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在陈家,完全是阴错阳差。
九岁那年,爷爷病了。他病得很重,连说话都没力气。村头的赤脚医生说爷爷得的是急症,要喝很多汤药,不然就等死。为了筹集药钱,爸妈商议着把我送给他们的发小周叔叔家。周叔叔和他的妻子没有孩子,听说是他的问题,但没有钱治。是的,他家很穷,比我家还穷。如果说我在自己家还能吃上一口肉的话,可能到了他家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我真的不想去,可爸妈不是头一次提起这件事了。事实上,他们经常提起。比如给我和弟弟缴学费嫌多的时候,家里买米没钱的时候,全家睡在一张床上嫌挤的时候。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但妈说:“你爷爷日子不长了,你也该尽孝心了。”妈这个态度让我觉得很陌生,仿佛不是我的妈。因为我明明记得,她不止一次在剁菜的时候诅咒爷爷快点咽气。
可我还是点了点头,至少她这句话是对的。妈看我顺她心意,高兴地摸了下我的脑袋:“今晚包饺子给你吃。”
估计是心情好,妈剁菜的力气都重了三分,铿锵有力地斩进我的耳朵。要知道我平日里最馋的就是饺子,每逢过年才能吃上一顿,可不知怎么了,今天吃起来却没一点味道。
我问弟弟:“这里头有盐吗?”他吃得满嘴油光,点了点头:“咸的。”我不信邪,又咬了一口,还是吃不出味道。爸握着白酒瓶,美滋滋地咂了一口,对妈说:“小五后天就拿钱来。”妈一听,也开心了,眉开眼笑地给弟弟又夹了一个饺子。我低下头,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掉在盘里。
我又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这下吃出咸味了。
周叔叔来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以为他不会来了,或是晚点再来,可他早早就到了。我们全家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在一旁坐等了。爸让他一起过来吃点,他摇头,说路上吃了四个馒头,不饿。我心里那根弦松了一下,跟着他至少还能吃的上馒头。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正遇上他的目光,我又害怕地赶忙挪开。我低下头喝粥,生怕被人看出来,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外头雨点声很大,我的眼泪也滴滴答答,原来昨晚并没有哭干。
爸搁下碗,一抹嘴说要去上工了。他今天起来迟了点,所以走得急匆。妈说外头雨大,要给他找伞,说着,也放下了碗筷。我抬袖擦了擦眼睛,又看了周叔叔一眼,这次他却在看吃得正香的弟弟。
于是,我也放下了碗筷。
我在茅厕里不知蹲了多久,蹲得腿麻了,胀了,肚子还是一点也不疼。我想着,差不多了,该出去了。转念又一想,万一还没走,再等等吧。
雨停的时候,周叔叔和弟弟就都不见了。妈发疯一样地到处找,可我们家就那么大点地方,怎么藏得住两个人。她来不及收拾我,踉踉跄跄地出门了,不知是去追弟弟,还是找我爸去。
我看着周叔叔刚刚坐的那把椅子,过去摸了一下,好凉,他走了有一会儿了。弟弟的筷子掉在地上,鸡蛋才吃了一半。他以后还会不会有鸡蛋吃呢?我一边想着,一边把剩下的鸡蛋捣碎拌进粥里,拿去端给爷爷。
他饿了三天了,本来瘫软得和死鱼一样,今天居然有力气吃东西了。我给他喂了一碗,他还想吃,我就把剩粥热了热,连锅端进去。我坐下来,刚喂第一勺,爸走进来,抬手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手一抖,那勺粥就盖在了爷爷脸上。
我不记得那天挨了多少打,只记得锅子翻了,粥洒得到处都是,灯泡摇晃,妈坐在地上哭,爷爷伸出舌头舔脸上的粥。爸下了死手,拿木棍敲得我皮肉渗血,火辣辣的疼,可我从头到尾居然没有一滴眼泪。
周叔叔一家本来就住得东一处西一处的,听说又连夜搬走了,半点踪迹都没有。他穷,谁会在意一个穷人的去向呢。我家不但没得到钱,还丢失了一个男孩,并且留下了他们并不待见的我,日子怎么会好过呢。可有时候,苟且偷生虽然是下下策,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爷爷是在两年后死的,他能活这两年已经不容易了。他断气之前跟我说:“东西都让小兔崽子吃了。”我知道他说的小兔崽子指的是弟弟。其实爷爷他不是吃不下,而是没东西吃。其实也不是没东西吃,而是不给他吃。弟弟没了以后,刚开始妈还是烧那么多饭,多出的一口粮我就偷摸着喂给爷爷了。后来饭越煮越少,连我都不够吃了。
村里都说,爷爷是病死的。我心里明白其实他是饿死的。不光我明白,爸妈也明白。
火化那天,有不少老太太来看戏,我听见隔壁的赵晖夹着香烟在点数,问他在数什么。他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七个和你爷爷有关系。”爸回头望了望,手里的一把火丢过去,把爷爷和他生前的风流债一并烧了。
我的功课很不好,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下,我是不会再读书了。谁知爸一反常态,不光缴了学费,还天天拿着棍子坐在我身后,写错一个字,后背就吃一记打。他说:“这是你欠你弟弟的。”我知道,他是想把我当成儿子一样栽培。
我天资不高,成绩硬是被爸敲敲打打出来的。十六岁的时候,我的语文突飞猛进,连连上榜。爸很高兴,还特意请语文老师到家吃饭。那天晚上,我破天荒的没有狼吞虎咽,而是捏着筷子迟迟不动。妈摸了下我的额头:“没发烧。”我也知道我没发烧,但我就是脸热。没办法,一看见他就这样。
好就好在,我没有耽误学业。一开始,我还把心事写在了日记本里。后来发现妈拿了本子去垫桌角,我心一慌,忙把那几页扯下丢进柴火里烧掉。再后来,他和粮油店许老板的女儿结婚了。爸带我去喝了喜酒,我看着到处敬酒的他,心里酸酸的。忽然,许老板的老来子抓了把糖塞给我,说是新郎叫的。我一抬头,正对上他投来的目光,我心就更乱了。我想跟爸说早点回家得了,一转头,却见他拿着手表在逗许老板的老来子。
那天爸喝了很多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是邻居唐大哥帮我把他扛回家的。我给爸掖被子的时候,听到他模糊不清地在念着什么,我把耳朵凑近,才听清楚。
他在念“小满”。
高考结束那天,又下了雨。爸撑着伞来接我,回家以后他亲手给我做了一顿饭,我才知道原来他手艺比妈好。爸开了一瓶白酒,他不吃菜,也不说话,就光喝酒。
我洗完澡在灯下看书的时候,爸推门进来,把一张皱巴巴的空白信纸递到我面前。他的手有点抖,舌头也有点打卷,他说:“给你弟弟写封信吧。”他用近乎恳求的眼神看我,我这才注意到,他真的苍老了很多。我拔开笔帽,起初忍着眼泪写,后来泪水不受控制,把信纸打湿了好几处。
我在外上学的这几年,一直在打听弟弟的下落。可是世界太大了,真的太大了,找一个人和大海里捞针没什么区别。我没有把弟弟找到,倒是又遇到了语文老师。他现在不当老师了,而是在一家报社上班,说可以帮我刊登寻人启事。我脸热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可这回想抽身却抽不开了。顾文彬从背后抱着我:“我离婚了。”
确立关系后,我就搬去和他一起租房住了。爸接了城里的私活顺道来看过一次,见到他,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送爸到火车站,陪他在路边吃了碗馄饨,告诉他已经发布寻人启事了,可爸好像没听见似的。直到他进安检前才对我说:“他老婆出了车祸,现在是植物人,离没离你自己去问他吧。”
我没有去问顾文彬,因为当我回去以后他已经收拾东西走了,第二天弟弟的寻人启事也从报纸上消失了。
我躺在床上流了整夜的眼泪。就像我得知自己要被带走的前夜一样。
毕业以后我在一家图书公司上班,只拿基本工资,付完房租以后所剩无几,但我还是咬牙每个月给家里汇钱。后来爸给我打电话,叫我自己留着用。但我没有听他的。
直到有一天,我刚把钱汇过去,爸又给我打电话,我连说辞都想好了。
他却说:“你妈快不行了。”
我当天赶回家已是深夜,妈病得昏昏沉沉的,嘴里说着胡话,好像在骂谁。爸一直握着她的手,但就是捂不热。我陪了整夜,天亮的时候,妈走了。
爸更老了,他连路都看不清了,扶他去葬礼的时候他好几次都差点摔了。这次白事我又看见了人群里的赵晖,他吸了口烟笑着,牙齿依然黑黄。我忽然想起那年他说的“七个”。
我当时问他:“我只听说过六个,第七个是谁?”
他抖了下烟灰,意味深长地看了妈一眼。
妈走了以后,爸的精神很不好。他成日萎靡,有时和他说话也听不见,反应总是慢半拍。我不放心,想把他接去城里照顾,但他不肯,执意要留在家里。
我不好跟他多争执,只好给村委的宋婶塞了些钱,托她照顾。
我回去以后又找了份兼职,没日没夜地工作,想攒钱继续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我也找了业界的朋友,在各个平台上做了宣传,但始终一无所获。
这年入冬的时候,我终于攒够了钱,一次性付给了报社。与此同时,宋婶带着爸来了。
“你爸情况不好,成天不是发呆就是乱跑,我们都猜他是老年痴呆症。这个我实在担不了责。”
爸到我这儿还算乖,每天关在房间里看电视能看十几个钟头,也不往外跑了。可他到底是个病人,我还是不放心的,就辞了工作在家陪他。但我不能不工作,饭要吃,房租要交,手头没点余钱是不行的。我只好托朋友帮我找了些写作的私活,勉强维持生计。
我常常搬着小板凳坐到爸身边,给他念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可他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半天,他才会说一句:“我饿了。”
这天我醒的特别早,下楼买早点回来时正好碰到送报员在开信箱,我让他直接把报纸给我就行,他应了一声。
他把报纸递过来的时候,我说了声谢谢,无意间瞥了一眼。
我站在原地没有走,我已经拔不动腿了。他奇怪地看着我:“拿错了吗?”
我摇摇头,试探道:“小满。”
他愣了愣。
我又问:“你是不是陈小满?”
他拿出自己的工牌,上面赫然写着“应永嘉”。他不姓周,也不姓陈。可他的眉眼和小满长得实在太像了。
“你认错人了。”他说。
我回到家,爸已经起来了。他正坐在电视机前,巴巴地等着我给他开机。我走过去握着他的手,他转头看着我,眼神一贯如常的空洞。
我鼻子一酸:“爸,我找到小满了。”
他还是那样呆呆看着我,眼里毫无波澜。
“我不会看错的,他就是小满。”
爸似懂非懂地听着,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张面目全非的信纸,紧紧地搂在胸前。他仰头想了好久,然后问我:“小满是谁?”
我的眼泪一下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