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灯行
1.他的苦衷
庄严看着镜子里自己疲惫的脸,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是一名医药销售代表,别人羡慕他月薪过万,但真正的熟人对他却是躲之唯恐不及,因为他已经把能借钱的人都借过一圈了。
要保持每月拿到那些薪水,就必须完成销售任务,为了完成销售任务就必须从公司提取足量的药物,这个月卖不掉就自己花钱买下压着,下个月再想出路,而下个月的任务只增不减,如此恶性循环。
原来日子还可以过得下去,但现在妻子怀孕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简单地吃了个早餐,庄严坐车到了市二医院,这是妻子待产的地方,也是他工作的地方。
不过他没有去看妻子,而是径直去了六楼肿瘤科,因为他要赶在王大夫开始问诊之前与他谈一下。
庄严现在主要推销的就是一种治疗癌症的药剂,并不经过医院,只经过他和主治医生,每一支药剂向病人收取的药费就是三万元,其中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利润会当做提成给医生,说白了这就是贿赂。
推开房门,庄严愣了一下,坐在办公桌前的不是王大夫,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医生,那个医生看样子不超过三十岁,鬓角却有几缕白发,见到有人进来,他缓缓地抬起头,对庄严露出微笑。
“你是庄严吧?”医生微笑着说,“王大夫和我说过你今天会来,我是新的主任医师尹明,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要找王大夫的话他就在隔壁的办公室。”
庄严愣住了,首先,他认出来这个人是尹明,可他怎么突然担任肿瘤科的主任医师了?也就是说,庄严以后的生意他说了算?
“以后还要尹大夫多照顾,有需要的话,随时电话我。”庄严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他好不容易才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尹明接过名片,说:“那就要看病人何时需要了。”
庄严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办公室,王大夫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接下来的首要任务无非是贿赂新来的主任,这是他一贯的工作流程,所谓“病人何时需要”的首要条件就是医生给推荐,或是指定这种药物。
电梯在十三楼停了下来,庄严走进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妻子,马上就要为人父的幸福感在心中盈满。
妻子看到他就问请月嫂的事情,又是需要用钱!庄严的眉头拧在一起,应付地说还有工作就离开了病房,出门时,正好遇到妇产科的护士王慧,两人客气地聊了两句。
2.她的留书
从病房回到休息室里,王慧反手关上门,拿出钥匙打开储物柜,从最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素白的手微微颤抖地轻抚着本子。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才将其打开,在最中间才有了字。从字体看应该是大人写的,但是那些字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有些地方则断断续续的,似乎写字的人停了许久才继续下去,很多地方的墨迹被晕开,显得模糊不堪,湿掉的痕迹只限于这几页上。
王慧将那些词不达意的句子规整起来,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们医院精神科设有戒毒科,我负责的病人中有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她的男友说是为了将她牢牢拴在自己身旁,所以偷偷将毒品多次加入食物中使其上瘾。
她很积极地配合治疗,想要早些离开这里,我也对她特别上心。
她来到医院的一个月,我们一直坚持给她注射戒毒药物,效果很好,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停止药物治疗了。
出事那天,她的神情有些不对,我以为是因为成天被关着的原因,也没有多想。然后我给她打针,她伸手的时候碰倒了一旁的花瓶。
打完针,我鼓励了她两句正准备离开,她却突然勒住了我的脖子,她的表情痛苦愤怒,充血的双眼中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
我被她掐得几乎窒息,本能地挣扎着,最后,我摸到了刚刚被摔碎的花瓶瓷片……我使劲儿扎了下去……
她死了。
经过尸检,她死前注射过吗啡。注射毒品会产生兴奋与幻觉,这可能是她袭击我的主要原因。
他们都说是我错误地将吗啡当成戒毒药剂注射才导致了她出现幻觉,可是我拿药前再三确认过,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错误!
病人的家属声泪俱下,医院劝我担下这个责任……可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死,只有死亡才能解脱……
王慧“啪”的一声合上笔记,脸上带着一丝扭曲的微笑,她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话语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我这边一切进展顺利,你呢?”
“非常顺利,我已经见到他了,局已经设好,就等他自投罗网了。”电话那头的人的兴奋程度丝毫不亚于她。
“你们两个收敛点!”电话里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如果现在露出什么马脚的话,可能就会功亏一篑了。”
对于第三人的呵斥,两个人都战战兢兢地听着,他们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计划失败,他们等着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了。
3.TA的戒指
手术室外,家属们紧张地等待着,切除肿瘤算是个大手术,病人推进手术室之前都要签下承诺,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更受煎熬。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自若的人,在其中就显得格外突兀了。一个穿着墨绿色风衣的男人,拿着报纸坐在离手术室最远的地方,他带着一顶帽子,帽檐拉得很低,刻意不让人看到他的脸,周围的人各怀心事,也没人注意到他的迥异。
此人正是庄严。他打听到今天的主治医生是尹明,病人是胃癌晚期,需要切掉整个胃,但即便手术成功,也不过半年的寿命。
他只想看看,尹明到底是不是一名医生,难道十年的时间,真的能让一名老师变成有名的医生?
手术室门上的灯熄灭了,病人被从手术室中推出来,尹明摘下口罩,温和地告诉簇拥上来的家属,手术很成功。
一瞬间,庄严和尹明的目光对上了,庄严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他看了一下号码,不敢接又不敢挂,连忙裹紧大衣离开了医院。
跑到一个没人经过的角落,庄严才接起电话,等那人发完脾气之后,庄严又是哀求又是保证,好不容易暂时止住了对方的怒火。
挂上电话后,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这是他第二次借高利贷了。前前后后所有债务加起来也已经有四十万了。
庄严用手抚着额头,眉头拧在一起,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起电话,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他惊异地回头望着医院的方向。
他挂断电话之后,连忙跑向医院对面的迪欧咖啡。
尹明没有穿职业装,他正出神地看着面前的一个咖啡杯,听到庄严的声音才抬起头,笑了笑请他坐下。
尹明给庄严倒上一杯咖啡,给自己也添上,微笑着说:“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当然,那是当然。”庄严诚惶诚恐地说,因为这话明明应该他先说的,也该是他首先邀请医生出来见面的,于是他连忙拿出两张面值为两千的购物卡,这是起码的见面礼。
尹明爽快地收下购物卡,笑得比刚才更亲切了些。庄严似乎调整好了状态,于是趁热打铁地提起了药品销售的事情,把公司的情况、销售的药物以及每出售一支肿瘤药剂能给他的提成详细地做出了说明。
尹明转动着戒指说:“眼下就有一个病人很需要这种药,胃癌晚期做了整个胃部的切除,如果有很好的药物治疗的话,应该能够有效地延长他的生命,我们这也是为了病人着想。”
“对对对,就是这样。”庄严连忙附和道。
商谈结束后,尹明回到医院办公室里,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平静,急躁的情绪都反应在不停转戒指的小动作上。
“人的生命还真是顽强啊,整个胃都没有了却还活着。”一早就在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说,“不过,接下来的后续治疗会让人生不如死……”
“他必须得活下去,他是我们重要的饵!”尹明急躁地吼道。
那人轻轻地一笑道:“放心,即使没有我,他也一样能活下去,我们有发达的医疗设备,优秀的医生和强效的药物——只要有足够的钱!”
4.他的奔忙
病房就像一个牢笼,牢笼后面的少女枯干消瘦,她目光呆滞地望着从病房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用手死死地抓住胸口,压制着心中那种说不出的痛苦。
“用这个会让你好受的。”
“可是王护士说我绝对不能再碰这种东西。”
“哪种东西?你看清楚这是药!来,就用那个交换吧……”
“我真的没有弄错注射剂,我交接班的时候看的清清楚楚,一定是有人换了我的药!”
“反正不会有人知道,一切罪责就让那个倒霉的女人去承担。”
……
庄严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角渗出的冷汗浸湿了刘海,嘴角却扬起一丝扭曲的笑容。对他来说这些不是噩梦,只是梦;不是故事,是回忆,因为他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早上又收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妻子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让他多抽出点时间陪着妻子,但是庄严却敷衍了事地答应了一下。
庄严提着药箱往回走的路上,被一辆轿车拦住了去路,对方不由分说地将他截上了车,坐在后座上的正是放高利贷的老板!
“老子给你两条路,一条路是去郊外,一条路是去银行,你自己选吧!”
庄严毫无疑问地选择了去银行的路,被两个黑衣人押解着取出了所有存款,刚刚够付清了本息,老板爽朗地扬长而去并对他说,需要钱的时候可以再找他。
看着自己存款为零的户头,庄严咬咬牙又拨通了尹明的电话号码,他自己怎样都可以,但是妻子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如果没有足够的钱的话简直不敢想象,电话接通了,他迫不及待地说:“那个……这个月的任务还没能完成,所以,能不能再买一些药?”
电话那头顿了顿,然后很爽快地说:“好啊,你的任务还差多少?”
“十……不,二十支。”十支药的提成根本不够,这一个月来尹明帮他售出了很多药,这一次应该也没有问题。
尹明又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好,先带三支过来,正好有个病人急需用药。”
庄严整了整衣领直奔医院而去,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再见到那个躺在床上的胃癌病人,他还是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才一个月而已,病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陪在他身边的病人也憔悴了不少。
病人看到尹明,顷刻间老泪纵横,说再也不愿意继续接受治疗。尹明安抚着老人,说什么家人的不离不弃,再有坚持下去就能活下去的一类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病人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声,尹明示意庄严跟自己去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他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说:“你也看到了,我是尽量的在帮你了,一个月里帮你销售了五十多支,我看你差的不是任务而是钱吧?”
既然被人一眼看穿,庄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苦笑着说:“所有的钱都还了借款,我老婆马上要生孩子,钱有点儿紧。”
“弄一点儿吗啡来吧。”尹明波澜不惊地说。
“这不行,那种东西管得很严,我弄不到。”庄严不假思索地回绝道。
“可是病人需要,”尹明双手交叠托着下巴,微笑着说,“刚才那位病人你也看到了,他们太痛苦了,吗啡会让他们好一些,这都是为了病人好啊。”
“都是为了病人好啊……”庄严重复着尹明的话。
5.TA的报复
钱很快就凑齐了,庄严并不担心什么,从售出第一支药的时候,尹明就和他牢牢地绑在了一起,死了我也活不了你。
今天是妻子的预产期,庄严早早地起来,把所有的工作都放下,准备一整天陪在医院。可他兴冲冲地刚迈入医院的大门,就被几名警察抓住了!
拘留所里,庄严哀求警察让他打个电话,说今天是他妻子的预产期。警察见他可怜,便允许了。
电话一接通,母亲便是一顿责骂,到最后,母亲哭着说:“儿子,你媳妇难产,医生说孩子可能保不住了,儿子,你回来看看你媳妇啊……”
这是庄严听到他母亲的最后一句话,通话时间到了,电话被强行挂断了,他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他面前出现了一双脚,竟是穿着囚服的尹明:“尹大夫,这究竟是……”
尹明躲开庄严的手,一把将他推到墙上,背着光,他的嘴角勾勒出一道微笑的弧线,腔调古怪地说:“是我向警察自首的。”
“你、你说什么?”庄严不敢相信地说。
尹明阴森地笑道:“一个月来,你我之间的每一笔账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还包括以前你贿赂过的医生的明细,还有我们初次在咖啡厅约定提成的对话录音,你跑不掉的。”
“你为什么这么做?良心发现?”庄严骂道,“我有什么错?哪一个销售代表不是这么做的,不给医生好处怎么卖得出去药?”
尹明瞪着庄严的眼睛说:“十年前,我的妹妹尹妍惨死在医院里,最后以医疗事故草草结案,涉案的护士跳楼自杀,死无对证,你说她注射的吗啡是从哪里来的?”
“你说呢?”庄严波澜不惊地反问道。
“你不承认没有关系,”尹明耸耸肩笑道,“接下来的二十年,咱们一起在监狱里度过,这笔账我会慢慢和你算。”
当天晚些时候,庄严接到通知,他的孩子最终也没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
很快,法院一审判决,判处庄严有期徒刑十五年,他没有上诉。半年后,妻子来监狱看了他一次,向他提出离婚,他也干脆地答应了,在他心中只有对她的愧疚。
在监狱里的每一天,庄严都必须面对和尹明一起的生活,尹明就像阴魂不散的幽灵一样缠着他,想出各种方法折磨他。
六年后的一天,庄严被狱警带到接见室,来看他的人是一个素昧谋面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衣,留着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