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苏尽吵架了,他烧掉了我的画,还杖毙了我最贴心的婢女,从前他对我百依百顺,这次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我想起从楚地千里迢迢到京城时,殿前的大臣跪了一排,又被侍卫一个个拖开,我不解。
我望向苏尽,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却又不像,执事在一旁读着些什么,我听不进去,只是看着苏尽一步步向我走来,衣袖当风微微掀起,金龙随风而动,竟像活物一般。
红烛印出苏尽的脸庞,他真的很好看,我想他即使不贵为天子,也有无数女子为其倾倒。
“我们,重新开始。”
我不解其意,却见他,似曾相识。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如玉的脸庞,好像我们已经相识多年,久别又重逢。
肚子不识趣的叫了起来,我想起出宫匆忙,浑身上下竟是一两银子也没有,好在我向来赌气都不会太久,苏尽也习惯了。
宫门前皆是车马,浩浩荡荡的仪仗随行其后,我被推了一把,“误了贵妃娘娘的时辰,你举家的脑袋也不够砍。”
原来,今日是贺氏入宫的日子。
群臣本就对苏尽娶我之事颇为不满,不过几日君臣之间便要为后宫之事争吵不休。
如今贺氏入宫,当是给了群臣一个交代。
我蹲在宫门边,拿着随手折来的草在地上乱划,却忽的被人拉住,我僵在了那里,抬头看去,是郡主叶岁岁。
“随我回去吧。”
我别过头去,她便也在我身旁蹲下,“陛下娶了贵妃,你不开心了?”
我腾的站起来,险些将郡主推倒,“才不是这样。”
贺氏与苏尽的新婚之夜,我辗转难眠,避过了服侍我的宫人,一个人坐在春和殿前的石阶上数星星。
我过往的记忆不甚明朗,见到苏尽时仿佛又想些什么,想起我们好像也曾这样一起数星星,看月亮。
我抬起手,将漫天的星星一颗颗连起来,把月亮围在中间。
袖子里的小纸人缓缓飘落,那是苏尽为我剪的,在我不开心的时候,举着它逗我玩,现在它躺在地上,悄无声息。
第二日清早,贺氏前来向我请安。
我惊的险些一口茶喷出来,这贺氏仿佛是画中人活了过来。
我小憩了一会,小黄门前来禀报,陛下去了贺贵妃处,我挥手屏退了他。
入宫多年的老嬷嬷,隔着帷帐,叹了一口气。
“贺贵妃当真是与当年那人的容貌,别无二致啊。”
嬷嬷说,陛下曾喜欢一个人,可是后来那人死于战乱,死于陛下复国功成的那一天。
我心中感叹,战乱之下,有多少皑皑白骨,皆是无辜惨死的百姓。
“可陛下,复国之前也是侯府世子,那女子想必也是名门贵女吧。”
嬷嬷只是叹息。
贺氏怀孕了,我更难见到苏尽了,每每他来春和殿,贺氏便身有不适。
郡主常来找我下棋,我技不如人,输得一塌糊涂。
“贺相以你无嗣为由,上奏求陛下罢黜你的后位。”
手中的棋子落了下去,竟是逆转了局势,但最后还是败了。
我做了一个梦,竟是将过往都看了遍。
我时常浅眠,每次都是将头枕在苏尽膝上,听他讲故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夜的好梦。
陛下南巡时,为了我的位份与群臣闹得正凶,便没有带上我,他回来时带了一只南方的鸟儿给我,叫声很好听,我环住他的脖子,他抱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带我去看巷子里的皮影戏,他亲手为我做小纸人……
然而最难忘,仍是我在楚地孤苦无依时,苏尽亲自来接我,他说,“阿浓,我们回家…”
时光不经意的流转,原来我们已经走过了那么久了。
杯盘破碎的声音惊醒了美梦,我起身望去,冰冷的刀刃架在脖子上。
侍卫压着我去了冷宫,推门将我扔了进去,扑鼻而来的酸臭味令我作呕。
我望着窗口斜斜而入的月光,今晚的月亮,是否圆呢?
我的身子向来不好,半夜里病的迷迷糊糊,仿佛置身于无间炼狱,护城河里皆是尸体,鲜血漾红了河水,苏尽持刀站在不远处,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我想告诉他,我害怕,我像从前一般环住他的脖子,却觉得腹下剧痛……
为什么?你要杀我?明明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你……
我想起了那位苏尽心心念念的人,是不是也死了这里,死在了这个孤独的夜晚……
他如何舍得呢?毁掉了她的家,让她这样的死去……
无尽的黑暗吞噬着一切,我只觉得累,累到合上了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我没有死,只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苏尽拉着我的手说,贺氏难产而亡,产下一子亦是死胎。
他又复以往对我的关怀备至,曾经一度将我视为眼中钉的贺氏一族,亦是倒了,成年男子斩首,不足岁的流放,女子一律没为官奴。
郡主告知我这些事,我心中并无欢喜,自从那场梦以后,我的心仿佛被挖去了一块,空洞着直淌血,再也无法如往常一般了。
我总是痴痴望着窗外,将手伸进了炭盆里——我不会受伤,不会疼,但是这些日子里我越发觉得冷,止不住的冷,可如今正是盛夏酷暑。
我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抬眼便看到苏尽提刀走来,我撒开被子乱跑乱叫,他从背后抱住我,“阿浓……”那是他第二次那么叫我。
我神思一再恍惚,苏尽每次来看我,只是远远观望,我却吓的躲进了被窝,半天也不敢出来。
过了些时日,苏尽来的愈发少了,有时大半个月也不来,太医往殿中添了安神香。
起初我还能得一晚好梦,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安神香的剂量一再添加。
“今日添的剂量,够娘娘安心睡上半个月了,这样一来陛下可安心平复战乱。”
“送她出宫吧。”
城楼之上,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城门之外是陈列有序的精兵。
两军开战,城门外的叛军一时无法攻克,城门内亦是死伤无数。
“陛下,我怕。”
苏尽闻言转过身来,如从前一般抱住我,我手中的匕首刺向他的要害,精准无误。
我忍着眼中的酸涩,将匕首拔了出来,他似乎说了些什么,大约是怨我的话,怨我装疯卖傻骗了他,怨我狠心至此,杀了他。
其实从那个噩梦中醒来,见到苏尽时,我便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国破家亡的夜晚,想起了女帝,我那机关算尽,死于爱人之手的妹妹陈晚。
晚晚一生擅于智谋,从庶出的公主到万人之上的女帝,而我虽贵为嫡长公主,却胸无城府,遭人算计医不自知。
晚晚这般聪慧之人亦死于苏尽手下,又何况一个全无心计的我呢?我那么笨,恐怕是利益用尽,也要死于他手吧。
那样的话,谁来报仇呢?我只得装疯卖傻,骗过了苏尽。
带火的羽剪呼啸而来,穿过我的身体,落在苏尽的身旁。
白色的绢布从苏尽身上滑落,上有血书。
今我以生人为祭,以召爱妻亡魂。
亡魂既归,前尘尽往,祭主身死,亡魂归散。
原来他对我说,“阿浓,不怕。”
本就是错的人生,即便重启,亦无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