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齐邵看着眼前笑得花枝乱颤的沈柔儿，顿时想到了自己去菜市微服私访时路过的屠宰场，生禽的腥味夹杂着屠夫的汗臭味，在以门铺为中心的方圆十尺挥之不去。青天白日，夏日炎炎，沈柔儿身上刺鼻的桃花香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忽浓忽淡，这对齐邵鼻腔的折磨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来也是无奈，就在前不久，县里的商界一霸沈家出现了点资金问题，连累全县货物停滞，齐邵身为县令，为了保证货物流通正常，亲自出钱出力帮沈家渡过难关。
这本是县令的分内之事，百姓想来感谢无可厚非，只是这沈家小姐的感谢方式格外奇怪。亲自下厨做糕点不说，还要用她的纤纤细手将糕点送到齐邵口中，这个待遇，齐邵成亲七年，都没有在自家夫人身上受用过。
齐邵正色道：“沈小姐的心意，本官心领了，但是此种做派万万使不得。”
沈柔儿轻轻掩着嘴巴嗤嗤笑了：“大人莫非惧内不成？”
“糟糠之妻，何以为惧，只不过情意深切，不想让内人平白生气罢了。”齐邵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企图驱散浓烈胭脂味带来的眩晕。
“糟糠之妻？那就是黄脸婆喽！”沈柔儿细细咀嚼齐邵的话，果不其然会错了意，“夫人既然是糟糠，那大人以为小女子如何？”
齐邵阴沉着脸扫视了一眼周围，眼中忽现一物，觉得甚是般配。
沈柔儿顺着齐邵的目光看去，只见窗外烈日当头，几株白莲在湖中亭亭玉立。
“大人是说小女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齐邵一顿，想了想还是觉得把话说开了比较好：“本官仅仅认为，沈小姐像极了这湖中的白莲花。”
沈柔儿咯咯笑了，娇羞道：“大人经常这么夸人？”
“不是夸人。”齐邵仔细回想上一次说这个词是在什么时候，“大概是上上月查封了一家秦楼楚馆的时候用过。”
沈柔儿养在深闺，自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是听说县老爷才貌双全，这次又帮助家人度过了大难关，尽管知道齐大人已有妻室，也难以压制少女的春心萌动，如此才有了今天的荒唐之举。
可谁知齐大人根本不懂怜香惜玉，说话如此直白，沈柔儿一直以来的自尊心瞬间碎了个稀烂，泪水如开闸泄洪般夺眶而出，随着她的小碎步一路流淌。
2
“听说了吗，沈家小姐从衙门里哭着跑出来了！”
“我看到了，听说是齐大人骂了她一顿。”
“听说了吗，齐大人把沈家小姐骂了一顿！”
“听说啦，好像是沈家小姐出言不逊，惹怒了齐大人！”
“听说了吗，沈家小姐出言不逊惹怒了齐大人！”
“听说了，据说齐大人想强行纳小，沈家小姐奋力抵抗才从衙门里逃出来。”
“听说了吗……”
齐邵的夫人何妙在街上闲逛，听到这样的闲言碎语，脑袋一空。先前听其他夫人说自己丈夫如何变心，如何不好，何妙都是一笑置之，没想到火这么快就烧到自己头上了！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得问清楚才行！
何妙拎着装有排骨的菜篮，急匆匆朝家中跑去。耳边的谣言似乎放大了般在她耳边挥之不去，街上的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如同赤身裸体在街上行走般令人无所适从。
齐邵看了一眼窗外，快到晌午，可以下职了。从沈家小姐哭着跑了出去起，连带着浓烈的桃花香一起离开了，齐邵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果然，实话虽然难听，但的确有效。
自己儿子都有四岁了，居然还会有人打他的主意，夫人花容月貌，不知有没有也遇到过登徒子。
边走边脑补出了自己夫人被登徒子欺负的场景，光天化日，动手动脚。自己一个箭步，冲向前去，左勾手右勾拳，三下五除二将不知好歹的家伙摔倒在地。然后娇娇软软的夫人泪眼婆娑的冲到自己怀中，自己埋头于夫人的颈脖间深深吸一口带着青草与阳光的香味。
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理性果断阻止了他。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这么幼稚。有谁会想不开去动县令夫人？不过，万一真有人不认识何妙是自己的夫人呢？
“算了，不去计较，不知道夫人答应我的糖醋排骨做好了没有。”齐邵越想越害怕，干脆不想了。
刚一踏进前厅，只见满桌的菜肴摆的整整齐齐，却独独少了夫人的迎接。齐邵正奇怪着，何妙便从后房怒气冲冲地走出来。
“我要和你和离！”何妙劈头盖脸地冲齐邵大声宣判道。
刚下职回家的齐邵一头雾水：“夫人这是何意？”
何妙不作任何解释，“哼”了一身转身回房。齐邵刚才幻想的受了欺负变得娇娇软软的夫人立刻消失在九霄云外，只觉全身僵硬，不知所措。
“发生了何事？”齐邵问向旁边低着头的丫鬟。
丫鬟常在后院，很少见到齐邵冷冰冰的样子，吓得立刻回到：“回大人的话，夫人在街上买菜时听到有人嚼舌根，说大人您打算收沈家小姐为外室，所以……”
听到“收外室”三个字，齐邵吓得气血上涌，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无稽之谈！荒谬至极！何、何出此言！”
丫鬟自动忽视了齐邵的语音里的哆嗦，赶紧跪下：“一开始夫人是打算好好询问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兴许解释清楚就好了！”
沈柔儿！不行，得和夫人解释清楚！齐邵大踏步地朝卧房而去，而何妙正蜷缩着身子扑倒在床，埋首于枕边，泣不成声。
看着夫人哭得这样无助，齐邵刚才忐忑的心情瞬间被心碎代替，他轻轻拍了拍何妙的后背，温声道：“夫人，你听我解释……”
被安抚的何妙立刻转身拍开了齐邵的手，用泪眼婆娑的眼睛瞪着齐邵，气鼓鼓地问道：“沈柔儿为什么会哭着跑出去？你为什么要帮沈府，还借钱给他们？”
“因为……”
“你是不是喜欢她才去帮沈家的！”
“不是……”
“从今天起，你给我滚去书房睡！”
看着夫人嘴嘟得都能挂上一个水壶，齐邵委委屈屈地到床边收拾自己的铺盖，想用自己可怜的姿态来博得何妙的心软，谁知，何妙不仅没有再看齐邵一眼，头一扭，便再也没有转回来。
齐邵弱弱地叹了口气，临走时还顺走了何妙昨晚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浆洗的肚兜。
入睡前不能闻到夫人身上太阳的暖暖的味道，是何其难以入眠！
3
齐邵垂头丧气的去书房安置自己的铺盖，路过前厅，发现儿子齐卓独自一人在食桌上抱着糖醋排骨，像个刚出生的小奶狗似的啃得正欢。
“卓儿，你娘亲要与爹爹和离。”齐邵将铺盖放在一边，有气无力地向自己只有四岁的孩子诉苦。
圆滚滚的齐卓只顾着吃，一点也不能理解爹爹的处境，敷衍地安慰道：“不可能。”
“卓儿，你也知道爹爹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齐邵欣喜且激动地看向儿子，自己对何妙的感情天地可鉴，连四岁的孩子都能看出来，她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齐卓诚实地点点头：“爹爹每月的薪俸都交给了娘亲，哪里有钱养外室。”
“……”
说的很有道理，怎么就不中听呢？
看着儿子在家庭关系逐渐走向破裂的时候还吃得忘乎所以，齐邵气不打一处来。
果断抢走了齐卓抱着的糖醋排骨：“小孩子不能吃那么多肉！”
齐卓不满地插着腰，理直气壮道：“这糖醋排骨娘亲做了好久，现在娘亲不吃，爹爹敢吃吗？爹爹要是吃了，娘亲没吃，娘亲会生气。爹爹不吃，又不给我吃，把排骨倒掉，娘亲还是会生气，还不如爹爹不吃，给卓儿吃！”
齐邵一时语塞，何妙刚才一直在和自己闹和离，连口水都没喝，现在肯定饿了。
正在齐邵犹豫着该如何让何妙消气，衙门外的鸣冤鼓却不合时宜地“咚——咚——咚——”。
4
有人鸣冤，齐邵一如往常，放下一切杂事，前去处理。
鸣冤的是一个老妇人，因为儿子背着她偷偷给儿媳买了一支绝品簪花，不给自己买，认为儿媳给儿子吹枕边风，破坏她们母子感情，要儿子休妻，儿子不愿，顶撞母亲，于是大中午就闹到了公堂之上。
按照齐邵多年的县令经验，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就不值一提，他当下表决：“儿子买簪花送妻子无罪，错在不尊老，家中不算贫瘠，为何只买簪花送与妻子，不送母亲？所以，本官认为此事错在儿子思虑不周，念在尚未铸成大错，打十大板，以儆效尤。”
此判决一出，三人皆是一愣，齐邵端坐在上，冷淡道：“今天你们运气不好，我夫人正在和我闹和离，所以板子会打得比往常重。”
三人：“……”
得到了县令的指示，衙役也不管是非对错，只听令行事。就在架好儿子准备动手时，老妇人突然扑到儿子的后背上，哭嚷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不告了！”
“你是质疑本官判断有误？”齐邵单挑半边的眉毛，不屑道。
“草民不敢！”老妇人吓得赶紧跪倒在齐邵面前，“草民早年丧夫，一手把儿子拉扯大，全指望着儿子养老，可是自从儿子取了媳妇，只管草民温饱，不顾草民冷暖，今日心一横，准备给儿子一个教训，未曾想过会让儿子受皮肉之苦，是草民错了！”
齐邵挥退了衙役，冲儿子儿媳道：“你们可听明白了？”
哭成一团的两人羞愧地看向齐邵，儿子道：“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该打！”
儿媳环抱住了不停给齐邵磕头的老妇人：“我也不对……”
齐邵点了点头，紧绷的面容稍稍舒展：“这样才是一家人，把话说开就不必闹到公堂上来，快回去罢。”
目送这一家人走出公堂，肚中的饥肠辘辘后知后觉。
窝在一角的齐卓委屈巴巴地向齐邵走来，递给了他一个食盒。
齐邵打开一看，翠绿的菜叶上躺着四大块糖醋排骨，他揉了揉齐卓拉拢的小脑袋：“你给爹爹留的？”
齐卓把头一歪，“哼”了一声：“娘亲不让我告诉你！”
5
疲惫一扫而光，满身心觉得暖暖的。
自己好像许久没有给何妙买过首饰了。齐邵如是想，不如借送首饰的机会，给她解释清楚？
这下有了主意，二话不说便往全县最好的珍品阁去。
“齐大人别来无恙！”珍品阁的掌柜的见齐邵来了，客气地招呼道。
又可以狠狠赚一笔啦！
“有恙。”齐邵认真道，“我现在急需一件佳品帮我渡过难关。”
掌柜的心领神会，同情的微笑里不乏三分酸意，随即从柜中捧出一匹水红色的绸缎。
“这是刚从苏州运来的竹丝罗绢，全县仅此一匹，绝对是佳物中的上上品！”
锃亮的布匹在窗外透过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齐邵恍惚想起自己去何家提亲时，何妙正是穿着这种颜色的罗裙在屏风后面探头探脑。
被齐邵发现的一刹那，何妙用她小鹿般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春天阳光的气息和青草的清香瞬间包裹着他的周围，心中仿佛有百花绽放，莺歌燕舞，恨不得立刻用最欢快的方式拥抱属于他的春天。
珍品阁的掌柜阅人无数，尤其是情场中的男男女女，很快便发现了齐邵眼中的温柔，是个要价的好时机！
“十两银子？”
齐邵回过神来，摸了摸衣袖，这是准备付钱的意思。
掌柜的来回搓了搓手，对于这个县老爷，好东西都不用夸的，自觉掏腰包。虽然赚钱快，但是因此不能发挥自己的口才，竟有那么一丝丝挫败感。不过没关系，他已经习惯了。
而齐邵摸了半天，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面上一窘：“掌柜的，能赊账吗？”
“嗯？”睥睨双眼看向这个县老爷，事出有因必有妖，掌柜眯缝得细长的眼睛仿佛洞悉了一切。
“我、我夫人在和我闹和离，没敢找她要俸禄……”齐邵委屈地低下了头。
6
珍品阁的掌柜的同意了齐邵的赊账，还毫不吝啬地给他推荐了不少奇珍异宝。
毕竟坑谁都是坑，不如坑一个调情还影响别人的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