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踏进这个家门。自从他发现那个男人在妈去世后有了个情人,就再也没和那个男人说过话。
上班、下班,连在洗漱台边上偶然的碰面,都只有沉默。每每看到那个男人撇开目光,他都会在心底升起一股得逞般的快意。
而这个周六晚上,他从公司取完文件回家,看到那个男人做了一桌的菜。鬼使神差地,他一屁股坐了下来,胡乱扒着饭菜往嘴里送去。
他不去看那个男人此时此刻是什么表情,反正大概是想讨好他。但他可是铁了心不再跟那个男人说话了的。
听到那个男人一边哼着曲、一边在厨房里洗碗的声音,他皱起眉头。因为儿子吃了顿饭就心情大好,这样的快乐实在廉价。
那个男人依旧讨厌,把电视的声音开得轰轰响,盘了一条腿坐在沙发上抠着脚皮、又腾出一只手来嗑瓜子吃。他的耳边立刻清楚响起,妈叉着腰骂那个男人的吼声,真是死性不改!
在心里啧了一声,他拿着水杯走去客厅倒水喝。那个男人扭过头来,对着他露出一个苦涩生硬的笑,起身挪出一个空位来。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端起沉甸甸的杯子又慢慢转身走回卧室。
过了不久,电视声戛然而止,随即是插头被拔掉、嗒的一声掉在桌面上的声音。一下叹息,他听见那个男人通往主卧的脚步渐行渐远。
他躺在床上,为沉默着的夜晚感到无助。落地灯投射下来的暗黄光亮里,有银白色的纤维在偷偷飞舞。唯一打破气氛的,是从走廊尽头的主卧传来的隐隐鼾声;这样熟悉又陌生的鼾声甚至正在越变越响。
他一度认为是自己注意力过于集中的缘故,但并不是,那个男人的鼾声在今晚尤其响亮而突兀。坐起身来,他端起手机重新打开,计划过半小时再睡觉。
深夜总被人误以为是平凡生活中多出来的自由时间。它安静、沉寂,像独立于人间而单独设立的另一个次元。除了闲逸,深夜偶尔也会带来恐惧。
原本藏在角落里若有若无的鼾声突然消失,变作呓语。那样模糊不清的字句却万分清晰地传来,他听见仿佛从男人喉间挤压而出的痛苦呻吟。猝死、心梗、胃酸倒流……这些词汇不合时宜地从脑海里蹦出来。
倏地一下,胸口变成了被用力揪起的面团;拉扯着、一颗心直直悬起,他似乎快要不能呼吸了。心跳声变成鼓点作响,在耳膜上咚咚、从血管里钻出来咚咚、跑去上颚咚咚。
痛苦的嘟哝仍在持续。松了口气,他察觉到男人只不过是在说梦话罢了。尽管听不清男人在说着什么,可还是能听出男人在梦里的语气和情绪。兴奋又高兴的语调,竟然以如此受折磨一般的声音传达出来,奇怪极了。
白天肯定是经历了什么很高兴的事情,他这样猜测着;不知不觉开始追溯男人的一天,他却又突然眼眶一酸、涌出眼泪来。
回想几分钟前自己的情绪,他觉得后怕。那是一种极其陌生而别扭的感觉:担心家人死去。兴许是深夜让他多愁善感,但揪心的痛和焦虑是确确实实存在的。顿时浑身汗毛直竖,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关心那个男人。
从何时开始,他在见到那个男人、想到那个男人、提及那个男人的时候,心中只剩下恨意和巴不得即刻生效的诅咒。想过没有那个男人之后收到的遗产、想过没有那个男人之后的洁净生活、想过没有那个男人之后的自由人生……
本以为根本就不把男人放在心上了,而他在此时此刻,怀疑自己根本就不讨厌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挤在人群中大笑着把他扛在肩膀上看过耍猴、他小时候见过那个男人每次下班回家都买过很多零嘴、那个男人为他小学班主任的区别待遇而跑去学校理论过、他做过很多次那个男人最拉风的自行车车篮。
记忆像是一叠过度曝光的照片,向他尽数展示与那个男人经历过的快乐和美好,它们看上去刺眼、泛白,不真实,却都是真实又被永久记录的瞬间。
人会在死前看到一生的走马灯;他依旧普普通通地活着,看到了美好回忆的走马灯。恨,该死。
随着鼻塞时下意识的张嘴,一丝呜咽从口中悄无声息溢出,他胡乱地用衣袖抹去脸上的眼泪,转身下床。
那个男人早已从梦呓转为寻常睡眠时发出的鼾声,但他还是摸黑轻声唤醒道:“爸,爸爸,你刚刚说梦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