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瑶提着装满了菜的软质菜篮,慢慢走回家。她刚从离家不算很远的大菜市场出来。
身上穿着非常平凡的居家常服,菜篮子里的菜也是常见的时令蔬菜,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的形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每一天都是如此:在傍晚时分提着菜篮走在归家的路上,想着今晚该做什么菜好,符不符合每日膳食健康指标。没有半点差错,没有半点意外。
一成不变又宛如死水般的生活,慢慢腐蚀掉了对往后余生的期待。
但是今天似乎不一样。一个穿得一身黑、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脸还很凑巧被帽檐遮盖出的阴影完全挡住的男人叫住了她。
“小姐,请等一下。”
孟瑶停下了脚步,静如古井的心里隐约泛起些许涟漪,她微微歪了歪头,以示疑问。
“你有后悔的事吗?”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后悔的事吧,孟瑶心想。于是她点了点头。
“你后悔的事情足够你放弃现在的一切,回到过去,面对未知去改变吗?”
男人的声音带了些急切,孟瑶皱了皱眉,忽然警觉了,这样的对话似乎不太正常:“对不起,我还要回家做饭,你去问别人吧,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等…这是时光机!”见孟瑶已经转了身,于是男人只好迅速往她的菜篮里丢了什么。忽然一沉的重量让孟瑶下意识地往菜篮里一看,是一个黑色的巴掌大的匣子,再抬头,明明间或不过几秒钟,眼前只剩下了空无一人的街道。
落叶掉在地上,干燥的叶片被风吹起,刮在地上咯吱作响。
2
孟瑶穿着宽松的T恤,趴在沙发上,四仰八叉的,十分没有形象地研究着自己手里的黑匣子。
四四方方的有点像魔方,哑光金属质地,黑得纯粹,光照在上面似乎都能被吸进去;手感重得很,不符合大小的重量,倒像是举了两个哑铃在手上一样;只有一面有一个数字盘以及一个纽扣大小的按钮,其余面都是光滑无奇的。
但是要说这么个玩意儿是时光机,也太欺负人智商了。
孟瑶把玩了一会儿便失了兴趣,本来想随手丢在一边,又想到这个是看起来就可疑的陌生人给的,于是起身出了门,丢在了门外的垃圾桶里。沉重的黑匣子在底部发出了一声闷响,又很快平静。
挂在客厅墙壁上的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名义上的丈夫还未按照下班时间回来,等待的过程里,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瓷盘边缘的油都凝结在了一块。
孟瑶小声叹了口气,随意吃了点已经冷掉的饭菜,然后去浴室洗漱好,站在镜子前面,缓慢又认真地涂抹好一大堆的护肤品,准备睡觉。
头放在枕头上的时候,孟瑶忽然想,后悔到可以放弃现在一切,回到过去,面对未知重来一次的事吗?
她是有的。
3
别看现在的孟瑶是一个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家庭主妇,但学生时代的她,是绚烂得如同启明星一样的存在。
姣好的面容,优异的成绩,以及不错的家世,还时不时去参加一些大大小小的比赛,在周一的时候站在国旗下的讲台前发表演讲也是家常便饭,无论怎样看都是一个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唯独性格上有些不太好相处,有些傲慢自负了,所以与女生间相处算不上融洽。
不过她这样的人,自然有着高傲的资本,孟瑶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宁缺毋滥是她的人生准则,于是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交心友人。但在上高中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个的,唯独的一个朋友。
这个人叫沈艺,一个不怎么机敏的人。做事也很慢很慢,不算擅长学习,性格上也没什么突出的地方,有时候还温吞得过分,之前孟瑶喊她逃课去玩她也不敢,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丢进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那种人。但就是这么一个怎么看怎么平凡的人成了孟瑶唯一的一个朋友。
具体怎么相熟成为好朋友的,孟瑶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一同去厕所,午间一同去食堂吃饭,课上的活动也自发性地就组队在了一起,偶尔的周末也会乐于应邀出去,一起去探最新开的那家甜品店。
其实女生和女生之间的相处并不容易,心思敏感的同龄人很容易就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但很神奇的事在于,脾气本就坏透了的孟瑶和班里别的女生吵架都吵了八百回了,但是唯独没有和沈艺闹过矛盾。说来沈艺这个温吞到不行的人,每一次都在她和别人吵架的时候,会立刻冲上来当和事佬,当然屁股肯定是歪向她那边的。
后来想起来,心智已经成熟了的孟瑶很快就悟了,就自己那会儿的臭脾气,没有闹矛盾那都是沈艺一直在迁就自己。
沈艺的确处处迁就她。
沈艺记得住孟瑶的所有喜好,一同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会把孟瑶不爱吃的青菜全挑到自己碗里,然后嘴上说着我最爱吃蔬菜了把孟瑶爱吃的肉大方让出来说是交换;生理期这种孟瑶自己都懒得记的东西,沈艺会在前一天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提醒,然后在当天备好一粒布洛芬;就算两个人难得有了相左的纷争,沈艺也会软下来,顺着孟瑶的毛摸,然后再提出自己的见解。
沈艺将自己对孟瑶的好都小心翼翼地层层叠叠掩盖起来,装点成了随处可见的小花小草或者蓝天白云,所以才让孟瑶一直都没有发觉到,其实这样的好已经偏离了友情范围。
但是高中三年,足够让小小的情愫在心里扎了根,直到长成藏不住的苍天大树。
毕业典礼结束后的那个午后,孟瑶记得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阴云绵绵。午饭依旧是在学校吃的,那天的菜破天荒的不错,想来学校也是念在快散伙了,做了顿大餐。菜有红烧排骨,土豆烧牛肉,当然了还是有她不爱吃的清炒小白菜,于是沈艺又拿了自己的排骨和牛肉过来换白菜。孟瑶记得,吃完饭之后,沈艺定定看了自己很久很久,让她误以为是不是有辣椒黏在了牙齿上面。她也记得,漫长的沉默之后,沈艺长长地吐了口气,眼睫毛大概因为紧张像蝶翅一样忽闪了几下,然后抿了抿唇,像个机器人一样,一字一顿地说——
“我喜欢你,你能和我交往吗?”
普普通通的沈艺,告白也是这样平平仄仄,没有丝毫浪漫可言,无法带给人惊喜。
而那个时候孟瑶实在是太耀眼了,也太过于高傲自负了。她那时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爱,又遑论如何去爱人,于是她瞪着眼睛,震惊了三秒之后回答道:“这个玩笑不好笑,我怎么可能会和你在一起。”
一切到这里结束。
孟瑶从那天之后再也没见过沈艺。
4
孟瑶睁开了眼睛,从梦中突然惊醒的缘故,所以身体像是被鬼压床,控制权还在慢慢恢复。
等能动了,她立刻下了床,跌跌撞撞在客厅找了好一会儿那个黑匣子,才突然想起来那个东西被她扔在了门外。挂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多,再过十来分钟,会有垃圾车过来把垃圾收走。还真是幸运。
捡回了那个黑色的方块,孟瑶端坐在沙发上,咬着指甲盯着远处某一点放空。
她一发呆就会这样。
沈艺很久之前说过,她发呆的时候表情真的很呆滞,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一样。
“但是怪可爱的。”
孟瑶猛地回神,她的手指在颤抖,不断在黑匣子表面划动着。最后,她叹了口气。缓慢的叹息声在空气里缱绻蒸发,几乎微不可闻。
天边这时候开始渐渐泛白,孟瑶起身,拉伸了一下身躯,不出意外听到了一阵骨骼脆响,然后她把门打开了。她盯着地平线尽头忽然跳出来的红日,眼眸里重叠着金色红色的光斑,连带着她脑子里所有不断跳跃着的回忆,她再度把那个神秘的黑匣子丢进了垃圾桶。虽然垃圾车似乎已经来过了,但是这次她肯定不会再捡回来了。
因为对自己选择的生活的不满意,就妄图重来一次,未免也太卑劣了些。
她错过的美好、遗失的珍宝、种下的苦果,这一切,她就得自己独享。再说了,蝴蝶效应的意思还有后果,她是知道的。
但虽然道理都懂,她还是结结实实地难过到喘不过气,蹲在地上小声呜咽了一整个早晨,然后才又变成那个平平无奇的家庭主妇。
5
孟瑶提着装满了菜的软质菜篮,慢慢走回家。她刚从离家不算很远的大菜市场出来。
身上穿着非常平凡的居家常服,菜篮子里的菜也是常见的时令蔬菜,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的形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每一天都是如此:在傍晚时分提着菜篮走在归家的路上,想着今晚该做什么菜好,符不符合每日膳食健康指标。没有半点差错,没有半点意外。
一成不变又宛如死水般的生活,慢慢腐蚀掉了对往后余生的期待。
但是今天似乎不一样。一个穿得一身黑、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脸还很凑巧被帽檐遮盖出的阴影完全挡住的男人又叫住了她。
“小姐,请等一下。”
孟瑶停下脚步,在对方下一句话说出口前连忙说道:“上次你丢给我的东西我没用也早就丢了,你别找我了,找别人去吧。”
“不,这次我来不是说那件事。而且时光机本来就是教授给你做的,你想怎么用,用不用,都是你的事。”男人似乎有些紧张,他搓了搓手。
教授?孟瑶停下了准备跑路的步子,困惑地歪了歪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艺,沈教授她生了很严重的病,你能和我去看看她吗?”
孟瑶瞪大了眼睛,原来是她。
6
孟瑶煮了鸡丝粥,一口一口吹凉了喂着病床上躺着的病号。沈艺她的确生了重病,但好在还死不了。
两个人沉默着,一个喂一个吃,直到白瓷碗见了底。
生病的沈艺虽然脸色苍白,却奇迹般因为脸红而生出了点红润。
孟瑶等着她说话。
然而又是漫长的沉默。
“我……”
“你……”
齐声开口之后,孟瑶挑了挑眉,示意沈艺继续。
结果沈艺又沉默了。
这个人永远这么温吞。
孟瑶有些急了,皱了眉,问道:“你想干什么啊?”然后她眼见着床榻上的沈艺长长的眼睫毛又开始像蝶翅一样忽闪起来,然后抿紧了唇,深呼了一口气,这副样子和久远之前的记忆有多处重合,孟瑶大概能猜到沈艺要说什么了,于是在她说出来之前,就先一步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了她嘴前。
“这次告白你可想清楚了再说,再像之前那么没情调,我还是不会答应你。”
之后。
孟瑶隔天就麻利地去和前夫商量了离婚事宜。她的婚姻本来就带着包办性质,比任何人的婚姻都要像坟墓,她一直都没得选择,人生中最高光最自由的时期都在中学时代了,于是她之前只当自己是死了,才会这么无欲无求扮演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
但现在不是了。
无论有没有使用,在收到时光机的那一刻,她的生活就已经重启了。
她和沈艺像回到了过去,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走在林荫道上,一起逛着路边小店,偶尔也会就是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好友密会一样聊着天,像是要把以前缺失的日子全部补齐。不过孟瑶她们两的年纪本来也算不得很大,现在亡羊补牢也算不上晚。
等沈艺病好了之后,沈艺带着她上了去北极的科考船,一同去了北极,然后运气很好的看到了极光。
沈艺安安静静地站在孟瑶旁边,顶上的翠绿幽暗又忽而明亮的天空,大大小小的光圈,泛着虚幻又不真实的色彩,简直像梦境。孟瑶觉得世界上应当没有什么比现在所见的一切还要好看的东西了。
这个时候,沈艺牵着孟瑶的手紧了紧,她的眼睛里倒映着仙境,然后她郑重地说道:“我喜欢你,你能和我交往吗?”
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句子语气,孟瑶叹了口气,但是很快嘴角又扬起来。
这样平凡普通的告白,或许是最好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