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睁眼时，丑儿的一张大脸出现在我面前。
“小白，今日可有办法让我死去？”
在丑儿那张毫无血色可言的脸上，嘴角标志性的笑容万年不变得挂着，嫣红的双唇在这苍白的脸上只显得突兀与诡异，只是平日里醒目的黑眼圈仿佛又加重了几分，还有那黑色双瞳更加熠熠生辉起来。
“没有。”
我看到丑儿在听见我说的话后原本明亮的双眸又暗淡了下去。可我知道他马上又会恢复起来。果不其然，不出一瞬他便又充满斗志地看向我，说着每天都会说且不厌其烦的话，“没事的，明天，明天一定可以有办法让我死去的。”
我没有理会，径直跃过他那八岁孩童般的身体，任由他跟在身后。
事实上，我并不关心丑儿一心寻死的原因，也不在乎他是否能实现心愿。只是突然某一天，在我从睡梦中醒来时，面前突然出现一张陌生的孩童脸，他说他叫丑儿，追着我问是否有办法杀了他。
“丑儿，你该知道你是不死不灭的，我并没有办法实现你的愿望。”
起初我这样对他说，想让他去找别人，不要再缠着我。
我猜想，他之前应该是找了很多人，可他们都没有办法，现在丑儿找到了我，我也同他们一样不知道办法，他以后还会找到别的人来杀他，我总不会是最后一个的。
可是丑儿听到后却认真的看着我，“不，只有你可以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越说声音越小，越说头越低，仿佛在安慰自己，又好似继续欺瞒自己的心。
“你随意，但你要知道，”我淡漠得看着他，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温度，冰冷的没有人气。“我不是救世主。不是世人的，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我本就已经不是人了。人间不留我，带走了我生前所有的记忆与情感；黄泉不渡我，给不了我一碗孟婆汤也入不了轮回。我只能在这人间与黄泉的交界处游荡，听着来往逝者的故事，或将他们的灵魂化为花朵入土，或护送他们上了那奈何桥开始下一段新的故事。
看守这彼岸花之墓，做一名守墓者，与其说是神的仁慈，不如说是对我的惩罚。
看吧，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又怎么能救得了你呢？丑儿。
彼岸花突然摇曳，鲜红的花瓣渐渐发出泛红的光芒向一处聚拢，花朵抖动起来。
丑儿被光线晃得睁不开眼睛，忙用手捂住双目。
“小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应该是有亡魂来了。”
我也诧异，平日里彼岸花不会如此异常。莫非是有亡魂误闯了进来？
过了一会，光芒散去，彼岸花海再次平静下来，原先光芒聚拢处站着一个十七八左右的姑娘。
我静静地等待她适应周围的事物，她在看见周围的彼岸花时明显诧异了。
“你魂魄完好，灵性尚在，本该是属于人间的，怎会来到此处？”
女人听到我的声音后显然是被吓到了，随后反应过来，一双眼睛里噙着泪水，弱弱道：“我是……死了吗？”
在看到我的目光后，女人留下眼泪，脸上尽是不甘心与痛苦。
“你命本不该绝可阳寿已断，突然进入彼岸花之墓，想来心中有着极大的怨恨。”
姑娘听到后立马跪下来，声音颤抖磕在地上，“求您为我做主啊！”
“细细道来。”
姑娘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名为小悦，父亲是一名猎户。十五岁那年，爹爹与当地的财主发生争执，那财主嚣张跋扈无恶不作，硬是将爹爹活生生打死了。”
听着小悦一一道来的经历，我想象着当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小悦的爹爹兴高采烈拎着新打来的兔子，可却被一阵喧闹吸引。
自家的门口围满了人，里头传来小悦的哭声。
“你今天必须跟我走，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父亲走进一看，小悦哭成泪人儿趴在地上，身前站着嚣张跋扈一脸趾高气昂的财主儿子宋嚣。
“宋公子，这是怎么了？小女年幼无知，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别和我等下人计较了。”
父亲连忙上前跪在宋嚣脚下，想要保护被吓到的小悦。
“你算什么东西还配跟我求情？”宋嚣一脚狠狠踹在小悦父亲的胸口上，像踢垃圾一样又狠狠踩了几脚。
“爹！”小悦忙抚起父亲，看到父亲脸上一口气憋的通红，身体颤抖。
“小娘子，今日你若跟了我，以后必定衣食无忧。”
小悦瞪着身前站着的宋嚣，恨不得将他戳出个大洞来。
宋嚣来了脾气，袖子一甩，对着身旁的仆人道：“给我打！不见棺材不落泪！狠狠地打！”
小悦将父亲护在身前，那些仆人有力的大脚落在她的背上，鞭子打在她的身上，立马火辣辣地疼起来。
“小悦，你快跑。千万别被那个杀千刀的逮到。”怀里的父亲断断续续的对着小悦说，“别管我。”
小悦摇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不，我不走，他们会打死您的。”
宋嚣看着这二人父子情深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吆喝着：“把小娘子拉起来，弄花了脸我弄死你们。”
小悦看着那些人毫不留情的一脚一脚踢在爹爹身上，周围都是平日里熟悉的面孔，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任凭她喊破了嗓子也换不起他们一丝的怜悯之心。
“别打了，我跟你走！别打我爹！”
宋嚣得逞一笑，伸手示意停下，地上的爹爹早已浑身是伤不知死活。
“这就对了，识时务才不会挨打嘛。带走！”
小悦跪在地上，脸上的泪水尚未干涸。
“后来呢？你爹怎么样了？”丑儿关心的问着小悦，而我则是继续做一个倾听者。
小悦眼里充满痛恨，手也紧紧握成拳头。
“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坏事做尽。他将我带回府中做了他的暖床丫头，对我百般折辱。爹爹后来伤好后想要将我要回来，可宋嚣哪里肯，将我关在房里不让我出门，硬生生将爹爹打死了。可惜我父女二人，致死都未曾见一面。”
丑儿愤恨地锤手。“真是禽兽啊！”
小悦的声音再次响起，讽刺得笑着，“我本以为也就如此了，可谁想那宋嚣连畜生都不如。那日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到他家做客，其中一人名叫秦禄看中了我，于是向他讨要，那畜生二话不说便将我送到了他府上。”
士可杀不可辱。小悦知道自己已是不清白之身，早已为世人所不容，想要投湖自尽。
谁料那天秦禄出门，府里只剩他的夫人秦氏。
秦氏素来善妒，趁着秦禄不在便将小悦卖入了青楼中。
那一日，任由小悦怎么哀求都没有用，她看着青楼里男男女女骄奢淫逸的场景，早已心如死灰。也是那一刻她知道了什么是生死不由己。
“我在青楼里被迫接待各种人，他们老老少少年纪不同却都有一个特点，嚣张跋扈。”
小悦眼里都是不屑，此刻淡定非常，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他们有的一掷千金，有的要美酒作伴。奢靡，放荡。青楼整日里都是欢声笑语，可我却听到了心底的悲歌。”
“在那里我又见到了宋嚣和秦禄，他们看到我没有丝毫的愧疚，还想让我陪他们喝几杯。哈哈哈！多么可笑！难道我们这些人的喜怒生死都是他们那些人的谈资乐趣吗？”
“后来，我发现我竟然怀了身孕。身处青楼怀孕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可笑的我以为是上天可怜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可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啊。
我左瞒右瞒希望可以生下他，可到底还是没瞒住。秦氏不知从哪知道的消息，她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她怕我会找上秦禄说孩子是秦禄的，于是命人在夜里将我绑出来带到她面前。”小悦的手轻轻抚在肚子上，仿佛还可以感受到那里的生命。
“一拳一拳啊，打在我的肚子上，痛的我牙都在颤抖。我看到血从我的身下流出，我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呼吸逐渐减弱……”
我听着小悦的经历，该是怜悯她的。可我无情无欲，心是冷的，纵使有心也不过是走马观花，感受不到丑儿的愤怒与伤心。
我扶起她，对她说：“彼岸花之墓立于人界与黄泉之间的存在。一些生前有怨有念的亡灵不舍人间，便会来到此处，待生前事再不值得留恋，我便会将他们送到黄泉，而这些亡灵者将变成生灵者去进行下一轮回。有些亡灵生前恶事做尽，地府不愿接受他们，也会来到此处，我要做的是洗刷他们的罪孽，化为这墓地的彼岸花重塑灵魂，以得到重新开始的机会。你命运多舛，阴差阳错之下失了命，如今想回到人间已经不可能了，现在也只能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了生前往事。”
小悦看向我，眼中带着不甘。
“我不甘心。我一生并未做过坏事，可如今我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可那帮畜生却乐得自在，天理何在？”
“命运本就是如此，猜不透也想不清。人情世故本就是错综复杂的，理不出头绪也断不了念想。世人贪心，妄图无灾无难，于是祈求神佛保佑。世人愚笨，以为所有人都该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殊不知人心本就险恶，遇人杀人遇佛杀佛本就不是新鲜事。”我看着小悦苍白的面孔，嘴里说着波澜不惊的话语，“但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终究还是——善恶终有报。”
小悦呢喃道：“善恶终有报？”
“人在做，天在看。秦氏虽出身显赫，可却心怀妒忌之心，这便是她不孕的原因。”
我右手挥起，浮现出人间的画面。
画面上，秦禄的兄长在朝堂为官，在官场上站错了队伍，导致东窗事发株连九族，他和秦氏死于无情冰冷的刀下。宋嚣父亲不久死去，家中财产迅速被挥霍光。而宋嚣迷上赌博，欠下大笔银子，没有钱还最后被催债的人活活打死，无人收尸，不能下葬。
“这些画面是……”
“是你死后发生的事情。这些人的人心早就已经腐烂不堪，死后会下到地狱，不得超生。”
我再次挥起衣袖，画面上出现一位婴儿。身边的父母乐开了花，逗着孩子。旁边的侍女们也都面带笑意看着小少爷。
“这是？”小悦看着画面中的孩童惊讶道。
“你父亲死后投了个好胎。这户人家书香门第，世代清白。你父亲以后也会有一段好的开始。”
小悦激动地留下了眼泪，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父亲苦了一辈子，总算是可以享福了。”
画面再次转换起来，华丽的府内不断地有侍女从屋子里出来，外头等待的人焦急得走着圈儿。过了一会儿，一声嘹亮的哭声响彻在府中，原本眉头紧皱的男人开怀大笑，身旁的小男孩也手舞足蹈。
“老爷，生了，是个女儿！”
“儿女双全！儿女双全啊！”
小悦看着众人高兴的神情，心中隐隐猜到了。
“你肚中的孩子历尽千辛得以投胎，你与她无缘，但这一世她福分深厚，你也不必愧疚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我问。
看到小悦满足地模样，我将画面收起……
黄泉路上，我和丑儿带着小悦度过忘川河踏上了奈何桥。
“看到了么？”我指着桥上一位妖娆美丽的少妇，对小悦说：“那是孟婆。喝下孟婆的孟婆汤，前尘往事皆属过往，往日之事从此与你再无关系。你将再次轮回，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小悦看着我笑了，脸上尽是轻松。这种神情我并不少见，往日里送来轮回的生灵者大多是这种表情。
“谢谢您，我心事已了，再无牵挂。”
看着小悦毫不犹豫得喝下了孟婆汤，进入下一个起点，丑儿抹了抹眼泪。
“小悦姑娘这一世一定要投个好人家啊！”
我对上孟婆的目光，孟婆对我笑了笑，我知道小悦这一世会幸福快乐。
“会的。”望着远方，我淡淡道。
人一开始生下来的时候本是天底下最为纯洁的个体，可后来因为外界种种蒙蔽了内心。金钱激发起了人的欲望，饥饿刺激了人的杀戮之心，权利增长了人的攀比之性，地位诱惑了人的利欲之气。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色欲，是人心之魔，是为罪。
越临近深渊，越是黑暗。人心会被黑暗蒙蔽，看不到深渊的尽头，也会渐渐看不到深渊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