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年是顾岁见过最乐观的病人。
他是病房里最严重的病人,才27岁的年纪却被病魔折磨。但他老是笑着,眼睛弯成月牙状,像盛满了星光。
第一次见颜之年是在病床上,他很安静地撑着下巴和其他病人在一起看电视上的宫斗戏。顾岁走过去道:“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顾岁。”
颜之年“欸”了一声,目光从电视上移到颜之年身上,笑起来:“顾医生,你好呀。”
顾岁愣了几秒,他从未在医院里看到过这么漂亮的眼睛,那里面满是灵动和笑意。
安静地等待完顾岁的检查,颜之年摸摸鼻子:“顾医生,可不可以提个小小的请求?”
顾岁凑过去听,颜之年小声对他说:“旁边茶几上的花已经调了,病人看着不开心,能不能换一束新的?”
颜之年住进来好几天了,顾岁每天最想查的房就是他的房,因为他想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听他微笑着说一句:“顾医生,早啊。”
不忙的时候,顾岁检查完病情喜欢跟颜之年聊天,听他说自己开的花店,自己养的小猫。
他是个绝对乐观主义者,顾岁喜欢听他念念叨叨的。
“顾医生,其实我以前是一个旅游自媒体,走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见过好多人。”
“后来走累了,我就回这里,我长大的地方开了家花店,花真是种能让人心情变好的东西啊。”
“还养了只猫,现在把他交给朋友了。但是以前我一回家它就扑上来不让我走,呼噜噜呼噜噜的太可爱啦。”
“虽然生了病,但是不住进来不知道,我们病房的落地窗很好看。”
“我没有家,我真想有个家啊,想有个孩子,养只猫。”
说着说着,颜之年不好意思地笑笑:“顾医生,我是不是话很多呀?”
“不会,”顾岁笑着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顾岁好像和颜之年之间形成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默契,每次早上和顾岁下班的时候,都会来病房坐一坐,聊聊天。
今天顾岁去查房的时候,颜之年邻床的病人突然去世了,顾岁记得她是个老太太,喜欢找颜之年搭话,聊电视上的宫斗戏。
颜之年看着旁边空空的病床,眼神黯淡了很多。
顾岁摸摸他的脑袋:“别难过。”
颜之年握住顾岁有力的大手:“晚上很痛的时候,这个奶奶老安慰我,给我倒水叫医生。平时无聊的时候跟我讲她年轻的事。”顿了顿:“那么好的奶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颜之年的泪蓄满在眼眶里,再也不会有人在夜里摸摸他的手给他唱童谣,再也不会有人跟他在病房里调天侃地,跟他笑眯眯地说:“小伙子,我看见你就想起我的乖孙儿,我还没看到他娶媳妇儿呢。我们都要好好治病,活着走出去。”
再也不会看见那张真诚而善良的脸了。
颜之年再也忍不住,一行一行的眼泪滑出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一片模糊里他好像看见老奶奶笑着跟他招手说,拜拜。
邻床住进了一个自杀未遂的小姑娘,才十七岁每天愁着个脸。跟颜之年仿佛是天差地别,根本看不出谁才是生了大病的人。
小姑娘郁郁寡欢地跟颜之年诉苦:“他不喜欢我,但我已经很努力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了啊。为什么他还是不喜欢我?”
颜之年笑笑:“这跟挑花是一个道理,有人喜欢浓郁的玫瑰,就有人喜欢清淡的栀子。挑玫瑰的人不能说百合不好,只能说不是他的取向罢了。但总有人会喜欢栀子的,不是吗?”
站在门口的顾岁笑着推门进去,给小姑娘换药:“小栀子,来换药了。”
顾岁去颜之年那里的时间变多了,不知道的人都以为顾岁是颜之年的陪床家属。
他端着外卖到颜之年那里吃,油香味飘满了整个病房,颜之年看着他吃着油腻的快餐,皱皱眉:“顾医生,你中午就吃这个?”
“对啊,我又没老婆帮忙做饭,”顾岁可怜兮兮的,“我隔壁的王主任天天有老婆送饭呢。”
颜之年认真地说:“那我病好了,就给你做饭,送饭吧。”
顾岁呆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颜之年撇撇嘴:“那不然呢?”
这么久来隐秘的喜欢被落到实地,顾岁埋在颜之年身上,深吸一口闻那股好闻的味道,闷闷地说:“那我等着老婆做的饭。”
春天了,颜之年的病情好很多,可以渐渐下地。
顾岁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到医院的公园里晒太阳,坐到公园的长椅上,颜之年犹豫了一下:“跟你说个事儿,别生气。”
顾岁看他一眼,紧紧握住颜之年软软的手:“说呗。”
“晚上回去休息吧,别老陪我床了,没有你不是还有别的值班医生吗?你又不是铁打的,要是我好了,你就病倒了。是想让我变成鳏夫吗?”颜之年瞪了他一眼。
顾岁乐了,亲亲颜之年的脸蛋:“好,那你要乖乖的。”
回到病房,顾岁把病房前调了的花换了一束新的,颜之年又开始絮絮叨叨了。
“诶顾医生,是不是没跟你说我卖花的事儿啊。”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来选花,他买了很多最难卖出去的粉色满天星,他说他暗恋的小男生啊,就像这朵花一样,安静不起眼,但他就是忘不了。”
“十七岁的爱情真美好呀,为什么我们不能早一点碰见呢?”
“我十七岁的时候是个书呆子,只爱学习,”顾岁边削苹果边说,“就算你在我旁边我也不会特意看你长什么样。再说了,二十七岁的爱情也很美好,我俩不就挺好的。”
“好。”
颜之年出事了。
半夜三点顾岁被叫到医院,值班医生说颜之年半夜想上厕所,又不想麻烦护士,就拔掉针头一个人起来,本来身体就娇弱得很,一下跌过去了,被送进手术室急救。
顾岁等了好久,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真实感。
颜之年是一个随时都会死的人。
是他的病人,也是他的爱人。
几个小时,里面的医生疲惫地走出来:“病情恶化了,那场大手术要提前了,院里的专家会诊,成功率只有30%。”
顾岁冲进去看他奄奄一息的爱人,明明昨天还好好的,说“十七岁的爱情真美好呀,为什么我们不能早一点碰见呢?”今天他就插着那么多管子,静静躺在那里,像死了。
颜之年醒了,一睁眼就看见顾岁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最清楚,颜之年艰难地开口:“如果我死了,你就帮我找个花多的地方埋了,墓地太多人了,不喜欢。”
这句话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了,但他还要接着说:“如果我活下来了,我要跟你住在一起,养两只猫……领养一个小孩,我要在你家,阳台上种很多花,好不好?……我还在要在医院旁边开一家花店,每天等你来店里吃饭……你放假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窝在家里看电影……”
“好,我都答应你。”顾岁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眼泪像决了堤,“我放年假的时候带你去旅游,国内你走完了,我们就去外国。去,巴黎好不好?”
可他的爱人没力气继续听下去了,彻底陷入了一片混沌里。
手术时间终于到了,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机的颜之年被送进去冰冷的手术室。
顾岁坐在门口,所有跟颜之年有关的事都浮出在脑海。
颜之年跟他笑着打招呼;
颜之年跟他说花调了,病人会不开心;
颜之年说要给他做饭,送饭……
颜之年说要跟他住在一起,养猫养孩子。
顾岁和之年。
是深入骨髓的执念。
手术室的灯绿了,医生出来摘下口罩:“手术很成功,过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顾岁感觉腿已经站不住了,跌坐在医院的椅子上。
他的之年回来了。
病床上的颜之年还在昏迷,医生说要等几天。
顾岁的父母也来了,拍拍颜之年的手,跟他聊了一天关于顾岁小时候的趣事,说:“之年,阿岁他很喜欢你,你要快点醒来,跟之年一起来我们家吃个饭吧。”
顾岁每一天都守在他的病床前,开始跟他念叨:“之年,我去宠物店买了两只猫,是你最喜欢的布偶猫。”
“之年,我去问了领养孩子手续的问题,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之年,我买了好多花在阳台上,但是我不会养,你醒了就赶紧告诉我,不然花要死了。”
“之年,你现在有家了。”
“……”
突然,顾岁手上那只柔软的手开始用力回握,在他手上轻轻敲,一下,两下,三下……颜之年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点点睁开对上顾岁的眼睛。
相对无言。
颜之年眨一下眼睛:“能再见到你,真开心啊。”
他笑了:“我们的诺言该兑现了哦。”
一滴泪从顾岁的眼眶里滑出,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