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子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前院的梅树下喝茶。茶烟轻轻袅袅绕上天,他急急坐下,顺手将一旁的茶壶拿过,替自己斟了一杯:“玄法。”,我顺声放下茶杯,就着这层朦朦茶汽看向他。他满脸焦急,眉头都缩到一团,还有些微喘,像是跑来的。
我倒也不急,还催他尝尝那茶:“皇上新赏的,兑了梅蕊里藏的雪水,很是清雅,尝尝……”
他望了眼那茶,又有些狐疑地看向我,喝了下去。
片刻后,他舔了舔嘴角,这味道,莫不是……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身后的红梅开的很是好,瓣瓣绯红,疏影飘香。风缓缓而过,吹落了几朵在他玄色襟肩上。我起身走到他身旁拂去那些红梅,低眉很淡然地说:“月夏国的长公主到了我知道,这茶便是月夏国的露子松。”
月夏国是风慽国的邻国。
前几年下了场暴雨,连着洪水爆发,把东边邻界的睚眦山生生冲刷成了低矮的丘陵,这白白多出的地界任谁都想占,两国谁也不肯撒手。
僵持数月,连连派了几拨使者相谈却依旧难下定论。便有人向月夏国的君上进言,与其一味地与邻国争地面红耳赤还不如开战,胜者为王。于是,月夏国以风慽国跋扈嚣张为由攻打边界拢杏郡。
两国实力相差不大,胜负难分。
后来,月夏国君王突然暴毙而死。新君继位,为稳定时局甘愿投降让地,又愿将长公主嫁于风慽国太子结秦晋之好。
这长公主来风慽国便是和亲的。
我坐回石凳,又喝了口茶,眨巴着眼看向他,一口心知肚明的语气“找我商量对策的?”据说,这月夏国的长公主最是跋扈嚣张,眼里容不下沙子。我满脸同情,“太子莫不是舍不得房里那些莺莺燕燕?”
他气得急急喝了一大口茶,差点呛到,擦了擦嘴,“也就你敢笑我。”叹了口气,他又说,“玄法,你便不能替我想想法子?”我捋了捋藏青色道袍上的皱子,“你想我如何帮你?”他两眼放光凑上来,我惊地打了个激灵,瞬间明白了。
我是白奚山上的道士。
白奚山是风慽国的仙山,别人眼里我自然是仙道。
风慽国如今的君上原是前朝重臣,起兵叛乱才坐上如今的位置,君上嫌自己身上的血煞太重便邀了我入宫,常常为他算卦驱邪。
有次,我替君上算了一卦,言语里不小心得罪了卫大人。谁知那卫大人心眼小得很,夜里便派了杀手来我这别苑。一道寒光杀了过来,丛院里竹叶纷纷,我以为那把剑就要刺入胸膛,吓得都屏住了呼吸,却突然听见刀剑落地的脆响,赶紧摸了摸身上,发现毫发无损又狐疑抬头。周遭的却人全全倒下了,只剩得一身酒气的太子靠在葡萄架下,脸上挂着些轻浮的笑。
原来是出去喝花酒的太子偷偷回宫,恰巧路过我这汀浣苑,顺手给解决了。
自此,太子便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自此,他便常来我这汀浣苑。
自此,我们便是知己好友。
他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是想让我去向君上进言,借助神谕。
冬日里难得出现一次暖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晕出一双清澈的眸子,睫毛上微微沾上了金光。我歪头看他:“你不是总说我招摇撞骗么?”他一副愤恨的表情:“你便说你帮与不帮?”
我点头,佯装无奈地拍他肩膀:“好。”
2
翌日上朝,我便见到了那位月夏国的公主。
才明白,道听途说是真不可信。
公主生得甚是好看,身形曼妙妖娆,肤若凝脂,眼含桃花,步步生莲。更为惊叹的是,她趋近后,我仿佛能嗅到一股兰香。
我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幸好四下的眼神皆落在了她身上,不然我这个真人的身份怕是不保。
瞧瞧太子,分明色迷心窍,满心满眼全是那公主。
我又朝长公主那厢望过去,她亦是痴痴望着他,眼里还带着丝讶异,不过瞧得出,那公主很是中意太子。
这时我反而更想开那个口了,棒打鸳鸯,我亦是在行,脑海里还情不自禁地幻想着事后太子的表情,当是一个五颜六色。
恰巧谈到婚事。
我站了出来,赶忙作揖:“君上。”太子在一旁挤眉弄眼,我当下会心一笑,又缓缓说道:“臣近日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有些黯淡,恐怕近日都不适婚嫁。”君上连忙追问时日,我顿了顿,捋了捋假胡子,又故作玄虚地掰着手指。大臣们纷纷议论,人群里太子望向我的眼神带着几分杀气,分明一副要吃掉我的表情。
“最少也得延期两月。”君上点点头,我轻呼了口气,退回原处,刻意避开太子的眼睛。心里嘀咕着,已经够讲义气的了,也只给他推了两月。
汀浣苑的夜景甚美,清风徐徐,星河熠熠。
我待在葡萄架下,摸着粗糙的葡萄藤,想着它如今都这般枯死,来年还能得那葡萄么。
隔着老远便飘来酒香,我细细嗅嗅鼻子,确认了一番。
是细雨江南的梨花醉。
腾地从葡萄架架下的秋千起身,我寻香而去。
太子手里正挂着两坛子酒立在门前,我跌跌跑去。他瞧见我了,眉目舒展开来,两宇之间却埋着股虚假的怨气,我知他待会必是要佯装有一肚子的怒火,要我去哄。索性凑到跟前,夺去那酒,兀自喝了起来。
开坛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果真是梨花醉。”
他便在一旁鄙夷地数落我,愤慨异常。我打了一声嗝,脸上微微醺红犹如刚上色的海棠,“左右不过两个月。”他咬牙切齿,手指不停指着我哆嗦,“你知道什么呀?你!多好看的人啊……”
风掠过烧呼呼的脸,忽觉一阵清爽,月光投在他身上,像是一幅镶嵌在月光里的画,我借着酒气扑在他身上,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檀木香,在他耳旁轻叨:“两个月够你试探的了。”他的嘴角扯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目光转移到墙角闪过的两道人影,他拍了拍我的背脊,“行啦,别演了,都走了。”
我将头发挑到耳后,坐到竹丛下。
“所以你早就怀疑那公主有问题,是不是?”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眉眼一挑低头靠近我,“今日你倒是机灵。”我触及他的眼神,下意识地低了头,“许是和你厮混惯了。”
我又贼眉鼠眼凑上去,挤挤他的肩膀,试探性地问:“唉,不过今日那长公主看你的眼神可叫一个含情脉脉,我看她当真看上你了。”
他一声轻笑:“瞎想什么呀你,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对。”
我心下欢愉着:“如何不对?”
“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你肯做?”
我摇摇头:“不是新君为了稳定时局?”
他眉头缩到一团,此时仿佛多了些指点江山的气概,“断不会如此简单,且看着吧。”
3
开春之际,君上邀请重臣们去雾山狩猎,我自然陪伴君侧,同去。
无聊的紧,我在帐篷里吃果子,喝点清甜的小酒。
太子一身甲胄闯了进来,吓得我果子都掉了,下意识出去看了看帐篷周围“你来如何?是当真怕别人不知道你与仙人的关系?”
他丢了一套护卫的衣服给我,怕我无聊,想带我一同去林子里狩猎。我满脸笑嘻嘻,利索地换上衣服,自然要去,帐篷里实在憋闷,长腿一迈便坐上了马背。
林子里遭埋伏的时候,箭如雨一般齐齐向我们射来。太子很自然的弓下身子将我护在后面,我急了,也不叫太子,直直唤他名字“李元仁,你别总是护我,你快冲出去,不要管我。”
他依旧挥着剑,将一支支箭挡了回去。百密总有一疏,一支箭恰恰射中他的肩头。他疼地从马背上翻了下去,马中箭晃动不止,将我也晃了下去。
他一把将地上的我拉了起来,朝树林深处跑去。我急急回头瞥了一眼,那些蒙面的黑影越来越近。
他突然顿住了脚,是一条长长的斜坡,我斜睨他一眼,“李元仁……”
他却将我压在身下,滚了下去……
想是那坡又陡又长,滚的速度很快,我在他怀里晃地七荤八素的,却怎么也没到头。
渐渐的,我感觉有什么浸透了我的衣衫……
终于,我们滚到了一个洞里,许是猎人用来捕兽的大坑。幸好,这洞被荒废了,里面没有那些捕兽器,不然真该上上香了。
我除了些小划伤,并没有其他的伤,但身上却透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用手拈了拈身上那件玄色护卫服,指尖透露着鲜明的红色。
我摸了全身,又瞟到了靠在一旁的太子,一番联想,上前便是扯他那身玄色衣服。
他急得按住了我的手:“刚刚便说了没事,为何不听?”
我顿了手,眼神落在他的手指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此时,竟隐隐露着森森白骨。
我抽着鼻涕抬头,他唇如白纸,不知为何,我竟感觉他有一丝笑意。
我很是正经地坐回了一旁,偷偷瞥他一眼,当时他一个人明明可以冲出去,以他的功夫是一定可行的,可他却……“为何救我?”
他呲呲笑出声:“不是兄弟么?你为何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
我点点头,反应过来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心底却有些莫名失望,自己一惯的男装,他分明不知……不知我是女儿身。
4
是蒺藜将我与太子救回去的。
他是太子的贴身护卫,说是太子早前便吩咐了若是四幕星垂他还未归,便让他独自去寻他。
幸得君上也只是习惯在睡前听我算一卦,这才没有暴露,不过太子伤得颇重,是瞒不过了。
对面那顶帐篷里的人进进出出了一夜,我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默默祈祷他不要出事。
死撑到天亮,听那些照料他的宫人讲,衣裳一解开真真是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听随行的张御医讲,若是血再流多一点,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救不回他。
我听的心里一颤一颤的。
幸好,还是救了回来。
他的帐篷里一时多了许多人,我寻不得机会去瞧他,只能隔着遥遥几丈的距离看着那顶鹅黄色的帐篷。
出了这等事,君上顾念自己的安危,提早回宫了。
他不来找我的那些日子里,无趣得很。我只能一个人坐在梅树下喝茶,将一壶茶彻底喝到白味,有时还将飘落的梅瓣喝进去。
那藤蔓渐渐抽了些新芽,天上的星星也日渐多了,月光洒在汀浣苑的飞檐上亮晶晶的,也皎洁了几分。
我既盼望他快点好起,又盼望他不要这么快的好。
君上已下旨,待他痊愈,便与月夏国长公主完婚。
他已躺了月余。
墙头的那树三角梅开了,零零碎碎落了一地,他的玄色衣摆扫过嫣红的花瓣,又偷偷溜进我的庭院。
我还是在那梅树下,只是没了茶,趴在那里小憩。
他一个暴栗敲在我头上时,我猛然从香甜的梦境里惊醒,恨的牙痒痒。
“喂,开不开心。”他背手站在我面前,我徐徐抬头,微微眯着眼,面上渐渐带上一丝虚假的笑容,“原是开心的,不过……不过现在……”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举起手就要还刚才的一栗之仇,“你挨一个试试……”
他闪躲开,笑着挠头坐到竹丛下,绿竹随风曳影,发出沙沙的声响,替他挡了些日光。
我用手指戳着石桌上的芙蓉雕花,他醒了,我是知道的,这些天我日日待在庭院里等他来找我,所以方才并不惊讶。
我眸色一沉,他却依旧笑嘻嘻的:“太子,多谢你……”我原是想多谢他救了我,只是话还未说完,他便摆摆手:“何时如此客气?”
我低头轻声嗯了句,
那些刺客,君上派人追查却在不远的竹林里发现了一众尸体,个个都是一剑封喉,想是刺杀不成反被灭了口。
他告诉我,这月余里,他借着休养的名头几番试探长公主,也没寻得些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