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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兰镇,燕国北部边陲一座很小的城镇,方圆几十里地仅仅几百户人家,这里虽人烟稀少,却是风光秀丽。
我这一生住过五个地方,第一是江南云州的竹林小屋,第二是燕都天墉城淳王府,第三是燕都玉锦山下天觉院,第五才是这普兰镇青莲寺慈竹林。
别人的童年里满满的都是趣事,而我的童年满满的都是压抑和幽暗。
我的童年记忆是在江南云州。记忆里,高大的城墙,朱色的王宫,而我和母君居住在一片竹园内。三间竹屋,两张竹床,一张竹桌,便是我和母君所有的一切。
竹园内有一条小溪,小溪边有条土路,土路凹凸不平,下雨时泥泞不堪,小溪下游汇聚成河,山腰处有一处平地,那里散落地居住着几十户人家,妇女们常常在河边上洗涤衣服,她们的欢声笑语常常引来我的兴趣。
父君很少来看我和母君,五岁之前,我也从未离开过竹园,我一直以为那竹园就是我的家,直到有一天。
小溪边上,我拿着小铁锹边挖着泥土边看着不远处啃着绿草的小白兔,一双大脚闯入我的眼帘,一只温暖的大手摸着我的头发。我抬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爷爷,燕国镇国公南宫一族的掌门人。
那日,我的爷爷和我的母君聊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和母君聊了些什么,结果是从那日起,我入住了镇南侯府。
那日之后,我才真正了解了我的父君和母君,真正了解了我所出生的家族。世家氏族,多少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和权力,让布衣百姓终其一生也只能仰望。
南宫世家,从燕国建国以来流传至今,一共传了十二代人。
南宫世家族谱上,我唤南宫萱,我的爷爷燕国镇国公,父君大人燕国镇南将军,我们家族统领燕国四分之一的兵,我的父君除了母君之外还有六房妻妾,我的哥哥和姐姐加起来有三十二个人。
母君祖上也是江南望族,可惜后来没落了,没落了虽然比不上京都豪门望族,但在江南也算是家喻户晓。我的母君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品性沉稳,知书达理,三从四德,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母君是温柔和善良的化身。只是可惜,如此优秀的女人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记忆里,父君很少看望母君,一开始是两个月,三个月,后来久至半年一年,父君在我记忆里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将军。
五岁之后,家族中的导师便给我灌输一种特殊的家族荣耀,其目的就是告诉我这种家族荣耀日后也是需要我来维护。
母君一直对我说,你要活得随意些,活得平凡些,活得长久些,活得简单些,千万不要想着高位,名誉,财富,人世间的一切不平凡,最后都要回归平凡。
母君的身体一直都不好,经常剧烈地咳嗽,突然有一天,她就走了,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毫无征兆。
那日黄昏,我下了课偷偷跑回了。
母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脸上平静红润,就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我唤了她许久,她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再理会我,后来,我一直哭,哭晕了过去,那时的我便知道,床上的母君再也不会起来了。
母君入葬是几日之后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那日清晨,我没有哭,因为母君最看不得我哭了,第一次父君将我拥入怀中,我挣脱了他强而有力的双臂,我讨厌他。
母君被安葬在那片竹园里,那片竹园是她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所有的人站在她的坟墓面前,新挖的泥土堆成一个土堆,在阳光中显得格外耀眼。
姑奶奶也来了,除了母君姑奶奶便是对我最好的人,她年纪已过六旬,头发白了大片,身体硬朗。传说她年轻的时候是武将,一柄银月弯枪挑便京都无敌手,可惜姑爷爷死得早,姑奶奶一直独身至今。
人群里,大姨娘缓步向我走了过来,她伸手摸着我的头,说,萱儿,你可愿意跟着姨娘?我后退着身子,躲过她的手,抬头望着她,轻微地摇了摇头。
父君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是他的战神气质依然在,一双眼睛散发着幽暗的光芒,瞳孔深邃,声音强劲有力,你自己说,你想跟着哪位姨娘?
我讨厌他,我不想和他说话,我将整个身子缩在姑奶奶的身后。
姑奶奶望着我,露出了笑容,她望着我的父君,说道,这孩子以后就跟着我了,也省的我偌大个王府连个孩子都没有。
父君望着姑奶奶,脸上表情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姑奶奶可不管父君,她拉着我便走向她的马车,我也愿意跟她走。
我回头望着父君,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可是他的眼中却是闪着一抹阴霾。我不知道父君在想什么,我只是看到他望了我几眼,又望了几眼母君的坟墓,依旧没有说话。
突然,我眼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的,眼角竟流出了泪水。
萱儿!父君喊道,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可否认的坚定。父君在我和母君面前几乎很少说话,他平时冷冰冰的,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会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一瞬间,我和父君的目光交融,他的眼睛里竟然微微有些湿润,原来父君也是爱我的。
父君大步走到我的面前,他伸手将我拥入怀中,我抬起头望着父君,父君的头发飞在眼前遮住了他的面容,可是依然遮不住他脸上的疲惫和无奈。
父君将一块散发着微弱虹光的玉佩放在我的手掌之上,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镂空雕刻的玉佩,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2
淳王府,朱红色的院墙,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白玉石台阶。王府里有一群丫鬟和小厮,他们对我非常恭敬,除了姑奶奶以外,这里再也没有其他主人。
从母君离世的那日起,我便再也没有去过南宫家的私塾。我为我自己生来便是南宫家族的人而感到失落,这种家族里没有一点亲情。
姑奶奶亲自教我读书,她除了教我读书还教我练武,姑奶奶老了,舞几下剑便累得气喘吁吁,但是她舞的剑依然能带出风。
偶尔,我会偷偷溜出淳王府。
我以为母君这种性子,这一生应该都不会交到朋友,她的出现,让我很意外。
那日,我和往常一样,偷偷地溜到出淳王府,一路狂奔到竹园,离竹园有几百步距离的时候,我便隐隐约约听到竹园传出悠扬悲鸣的琴声。
我缓步走进了竹园,竹园寂静里带着悲怆,一道白色的身影坐在母君的墓碑前,墓碑前的铜炉内香火燃烧着,缕缕香烟扶摇直上。我看到了她,她纤细的手指抚着琴,我静静地望着她,她素雅长袍拖得很长,女神气质不溶于世。
蹦——琴弦断了,尖锐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
她抬起了头,那张白皙的脸,精致的五官,让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忘记,她望着我微微一笑,那一笑,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她朱唇轻起,你是萱儿吧?你不用害怕,我和你的母亲是非常好的朋友。
这个时候,我发现远处有三个女人,其中两个女人持剑,一个女人捧着锦盒。
我的眼睛在她们身上略微的停留了一会儿,心里想,这些女人手里的剑挺漂亮的,但是和姑奶奶的剑比差了很多。
她的手微微一挥,道,把我准备的礼物拿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素娘,她装扮清纯脱俗,白皙的脸颊未施一点粉黛,一身素洁淡雅的袍子,指甲修剪整整齐齐,没有施抹一点指甲油。
您好,婢子素娘见过萱儿小姐,这是我家主人为你准备的礼物,她似乎在刻意将话说得特别轻,她说这话的时候,还对着我微微笑了笑,眨了眨眼睛。
素娘?那个时候的我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会是我后半生最亲的人。
我望着那个锦盒,装饰华丽,从小到大,除了父君送给我的那个牡丹玉佩,我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贵重的礼物。
我微微后退了几步,有点不知所措,突然我听到姑奶奶的喊声,我转身一溜小跑地来到了姑奶奶的身前。
姑奶奶微笑着,伸出手揉着我的头发,说道,小淘气,又偷偷跑过来看你娘亲。
我微微点头,将整个身子藏在姑奶奶身后,一双小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锦盒,那个时候的我非常好奇那个锦盒里装着什么。
姑奶奶和那位美若天仙的女子打过招呼之后,那女子便要离开,其中一名持剑女子背起了她的古琴,上了马车,她最后给我留下了一抹微笑。我目光盯着她的身影,一直待她将车帘放下。
素娘甜美的声音响彻在竹园,她喊道,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少爷?我掩着嘴巴偷偷一笑,心里想着,竹园竹子密布,花草茂盛,你们家的少爷肯定是在竹园里迷了路。
我捧着锦盒,小跑到母君的墓碑前,不经意被竹笋绊了一下,锦盒摔坏了,里面滚落出一盏琉璃杯,幸好那琉璃杯完好无损,我的手掌磕出了血,我哭了。
我哭不是因为手掌磕出了血,而是因为那锦盒摔坏了。
一个微弱的脚步声在我耳边渐渐清晰。
一身白色裙袍,袍底微触地,白玉腰带束腰,白绸带束发,白色朝靴,超凡脱俗的气质,一尘不染的自然,漫天飘落的竹叶如飞舞的蝴蝶,它们飘落在他那素雅的袍子,一眼望去,他像是一个从画中走出来的翩翩仙童。
他慢慢的走到了我的身边,伸出了手掌,柔软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轻轻一扯,我的嘴巴鼻子贴在他垂下的黑色秀发之上,鼻子闻着他头发上清香。
在他刚接触我身体的时候,我整个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瞬间,我感觉的身体软得如一滩清水,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他看着我流血的手指,轻微的摇着头,牙齿轻轻咬着嘴唇,乌黑的秀发轻轻的摩擦着我的脸颊。
痛吗?他的声音非常动听,是我见过所有人中声音最动听的一人。
痛……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的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漂亮,他的手细腻如软,我第一次感觉到心脏在发热,在剧烈跳动,我原本瘫软的身躯在一瞬间充满了力量,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月。
素娘从竹林中走了出来,她上前牵着他的手走了,我久久呆愣在原地,我的脑海里一边一边回响着一句话,慕容月,慕容月,你一定要等着我……
从那日起,我的心里便一直藏着一个人,那人在我心中我和他比较,他如同天上皓月,我如那砂砾般星粒,那年,我七岁,他八岁。
后来,我知道,那貌若天仙的女子是当今秦王妃,而他,秦王府的小王爷。
淳王府的日子,每一天我过得都很快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结束这样的日子。
第二次见到月哥哥,我已经从七岁长到十六岁。
秋天,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麦田,天空飘舞着雪白色的杨树絮,我缓缓地走在田间的官道上。我带着面纱手掌轻轻地抚摸着麦穗,因为如果我不带面纱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所有百姓的目光都会被我吸引而来,我长大了,美丽极了。
一道银色的光芒划破天际,一只鹰鸟如流星般坠落,气如长虹,忽而戛然而止,飘在空中,扇动着双翅。地面的柳絮突然被卷起来,漫天飞舞的雪色的花絮飘舞在空中。我感觉空气中飘舞着一丝丝的凉意,我的身前出现了几十道银白色的身影。
人群中,我一眼看见了我朝思暮想的月哥哥。
金灿灿的麦田左右摇摆着,仿佛是海浪在荡漾,花絮飘扬,风呼呼地刮着,月哥哥宽大的裙袍高高飘起,他骑在马上,一双敏锐的目光看着我,酷冷严谨的神情。
我的目光望向他,他的身边是穿白色战甲的骑兵,花絮在他们之间如飞杨的雪花,月哥哥雪白色的战袍飘扬在风中,他的手抚摸着鹰鸟颈处雪白色的鬃毛。
慕容月,我的月哥哥,时隔九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他。月哥哥的笑容在我的眼中温柔地如同三月的春风,能开了整个世间的春花,我深深的想念着她。
那个秋天,每当深夜来临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有那道骑马燎袍英姿飒爽的身影。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记得我。我常常在想,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会属于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姑奶奶见我茶饭不思,便逗我,引诱我……我吐露心声之后,姑奶奶大笑。姑奶奶将我带进秦王府,将我带到秦王奶奶那里。秦王奶奶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她一见我便夸我肤白貌美。
月哥哥是秦王奶奶最喜欢的孙儿,月哥哥从小心性和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固土守疆领兵善战,无一不晓无一不会。所有的皇亲贵族都心中明白,月哥哥是未来皇位最有力的继承人。
秦王奶奶告诉我月哥哥的各种行踪,从那以后,我喜欢躲在朱红色墙角里偷偷的看着他的身影。城墙大楼之上,那道亮丽的身影偶尔会停驻下来,白色的袍子飘扬在风中,黑色的秀发飘舞在肩头,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
每当夕阳西落的时,风舞动的时,我便会偷偷跑到皇家樱花园林里,闻着周围樱花香溢四射,看着周围花雨飘舞的磅礴等待着月哥哥的出现。
很多宫女私下都会偷偷议论月哥哥身上的体香,只有我知道,他的体香是从何而来。
又是一日夕阳西下,樱花漫舞,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樱花园林,却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绿色的草地上,一个女人和月哥哥紧紧靠在一起,她白皙略带红润的脸颊贴在月哥哥的脸上,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到那个女人脸颊上的泪痕。
她的一双玉手紧紧的抱着月哥哥的腰,将整个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他和她彼此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原来,月哥哥已经心有所属。
后来,我从姑奶奶的口中得知,那位女子名唤慕容樱,她拥有皇族血脉,是先帝遗留在这个世间唯一血脉。严格意义上讲,慕容樱才是我们燕国皇族正统嫡系血脉唯一传人。
慕容樱在很小的时候,生活在这片土地最中心、最繁华的帝都天墉城;生活在巍峨雄伟的王宫里,每天过着的是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的生活。
那之后虽然我和慕容樱前前后后见过几次面,她很善良很温柔,但是我知道,我和她注定成不了朋友。
4
我十六岁那年,燕国发生了很多大事。
燕国的卫国战争结束,燕国的将军和士兵终于夺回了原本属于燕国国都的天墉城。
秦王登基称帝,迁都天墉城,我的月哥哥被封为霓王,云州各级军事主官和主政主官均是官升一级。
南宫一族已经成了燕国独一无二的家族,掌握着燕国三分之一的军队,南宫一族随新帝一起迁到天墉城。姑奶奶身为淳王府的主人,自然也是跟随着新帝迁入天墉城。
天墉城的城墙是我见过最为高大最为坚固雄伟的城墙,天墉城实在是太大了,我从城东走到城西足足要走上两个时辰。
天墉城的淳王府和云州城的淳王府没有什么不同,所有的布置完全一样,姑奶奶实在是太念旧,云州城淳王府的一砖一瓦姑奶奶都想要带到天墉城。
迁都后,我距离母亲远了,但是距离月哥哥更近了,因为淳王府和霓王府中间仅仅是隔了一条街。
命运似乎最会开玩笑,我越是在乎什么,命运越是让什么出事。那日,泰和殿内,太后奶奶突然眉头纠在一起,面色变得惨白,手中白玉茶杯缓缓地摔在地面锦毛毯上。
幸好,姑奶奶年轻时研读过医书,医术虽比不上御医,号脉还是懂的。姑奶奶的手指搭在太后奶奶的手腕上,姑奶奶眉头微皱,手指翻来覆去试了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