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远方来

作者:晟煜旻 时间:2020-04-29 19:05:11 分类: 古风 知识问答

客从远方来

文╱牧阙华华

那一年,朕也还是个少年郎

1

天边有朝辉喷薄而出,琉璃瓦更显辉煌金橘色,无数的重臣匍匐在地,跪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年岁尚小的齐复一身玄衣蟒袍出现在了太朝门处,他腰系犀玉带,头戴珍珠冕冠。明明只是孩子,但那周身的气势硬是压得一干大臣不敢喘气,心中均不禁道了句:真乃少年帝王也。

在他身侧,一名女子静静伫立。同样的玄衣华服,饕餮金绣的花头案,她面色庄重,眉头微微蹙起。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她身体一僵,立低头小声问齐复:“怎么了?”

“国师大人,”他稚气的声里夹杂着一丝揶揄,“别紧张。”

她一愣,老气横秋地瞪了齐复一眼,偏过头去没再理会。

九百九十九门礼炮齐鸣,祝祷的仪仗分列前行。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牵起齐复柔软的小手,缓慢而沉着地走上了御道。

多年之后,齐复用拇指摩挲着茶杯上的缺口,还曾微微笑道:“朕记得,那会儿已是深秋时候,可她的手却仍是湿的。”

吊唁元帝的奠仪早已不再,那时是齐复初登大宝之年。

不久前,先帝驾崩的前夜,整个皇宫波云诡谲。而此时,真正的元帝却在宫外的庆律观中。他向来崇奉道术,一生在大昭修建了三千观庙,庆律观则为之首。

那夜烛光忽暗忽明,元帝在半夜咳醒,惊动了浅眠的齐复。只见元帝脸色青白,却颤着手直向枕底探去。齐复急忙上前扶住他:“父皇……”

也是在那夜,他第一次见到了流光。她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而来,衣裾服饰甚至样貌都不似大昭人,她言笑晏晏,面容清美至极。见齐复怔在原地,她轻轻一笑,随即跃上一旁的供桌而坐:“还是看你父皇的遗诏吧。”

齐复这才惊醒似的,一把将手中金帛展开。只见那遗诏一曰:册立齐复为皇太子。二曰:封流光为大昭国师。

国师一官,向来只忠于皇帝一人,位高权重且地位特殊,自大昭开国以来便是最德高望重者任之。流光单手支起下巴,笑颜明媚地看向他:“小毛孩,你觉得我当国师怎么样?”

本以为齐复会羞恼,而他却只向流光恭敬地行了个礼,道:“父皇的决定从不会错。”

2

与其说她是国师,更不如说她是初入人世的姑娘。

她在皇宫里待了两日,皇宫便跳了两日。那天的登基大典甫一结束,她便立马奔回了天辽阁,七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大喊道:“去告诉皇帝小老儿,下次还有这种事,千万——别找我!”

门外的婢女战战兢兢地对视了两眼,没敢动弹。彼时,齐复正站在门口,面色难看地望着她。他闭了闭眼,还是走进去规矩地行了一礼,道:“大人乃大昭国师,当司其职,谋其位。”

流光头疼地立起身来,看着眼前清风朗月的齐复,捂嘴假装惊道:“小皇帝来了呀!本官那是开玩笑、开玩笑。”

齐复只淡淡点了个头,转身而去。

流光立马又倒了下去,纳闷心想:齐复人还没长大呢,心思倒是老成得十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流光便已穿戴整齐去了福宁殿。殿外的太监王倾想拦却又不敢,她便已一溜烟进去了。

齐复正欲掀开锦被起身,一睁眼,只见那流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齐复涨红了脸向后缩去,立马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实非常。

见他的眼神躲躲闪闪,流光捂着笑,恭敬地躬身行礼道:“臣昨日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应担起国师之责。”

齐复一愣,见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禁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流光缓缓抬起头,脸上又是那令人发慌的笑容。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一把扯开齐复的被子:“让臣来服侍你吧!”

外头的王倾急得直转悠,他正欲扶着拂尘进殿,一抬脚却愣在了原地:“皇……上?”

只见齐复气红着脸,衣冠不整地直奔而出。而国师一脸焦急地拎着金眼坠子,忙跟在他后头喊道:“你别跑,还有这个!”

齐复匆匆拾兜好赶去金銮殿,而朝臣们已等得腿脚发麻了。

此时,身为罪魁祸首的流光却浑然不知。她刚刚吃完玉蓉糕,正腆着肚子想:是该去熟悉熟悉皇宫了。

可她没想到皇宫竟然这么大,这一天下来,当她拖着身子回到天辽阁时,已是日渐西沉。

天辽阁居位偏远,云璇门内种满了一片绿竹,此时余晖轻洒其上,正氤氲起一层薄薄的岚气。微风徐拂,齐复闻声转过身来。

流光疑惑地望着他,笑道:“小皇帝,你怎么在这儿?”

齐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试探性地问道:“国师大人,您可愿去宫外走走?”

为着新官上任三把火,齐复决定去视察民情。然而,当他将此事禀与太后时,她一脸担忧地看着齐复,道:“你独自私访,母后实不放心,不若让国师陪着?”

流光一听,面露惊喜,立马冲上前去拥住齐复,忙道:“我愿意!”

她的气息缠绕在齐复的鼻尖,光洁的下颚轻轻抵着齐复的额头,而他垂在一侧的手,不禁微微一颤……

3

与两人一同出宫的,还有镇国大将军的长子沈与意。“她……”沈与意再也按捺不住,鼓了勇气问道,“公子,她当真是国师?”

齐复看了一眼在前面东奔西跑的流光,侧头叹道:“正是。”

那流光似乎对什么都好奇,她一会儿跑进胭脂铺,一会儿在团扇摊子上摆弄羽毛。

正当两人相对唏嘘时,流光忽地冒了出来,举着糖葫芦笑道:“你们吃吗?”

只见那串糖葫芦孤零零地还剩两颗,沈与意急忙躬身行礼,委婉拒绝了。而齐复却愣在了原地,沈与意僵硬地转头一看,果然他的嘴里已被塞了颗。

流光麻利地将木签取出,对着齐复一笑,再含住最后一颗:“小皇帝,这可比宫里的蜜饯甜多了。”

齐复的耳根泛起了粉红,他一言不发低下头去,唇齿间轻轻嚼动,任它化了满满的甜腻,淹没了那一丝滑意,却也舍不得咽下。

突然耳垂处一凉,齐复惊地抬起头来。只见那流光正微皱着眉头看他,而齐复发红的薄耳又感到她细软的指腹在轻轻揉捏,流光开口道:“小皇帝,你都发烧了怎得不说一声?”

齐复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他发慌地急退了数步,慌张地看了流光一眼便转身跑进人群,落荒而逃……

飞鸟轻轻掠过水面,宽阔的江水潺流,树林子的绿叶婆娑又平静。沈与意缓缓跟在齐复的一旁,叹道:“其实真正的民生,大多不在京城,就连这郊……”

“我晓得,”齐复点了点头道,“只是母后并不允我出京。”

眼瞧着已日近正午,当他们在酒楼里找到流光时,她竟在与人吵嘴争一道鲜芦鲈

齐复不禁扶额轻笑,刚欲开口唤她,却突然猛地侧身一躲,堪堪与一支利箭擦肩而过!

沈与意眼疾手快地将他护在身后,迅速抽刀出鞘。流光也立马翻下了楼,奔至齐复身旁,攥紧了他袖下的手,两人十指相握。三人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黑衣人,酒楼里顿时杀气盈天。

“走!”沈与意低低一喝。

流光一个激灵迅速拉起齐复跑了出去,在过路商队里抢了匹快马,两人同骑,霎时便已绝尘而去……

“他能解决,”流光猛抽马鞭,一手紧紧护着齐复,“不用怕。”

沈与意的身手在大昭是出了名的高深,齐复是未担忧过,只是他微皱着眉,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安。

而此时的流光却没注意到,齐复的手正虚虚护着她纤细的腰肢。

4

一碗青墨水尽泼宣纸上,两尾野鱼打滚儿漾起縠纹,嬉游在绿石碧江,远处黛色青山缓缓起伏。

“小皇帝,”流光手捻起笔,笑指那绷架上的山水画,“我来教你,如何?”

齐复点着头朝她走去。待行至垂窗边,流光便握起他的手,教他一点一抹去渲染。可此刻,她贴在齐复耳边说的话却既温柔又残忍。她说,小皇帝,这宫里有人要你的命。

齐复的身体蓦地一僵,流光以为他是紧张了。垂下细眉,刚欲安慰他,齐复却突然开了口:“国师大人,你想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

流光站在齐复身后,没能看到他眉宇间的一丝深沉。

齐复没有勇气告诉流光,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太后为逼他退位,派了刺客来取他的命,知道他身边人有权臣耳目,这天辽阁暗处有探子。

所以他自登基起便亲设了局,一场足以铲除所有势力的局。

可是齐复忽然害怕了,像他这样从小便见过血的人,在阴谋诡计里浸泡了十几年的人,他竟……不敢告诉流光。

她那样相信他的“纯粹”,连“要你的命”这样的话,也说得毫不忌讳。流光,是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光明,他不敢失去。

“好。”流光笑着握紧他的手,去蘸了那方砚里的墨,“笔毫若是干了,就不好画了。”

后,齐复登基第二年,懿德太后因谋反罪被幽禁行宫。此事虽是满朝惊疑,但其私军确是被一直潜伏着的沈与意举发。

齐复那日刚刚下朝,正接过御前侍女端来的茶水,便有侍卫来报:国师已多日未见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拨着细茶叶慢条斯理地进了御书房。自流光有了出宫的特权后,哪次不是许久都不见人影?

日晷的针影慢慢倾斜,齐复的心里也开始无端地发起慌来,他突然猛地起身,将奏折“啪”得一声摔在御桌上:“来人!”

当齐复派人寻遍京畿多天后,他才意识到,流光果真不见了。他颓然地躺在侧榻上,揉着额角细细思量起前因后果。

第二日,“朕意已决,无需再议。”齐复沉沉的声音压下了朝堂上的议论声,他面色冷峻漠然,让人再难进言一二。

下朝后,仍有老臣想要觐见皇帝,却都无一例外地被拦了回来。

“西漠举兵反昭,明明是昨夜才到的急报。”那老臣略有疑虑地捋着胡须,还是摇起了头,“陛下怎么这样着急?”

“可不是,这御驾亲征怎么使得!”与他同行的另一位老臣愤然甩袖,不停跺脚发气。

翌日,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自北雀门而出,不出数日便已抵至边关。

那天,大漠黄沙卷天,两军在锣鼓声中剑拔弩张地对垒,荒草在萧瑟的秋风中不断撕扯。

齐复着一身金辉的盔甲骑马在前,他紧紧握着身侧的冷剑,眯着眼打量对方军队中的熟人,冷哼道:“沈与意,你还当真是朕的肱骨之臣。”

“臣不敢当。”对面那个身材高大的人勾唇一笑,在马背上虚虚行礼。

齐复那日想起沈与意常约流光一起出宫后,便立马派人去寻沈与意,却发现将军府早已人去楼空。

他察觉到不对,便立即暗查沈与意的底细。原来,在当年的一场恶战中,真正的沈与意早已和其父一起殉了国。大将军一家常年驻扎边塞,所以当重伤的“沈与意”被人带回京都时,竟无一人起疑。

“燕祈煜,”齐复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你们西漠好一招‘狸换太子’。”

闻言,他低笑看向齐复已搭上臂的箭弩,道:“我乃西漠的大皇子,可算不得什么狸猫。”

5

大漠里的星辰像是一把被人抛下的碎冰,随无边的荒沙蔓延开去。齐复拖着疲惫的身子,缓慢地行走着,此时他眼眶已经充血,嘴唇干裂着。

起伏的沙丘处似有个人影,齐复的眼里倏地一亮,旋即身体却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国……”

沙漠里的晚上很冷,齐复缩了缩身子,却感觉自己是在别人的怀里。他缓缓睁开眼,只见流光正笑着俯身看他:“小皇帝,醒了?”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可齐复却偏着脸冷言道:“国师好本事,几天功夫就从皇宫来了大漠。”

“你别小气,”流光捻起他衣帛上的细沙嘟囔着,“谁知道沈与意心怀不轨?他还把我一个人丢到了这里。”

齐复心里又是一紧,满腹忧虑差点就溢出口去,可他还是忍住了。流光见他不理会,便又寻了别的话来:“那沈与意抓我,怕不是为了引你上当吧?是了!你怎么在这儿?”

齐复的嘴角扯出一笑,携着三分轻蔑:“他既然能用狸猫换太子,朕又为何不可?”

所有人都没想到,太监王倾既是他的贴身公公,也是全大昭最好的暗卫。自大军出了京都,他便与王倾兵分了两路。王倾顶着人皮面具在军中假扮他,他则根据线人的密报潜进了这沙漠深处,而这一切都只为了亲自找到她。

流光打了个哈欠,眼角氤氲出点点湿意,她顺势就倒在了齐复的额头上:“小皇帝,你老说我不像国师,那我告诉你吧,我本来就不是。”

齐复的心像有轻轻的羽毛在扑,正发着麻,这突然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只听流光又道:“你父皇料到自己大限将至,却又担心你年纪小,唯恐大昭出了个傀儡皇帝,便整日地在庆律观里向神明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