够呛，“我错了嘛我错了”。他慢条斯理将籽吐出来，“这不就是你嘛，承了半天这就结尾了，直接就吃了都没点虐恋情深、不知所起的误会，多没意思啊”。
方青揉着他的背点点头，“有道理。”
初一又指了指那几个橘子，又拿起了一个小香梨，“发现对方喜欢的是小香梨？”举起一个李子，“发现对方喜欢的是小李子？”
初一侧身看过来时，脸正好背对着西转照进来的夕阳，方青有点看不清他的脸，加上他声音又故意捏得细，说“小李子”的时候跟太监似的。
方青乐了，拍着初一笑：“搞笑的小李子”。
初一也乐了，他伸手过去，把小李子放在方青手上，低头看着两人交覆的手：“可爱的方琼瑶”。
方青想到这里，笑了。
她从小到大将橘子摆好：“小杏在养橘子。先是小小小橘子，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小小橘子、小橘子——”见女儿瞪大了眼睛，她突然往上放了个大鸭梨，“诶——橘子长大居然变成了大鸭梨——”看女儿一脸错愕，她哈哈大笑，揉了揉小杏的头，“怎么样，傻眼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小杏歪着头呆看了她一会，问道：“妈妈，你是喜欢吃鸭梨吗？”
“你说，他到底是喜欢我这个小橘子还是喜欢那个小香梨呢？”方青皱着眉头真诚请教初一。
初一差点没被嘴里的龙眼核哽死：“你？小橘子？香梨，班花杨玫？”
方青点头：“许知诺这人吧……我感觉他对我若即若离的，有时对我挺好的，有时又跟杨玫腻腻歪歪。本来我以为我这小橘子被他剥皮吃掉是板上钉钉了，但他转身又去追随小香梨了。”
初一被惊悚到了：“咱们能别说什么剥皮吃掉的事嘛？”
“哎呀，打个比方嘛，这不还是你先说的”方青低头盘弄着茶几上的小橘子，“难道天要降大任于我？我的小说素材就要通过我的经历被丰富了？虐恋情深？误会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初一撑着脸看着她。方青的侧脸很好看，垂下眼睛的时候，长长的睫毛翘成一个纤巧的弧度。她突然看过来，两人视线一接触，初一愣了一下，缓缓笑开了。
初一好像从来都是笑着的，方青想。认识了十几年的初一，从小一起长大的初一——那双弯弯的眼睛——方青想起了赵州桥那篇课文。弯弯的赵州桥，桥下晃动的清澈的水波。
从来都是笑着的初一突然伸手轻拍了下方青的背：“方青，你要去试试吗？去问问？”
“……不了吧，高中呢……以，以后吧”方青突然有点招架不住，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别的什么，伸手随便摸了个橘子塞到初一手里，“吃你的吧”。
“还好吧，鸭梨”，方青把鸭梨放回去，接着挑橘子，手上的戒指闪了闪光，晃得方青突然清醒过来。她看着那银白的圈圈，突然有点想笑，孩子都上学前班了，还想着自己那点陈年往事。高中时期的恋爱呀。青葱年华的悸动，都已经过去好远了。
许知诺。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一个带不起任何感情的符号。来不及虐恋情深大家就毕业了，又能有多少感情呢，也只为分别掉了几滴眼泪而已。
可是初一呢？初一去哪里了？
初一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皮肤好的爆炸，总是嘲笑自己脸上的青春痘。抢了自己多少好吃的，还经常来家里蹭水果。从小到大为自己挡了不少麻烦，不让别人欺负，还愿意看自己烂俗的小说。
还有，不管什么时候看他，他总是笑着的。
最后一次看他，他也是笑着的。
那时候他才做完化疗，头发也掉光了，摸着锃光瓦亮的光头，笑着看她。眉毛也掉光了，笑起来眼睛上连条线都没有。但是那弯弯的眼睛呀，牵动着眼下乌青的眼袋，看得方青很是难受。
“哎呀，方琼瑶，别哭丧着脸嘛，没有那么严重的，我心态这么好，会好的”，初一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他握住她的手，又冰又凉。摸了摸笑道：“得，这下我的手比女生的都白了，真是皓腕凝霜雪呀”。
方青红着眼眶要打他，还是放下来了，捂着他的手：“太冷了，还伸出来干嘛”。
初一没回应，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然后抬起眼来静静看着她。
“方青——我——”他难得没有笑，很冷静地，嘴角牵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把手抽回来缩进被子里，“你的手也不太热，我还是自己捂着吧”。
但没过一会，他又笑起来，指使方青把桌上的果篮给他递过来：“哎呀，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方青~我想吃苹果，帮我削一个”。
“你可以吃这个吗？”方青接过苹果，有些质疑。
“可以的”，初一好像突然恢复了少年带有点狡黠的活泼，晃动着肩膀看她动作，“等你成了大作家，哪还使唤得动你，要抓住机会”。
方青也不反驳他，低头削苹果。余光看见他把果篮中的橘子一个个摆在床上。
苍白的被套上被放置了小橘子，就跟几个明晃晃的灯笼一样。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果篮的橘子都被摆完了。
方青将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递给他，他摆手道：“你放着吧，我待会吃”。
病房一时静默无言。苹果在一旁静静氧化，单调的空间中，苍白的墙、苍白的床、苍白的男孩，鲜亮的只有床上那些个黄澄澄的橘子。
方青要走了。她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着看着初一。但眼眶红着含着泪，嘴角又哆嗦，怎么笑怎么丑。
她推门的时候，初一突然叫住她：“方青——我——”
他说了什么？方青突然想不起来了。小杏看她发了很久的呆，有点奇怪，拽了拽她的袖子，“妈妈，你还挑不挑了？超市都要下班了”。
“哦哦”，方青赶忙迅速地挑了几个，“我们走吧”。衣角却被小杏扯住。女儿圆圆的小脸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再多挑几个吧，妈妈，我喜欢吃橘子”。
“妈妈？”小杏疑惑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哭了？”
方青摸了把自己的脸，上面流淌着温热的眼泪。
她想起来了。
初一说——当她转身的时候——那个苍白的男孩子笑着看着她——清亮的流淌着河水、倒影着月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方青——我喜欢橘子——越来越喜欢”，他弯着眼睛，“下次你来看我，多带橘子好不好？”
她也似乎明白了。
方青看向手里的橘子，小小的黄橙橙的橘子，那是他跨过时间和生死的充满隐喻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