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泰安四年,正月十五。大凉朝的都城尚京,又迎来了一个家家户户皆要悬灯结彩、开庙祭祀的岁时——上元节。上元节又称元宵,自前朝起便是极得皇室看重的日子,至今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因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对其极为看重,年关一过便火热地置办了起来。
是夜,流花千树、银星若雨,丽水河畔最大的歌舞坊——弦歌雅意楼,楼前锦绣华灯齐明如昼,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而楼内更是一片馥香浓郁、觥筹交错的纷繁盛景。与其他曲意逢迎、以色惑人的歌舞坊不同,弦歌雅意楼走的是卓尔不群、傲骨清风的路子。即便是最末等的舞姬也是一身宛若名门闺秀的做派,至于那簪花榜上的几位头牌,更是如谪仙般惊才绝艳的人儿。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那极擅箜篌的红绡女。
红绡本是不曾有花名的。只因她初登台的那日,身着一袭大红色的鲛绡纱衣,姝容妩媚、身姿曼妙地惊艳了全场看客。且更是因一曲恍若天籁的箜篌引,名动尚京。莫说王公子弟、寒门学子,就连那些宅院深闺里的无知妇孺,也都纷纷慕名而来一掷千金,只为得见红绡一面。可这红绡的规矩却十分的大,平日里是绝不肯登台的,只有每季初月中旬的望日之夜,方肯奏上那么一曲。因而今夜弦歌雅意楼的千里逢迎、宾客满座,不单是为了上元节,更是为了聆听这红绡每三月才一次的空谷足音。
楼内正厅花台之前,宾客们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只盼着那戌时的更声速速响起,红绡便能登台演奏。
与楼下宾客的躁动喧嚣不同,二楼雅室内,一位出尘脱俗、美艳绝伦的红衣女郎正慢条斯理地由着侍女为她上妆。直到门外的仆从催了三次,才分花拂柳、风姿绰约地出了香闺。这便是弦歌雅意楼鼎鼎大名的簪花榜头牌——红绡。
不过红绡虽是出了门,却又不急着下去。只是柔若无骨的倚着栏杆,一双含情目不知在人群中寻着谁。
随行的侍女欢儿既惊且急,眼看着这时辰都要到了,女郎怎地还不下楼?莫不是要耍性子不演了吧?
就在小侍女胡思乱想地当口,女郎又迤迤然开口问道:
“欢儿,你说今夜,檀郎可会前来观我演奏?”
欢儿心下更是忐忑,这檀郎的行踪可不是她区区一介小侍女能掌握的呀!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应对主子的问话,那厢女郎却又轻笑一声,道:
“罢了。他来与不来又有何干系?我依旧是这名动尚京的乐姬红绡。”
说着便一把接过仆从手中的帷纱,半掩娇容,摇曳而去。
连忙要追上主子的小侍女,却在慌乱中鬼使神差地向楼下望去。只一眼便在雅席上寻得那位尚且独自品茶,身若修竹、面如冠玉的白衣郎君。而后心下大定,想着既然檀郎在此,主子就绝不会让今夜的演奏生出岔子。随后欢儿就喜滋滋地想跟着下楼,可她的笑容还未扬起便转瞬变成了惊恐的表情。无他,只因她的主子,名动尚京的红绡女,竟然一扬裙摆,自楼梯的扶杆上跳了下去!!!
满座宾客也被这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红衣女郎吓地惶然失措,纷纷惊声尖叫。一片混乱之中,自雅席上突然闪出一道白色身影,迅若疾风般追上了即将落地的红绡,并一把揽住佳人纤腰,缓缓地降在了花台中央。
众人定睛一看,那白影原是一位气宇不凡、风度翩翩的郎君。此刻,白衣郎君拥着红衣女郎,两人四目相对,脉脉无语。偏巧这时二楼上一位小童的花篮,竟不知为何掉了下来。整整一篮子的红梅花瓣顷刻间便化作一阵芳香四溢的漫漫花雨,将二人笼罩其下。
全场都为当下这幅美轮美奂的场景屏息良久,好似不忍惊扰,这宛若传奇话本中,才子佳人一见倾心般的戏码。
良久,不知是哪方宾客忽而大嚷了一句:这,这不是檀郎吗?
全场众人这才明了,怪不得这白衣郎君竟有如此俊俏的功夫。原来是平南王府那位,素有卫玠再世之赞誉、尚京檀郎之美名的小世子,孟徽之。
尽管台下宾客们议论纷纷,台上二人却是丝毫未曾受扰。径自你来我往、眉目传情了许久。
“女郎无恙否?”
孟徽之剑眉轻蹙、玉面含忧,貌若关心的问道。只是那语气中却充满了戏谑之意。
“郎君轻功如此之俊,妾身自是无恙。”
红绡轻笑,又道:
“可这终归是救命之恩,妾身无以为报……嗯,不若今日这一曲便为郎君而奏可好?”
孟徽之抬手,捻起落在她帷纱上的一片花瓣,道:
“方才还以为卿要说以身相许,在下可是好生期待了一会儿呢。”
“妾身的曲艺和歌喉,想必也定不会叫您失望的。”
说罢,红绡便轻拂下那郎君仍流连在她帷纱上的手,转身吩咐仆从放置乐器,准备今夜的演奏。孟徽之也回到他的雅席上,继续品茶并从容不迫地等候着,好似刚才的一切混乱都从未发生,而他也从未离席救过人一般。
乐器很快便安置完毕。可令众人疑惑的是,红绡今夜要弹得竟不是那把曾助她名动尚京且被世人赋诗咏为“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的凤首箜篌。而是一张朴实无华的七弦琴。红绡观出台下宾客们的疑惑,便说道:
“这张七弦琴,是前日里一位贵客亲手所制并赠予妾身的。感其深情厚谊,妾身便决定在上元节之夜弹奏此琴,并借花献佛,以谢檀郎方才的救命之恩。”
随后,红绡莲步轻移走向了琴案,跪坐在案机一侧。净手焚香、转轴拨弦过后,室内便响起了一阵宛若高山流水般的钧天广乐。
正待满座沉迷于这醉人仙乐之际,众人又忽闻一柔婉悠扬的女声娓娓唱道:
上元夜,春城野,灯前描摹兰亭帖。
江海别,忆君念作清心诀。
清秋节,叶如血,扇后窥君衣衫雪。
惊鸿瞥,才道入了相思劫。
一曲唱罢,全场却鸦雀无声。众人不由得看向前排雅席上,那位“衣衫雪”的风流郎君,都觉得自己似乎窥得了什么惊天秘闻。
最后,还是孟徽之这位疑似风流韵事的男主角率先打破了沉静。他说:
“此曲宛若袅袅天音,歌声更是清丽动人,果真令在下叹为观止。敢问女郎,此曲名何?”
“还未曾赋名,不若有劳檀郎替妾身取一个吧。”
“那……便叫它做,遇郎欢,如何?”
孟徽之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曼妙女郎,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股忸怩之感。
“乍遇情郎,心下生欢。此名,甚妙。”
她自花台上盈盈一拜,笑道:
“如此,便多谢郎君赐名了。”
孟徽之亦起身回了一礼。
自此,名动尚京的乐姬红绡女与同样名动尚京的檀郎孟徽之,二人于上元节在弦歌雅意楼情定之事,便一夜之间传遍了凉朝大江南北。平白惹得多少青年才俊因此扼腕叹息,多少闺中少女为此对镜垂泪……不过,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我们再回到上元节,那传说中,红绡与檀郎二人情定之夜。
红绡演奏过后,便在满座宾客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与孟徽之二人相携离去,一路上毫不避讳地将其牵入了她的闺房。直到阖门之声响起,众人方似惊醒一般移开目光,不过心中臆想出了些什么风流佳话,可就不得而知了。
可惜,那室内风光却并未如宾客们所料地那般郎情妾意、如胶似漆。那本该浓情蜜意的二人,刚一进屋便避如蛇蝎似地松开了相携的手,并不约而同地向另一侧移了两步,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嘁~你这女郎,竟还敢嫌弃本君!合该本君嫌你才是!”
那位在世人面前芝兰玉树、温文尔雅的檀郎,此刻竟摇身一变,宛若市井泼皮般地抱臂斜眼哂道。
“啧啧~檀郎的这番变脸可是令妾身好生惊叹。”
红绡拿起一面团扇轻摇,又道:
“真想拉开房门让楼下诸人都好生瞧瞧,他们平素奉为神祗的尚京檀郎,私下里是何等的风光霁月、表里如一。”
“呵,那也不如尚京名门的谢氏嫡女,竟然在歌舞坊卖艺来得骇人听闻。”
是的,名动尚京的红绡,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她其实并非什么弦歌雅意楼的乐姬,而是当今王谢两大士族中,谢家唯一的嫡女——谢韵。
“郎君这是在威胁妾身吗?明明妾身才牺牲了自己名节,相助郎君躲避家里安排的亲事。如今莫不是要恩将仇报?”
“哼!本君才不是那般量小之人。”
孟徽之冷哼。过了半晌,又迟疑道:
“那什么,天色也不早了,正好本君今日要回王府探望母妃,就顺路用车舆载你一程吧。”
一直在角落里充当屋内摆设的影卫,此时也终于忍不住腹诽起,他家世子这句明显与现实截然不符的话。不过主子们说话,他小小一介影卫可是决计不敢插什么嘴的。只得在心中默默地,为还在府里求神拜佛的王妃惋惜,想来她老人家想在今年抱孙子的愿望,怕是又要破灭了。
不过那厢的正主儿,却是没有深究世子大人话中有什么深刻内涵。只是径自欢欣鼓舞道:
“真的吗?郎君当真要用那架梧桐青盖云母车送妾身回去?”
“那是自然,本君向来一言九鼎。”
“哎呀~可若是那般会不会过于招摇?毕竟在这尚京城内可无人不知,梧桐青盖云母车是檀郎你的车舆耶……”
“咳,……本君,收回刚才那句话。”
“诶?檀郎不是向来一言九鼎的吗?今日竟然要食言而肥?”
谢家女郎立时作惊叹状,随即又苦恼道:
“唉~若是有朝一日檀郎肥成了一口大缸,那该如何是好?妾身可并不一定能保证自己不会移情别恋呢。”
“谢韵,你闭嘴!”
虽然二人吵吵闹闹、拉拉扯扯了半晌,但最后还是彼此相携离去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影卫决定收回他之前在心里说的那句话。因为他觉得,纵使世子爷不怎么行,谢女郎却还是很行的。
车舆很快便行到了乌衣巷口。谢韵表示,虽然没能乘上梧桐青盖云母车很可惜,但是能与尚京第一美男檀郎同乘一车,也是极为令人愉悦的经历了。
“等一下!”
谢韵俯身,刚要撩起车帷,却突然被孟徽之一把拉住。她不解的回眸,问道:
“檀郎可还有事?”
“……本君听闻,上巳节那日,有群文人欲在兰亭举办集会。”
“所以?”
“……所以,如若你想去看看的话,本君也不是不能寻个空暇陪你去。虽然……虽然本君对那群文绉绉的酸秀才集会没甚兴趣……”
谢韵看着情郎那通红的耳根、旁视的双目和别扭的神情,只觉心间一片柔软。她悄声道:
“……那就有劳檀郎,三月三与妾身往兰亭走一遭了。”
“真拿你没办法,那……一言为定?”
“唔,妾身那日可一定要乘梧桐青盖云母车哦!”
“……好。”
孟徽之哭笑不得。不过,终能得偿所愿亦是身心愉悦。目送那女郎入了谢家府邸后,便也喜不自胜地离去了。
夜半,谢韵独坐案前。她手持秋毫,在一封半展的信笺上笔走龙蛇,眸光在月色下晦明不定。
她想,有些事情,或许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下篇
“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濒。朱帷连网,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骆驿缤纷。致饰程蛊,偠绍便娟。微眺流睇,蛾眉连卷。”这是前朝墨客张衡的文著《南都赋》中,有关于上巳节的记载。说的是,在这一日,衣着华丽的郎君和女郎们,会相约一起外出游玩。上巳节,素来就是情人们彼此心照不宣、私相授受的日子。
大凉朝的文人雅士们向来是喜欢在节日里办些集会的。所以尚京学子们选在上巳节这一日,并未让任何人觉得出乎意料。更何况这集会的场所,也是千篇一律的定在兰亭。而会稽山阴之兰亭,自前朝起便是王谢等高门士族子弟行修禊之礼,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的好去处。
不过对于谢韵而言,流觞曲水也好,饮酒赋诗也罢,都不及能与情郎外出私会来得令人心向往之。明明约定巳时相见,她却辰时不到便带着侍女欢儿在弦歌雅意楼上,坐立难安、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孟徽之那架梧桐青盖云母车在门口又招摇地停了许久,才装作姗姗来迟的样子下了楼。
从弦歌雅意楼到兰亭只有区区数十里路程,因此他们行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兰渚山下。
看着车帷外,那些曾被历朝名士们纷纷赋诗歌咏的景致,再看看身侧,她那琼林玉树、貌若潘安的情郎。就在那一瞬,谢韵觉得,或许,这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过的快意人生。
她生来便是望族谢氏的嫡女,过得是锦衣华裳、钟鸣鼎食的奢靡日子。世人都道她命好,可谁又曾晓得,她的一言一行其实都要受那所谓谢氏家风的禁锢。她三岁识文、四岁赋诗、五岁习画,六岁便成了尚京人人称道不已的谢氏咏絮姝……可是这些其实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根本不喜舞文弄墨、也不喜做什么咏絮姝。她喜欢的乐器,是那些胡人从西域传来的箜篌,她想要过的,是那些宛若传奇话本里的主角儿一般恣意妄为、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想,或许十岁那年,那个曾为她看相的老道士说的极对。她,天生反骨,迟早背离谢氏,祸及满门。可那时的她尚且还算装得乖巧,父亲便也只当做那疯癫的老道士是胡言乱语罢了。
十五岁那年,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妄念。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侍女偷偷溜出家门,跑去了当时在丽水河畔的歌舞坊中,还尚且默默无名的弦歌雅意楼。一曲出,惊四座。从此,人前她是风华绝代、千金难买一面的红绡女;人后她是才藻艳逸、隐而不问世事的谢氏姝。也同样是那一年,她认识了孟徽之。那个,她此生最大的意外。
其实恋慕孟徽之于谢韵而言,并算不得多明智的决定。可感情之事本就是如此令人无可奈何,纵她有经天纬地之才,此刻也不由得如一个普通的怀春女郎般沉溺其中。况且,她早已决定要借此时机,向孟徽之表明她的心意。是的,谢韵准备在今日,向孟徽之坦白一切渊源。告诉他这些年,那从不曾向外人道以的秘密。
她,或者说谢氏嫡女谢韵,本该是当朝储君太子彧内定的正妃。然当今圣上的龙体虽看起来还算康健,但其实早已药石罔效、时日无多。因此,各世家大族纷纷寻好了要扶植的下一任君主。而谢家,投靠的便是太子彧。她谢韵,便是双方达成联盟的牺牲品。那时的她虽不大情愿被联姻,但也并未反对。她心宽地想着,反正也是要嫁人,不若就嫁给未来的天子。这样不仅能保住谢家不倒,报了父母生养之恩,还能让她也尝尝,这所谓的全天下女郎,均梦寐以求的母仪天下是何滋味。
可是,只因遇见了孟徽之。什么光宗耀祖,什么母仪天下,她就都不想要了。她只想和他相守在一起,即便失去了名声、地位,最后落得归隐山林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