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楚王起兵造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皇上正在绮芳阁听谢凝安抚琴。
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雨,天色泛白时方才渐歇,天亮的时候乌云还没来得及散去,大片大片的灰白让整个苍穹都显得晦暗不明。
阴沉的天气总是能让人平白生出几分倦怠。
皇上用完早膳之后本该去天禄殿同大臣们商议国事,结果刚出了寝宫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说昨夜雨大未曾睡好,今日太乏不想去听内阁那一帮老家伙之乎者也,便只遣了萧澹去打发人,自己又留在了绮芳阁,喝了几口重新沏上的茶后,就说要听琴。
结果一首《小胡笳》还没弹完,兵部尚书刘本义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脸凝重的萧澹。
刘本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和他的肩膀一样,止不住地颤抖:“皇上,楚王......楚王他,反了。”
谢凝安手中琴弦忽然“诤”地断裂开来,仿佛发出了一阵悲鸣。
皇上手的茶盏当即就拿不住了,低沉的语气里似乎藏着即将席卷而来的滔天盛怒:“什么时候的事?”
刘本义的头埋的更低了,声音也变的愈来愈小:“三......三天前。”
“三天前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来报!你们究竟有多事情瞒着朕!”
明黄色的袖子一扬,洁白如玉的瓷制茶盏在刘本义的身前碎裂开来,纷飞四散的碎片割开了在场每一个人仅存的侥幸,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整个绮芳阁都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沉寂之中。
谢凝安扶着隆起的腹部,也跟着跪了下来,只是她的身子临近足月,日益沉重,光是屈膝跪下就让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这种时候还是萧澹率先打破了这片寂静,他是向来敢于多说一些话的:“皇上,其他大臣还在天禄殿等着您去议事。”
皇上冷哼了一声,起身朝门口走去,走过把头埋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本义,走到萧澹身边,忽然没来由地抬脚就踹了上去,萧澹被踹得闷哼一声,身子一歪,倒在了一边,他又迅速地爬起来跪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多嘴的狗东西。”皇上恶狠狠地骂道。
谢凝安看着那突如其来的一脚,差点就惊呼出身,却在萧澹有意无意看过来的目光里生生止住了声音,捂着嘴低下了头。
皇上一走,刘本义和萧澹也马上离开了,接着各种太监、宫女都如流水一般退去,绮芳阁终于变得清净了许多。
旁边的贴身的宫女连忙来扶谢凝安,却只见她用手捂住嘴巴,头抵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是吓着了。
2
谢凝安觉得自己此生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十六岁那年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往京城的马车。
那是六哥哥离开的第三年,父亲为她寻了一门亲事,是城里富商的儿子,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媒婆一直说对方是如何如何的一表人才,谢凝安却从来不以为意,大抵在那时候她看来,天上地下的所有男子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六哥哥。
年少时的爱情在话本子和折子戏的渲染下总是带着一种盲目的孤勇与决绝。谢凝安在对方上门定亲那一天,趁着父亲母亲都在前厅待客,背着自己早就收拾好的细软,以及六哥哥在这三年里写给自己的十三封信,踏上了孤身前往京城的旅途。
六哥哥本姓陆,是谢凝安母亲娘家表叔的儿子,因父母双亡,家道中落,自小就寄养在谢家。因在族谱里排行第六,又兼之姓陆,谢凝安从小就喜欢跟在他身后叫他六哥哥,而他的六哥哥这个时候也会过来摸摸谢凝安的头,言笑晏晏地叫她一声“凝安妹妹”,眼里温柔似乎要滴出水来。
于是青梅竹马,耳鬓厮磨,郎情妾意似乎也是顺其自然了。
然而父亲却是不喜欢六哥哥的,嫌他家贫嫌他瘦弱,甚至于嫌他左手手背上的痣颜色不够纯正,不是有福之人。反正他若是不喜欢一个人,自有千般万般的方法挑出那个人的错处来。
其实六哥哥的离开大抵都要归因于谢凝安,若不是她一时糊涂在父亲面前说出以后想要嫁给六哥哥的话来,父亲也不会那么早就把六哥哥逐出家门。
她的六哥哥,才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就带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独自出门去闯荡。
谢凝安偷偷跑出门去送他,在城外的十里亭抓着他衣袖哭得像个泪人。
六哥哥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又擦了擦她脸颊上的眼泪,用小时候哄她吃饭时的语气说:“凝安妹妹,你等我。”
谢凝安等了三年,没有等来风风光光来娶她的六哥哥,却等来父亲给她说亲的消息。
既然在这里等不到你,那我便自己去找你。谢凝安想。
谢凝安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抱着她小小的行李包,就像抱着她看上去充满希望,实则虚无缥缈的未来。
3
谢凝安忧心忡忡地等到了亥时,才等来了给皇上传话的萧澹。
他站在层层的纱帐之外,低垂着头,像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仿佛一触碰就会散去。
“皇上说今晚要和大臣们彻夜商讨国事,就不过来了,让贵妃娘娘您自行歇息。”
谢凝安有些无力地倚在床头,今日那一跪耗去了她大部分的气力。她忽然有些怨恨起自己笨重的身子,让她不能走到那个人的边上,同他好好说上两句话。
“楚王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楚王他受奸人蛊惑,意图以下犯上,如今皇上已经派兵镇压,想我大齐兵强马壮,娘娘您不必忧心。”
“我观史书上,造反都有造反的缘由,当今皇上圣明,天下河清海晏,他又是以什么理由出的兵?”
萧澹忽然就沉默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在斟酌着该不该说出来。
过了一会,他才答道:“这个,小人不知。”
谢凝安忽然就叹了一口气,悠长的仿佛要把这一生的气都叹尽了:“你总是这样瞒着我,什么话都不肯与我说。”
“小人真的不知。”
“我知道,就算我再不依不饶地继续问下去,你也不会告诉我。”谢凝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总认为不告诉我是为我好,但其实从来没有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萧澹依旧低着头,似乎没有任何动容,他向来都不喜欢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出一分一毫,无情无欲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傀儡一般。
谢凝安早已习惯了他这个样子,自然也知道自己犯不着跟他生气什么。
沉默良久,她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今日皇上那一脚,谢凝安看着是朝他心口的位置去的,看样子也不轻,萧澹嘴上不说,但她还是知道他大约是受了伤的。
“小人不知道娘娘您在说什么,小人并没有受伤。”
谢凝安也料到了萧澹肯定不会实话实说,就一摆手让旁边的宫女给他递上去一个小包裹。
“没有受伤当然是最好的,我这还有几瓶之前用剩的跌打药,对治疗外伤有奇效,你拿去需要的时候用吧。
萧澹没有推脱,毕恭毕敬地接下了,然后朝谢凝安又行了个礼:“皇上那边还等着小人回去伺候,娘娘若无事,小人就先退下了。”
谢凝安含糊地应了一声,萧澹的身影就在纱帐之后渐渐远去。谢凝安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4
谢凝安冲动而幼稚的旅程在还没有到达京城的路上就戛然而止,一边呼号一边策马奔来的山贼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世间的艰险。
雇来的车夫见状就扔下马车一溜烟地跑了,谢凝安大约是吓傻了,连逃跑都忘记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支待宰的羔羊。
那些山贼驾着马越走越近,谢凝安这才想起来不能坐以待毙,她在自己的包裹里手忙脚乱地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出来。她把匕首举在自己的胸前,尽管她的整个身子都在克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这把匕首还是谢凝安收拾行李的时候觉得小巧精致才放进包裹里的,那时候的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
山贼们看到她手里短得可怜的匕首,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纷纷哈哈大笑起来。为首的山贼一边笑一边说:“怎么小姑娘?你以为凭你这把小破刀,就能挡住我们几十个兄弟吗?”
谢凝安也自觉无用,却仍是固执地没有放下那把匕首,仿佛那是什么能保护她的神兵利器,却仍是控制不了她眼睛里沁出的大颗泪水。
“你们几十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不觉得害臊吗?”
一个听起来颇为年轻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所有人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林子旁,站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
那个少年长得十分清俊,唇红齿白的模样分明是富贵人家锦衣玉食地养出来的,他那一身靛青色的提花长衫,虽说不是多么华丽雍容,但也可以看出是价值不菲。
山贼又笑,看过去的眼神仿佛在说又有一个傻子来自寻死路。
少年朗声道:“你们马上放了那姑娘,小爷还可以考虑留你们一命。”
这话说的自信满满,仿佛制服这些个五大三粗的山贼对他来说是手到擒来。
“如果我偏不放呢?”为首的山贼说道。
“那就别怪小爷我不客气了。”那少年话音未落,忽然发难,他似乎连武器都没有带,就赤手空拳地朝那群山贼冲了过去。
然后谢凝安就发现这个从天而降、叫嚣着救她于水火的少年才是真正的花拳绣腿,他似乎本身就武艺不精,再加上没有什么防身的武器,不一会就败下阵来,明显是招架不住那些山贼,招式也愈发凌乱起来,身上马上就挂了彩。
忽然那少年一招不慎,摔倒在地,山贼的大刀朝他的面门砍来,眼看着就要命丧黄泉,谢凝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举着自己的匕首就冲了上去。
“铛”地一声巨响,谢凝安居然生生用匕首隔开了大刀,只是那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也因此被震断成了两半。
如此一来,谢凝安就变得和那少年一样,手无寸铁。
那山贼见一击不中,变得有些气恼起来,抬手又想再砍一刀,却忽然被他们当中首领模样的人喝止住了。
“这两个,看样子都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绑起来带回去可以去他们家要赎金。”
谢凝安惊恐地看着这一群山贼,根本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样的危险在等着自己。忽然间,她感觉到了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
谢凝安回头,少年清亮的眸子,似乎出现了和她的六哥哥的眼中一模一样的温柔。
5
前方战事繁杂,皇上难得一见地待在天禄殿三天没有离开,召了大臣没日没夜地在里面商议国事,听说一直都没怎么睡过。
这日在太医来请了脉之后,谢凝安就想着给皇上送去一些安神的药膳,能劝他休息一会也好。
小厨房很快就做好了呈上来,她就随便带了两三个宫女去了天禄殿。
到天禄殿门口的时候,被一旁的小太监拦了下来,说皇上同大臣们议事未必,不方便放人进去。
谢凝安四处望了望,没瞧见萧澹的身影,想来实在里面侍奉着,就问那小太监:“那什么时候可以进去?若是等的太长本宫这药膳就要凉了。”
那小太监倒也算是不卑不亢,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道:“按照往日的时辰,大人们快出来了。如果贵妃娘娘要亲自送的话,可以在这里等一会儿。”
“那本宫就等等吧。”谢凝安说道。她越看这小太监越觉得像某人,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怎么没在天禄殿见过你?”
“小人姓萧,名叫萧丛。之前一直在这天禄殿做事,可能是小人太过粗鄙,娘娘没有注意到小人。”
果然是那人教出来的,他选的人,总是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谢凝安想。
略略等了一会,天禄殿的门便打开了,萧澹送一群大臣出来。大臣们多是谢凝安没有见过的样子,一个个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
最后一个出来的大臣谢凝安却认得,听皇上说是镇远将军李靳,之前皇上无端赖在谢凝安宫里不肯上早朝的时候,这位将军曾提着剑一路冲到绮芳阁,差点在皇上面前拔剑自刎。
他气势汹汹的模样谢凝安至今还心有余悸,一见到他就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目光也马上转向别处。
然而李靳似乎并不愿意这么轻易放过她,在他看见谢凝安的那瞬间他忽然就站住了,然后脸色马上就变了,双目圆瞪的样子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发难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李靳突然就朝谢凝安冲了过来,手里还攥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短剑,他一边大叫着“妖妃”一边就要拿刀朝谢凝安刺去。
谢凝安被他吓地一声惊呼,连忙向后退去,却不慎脚下一滑,重重的跌坐在地上。
那把短刀立刻就到了她眼前。
谢凝安的惊叫还未出口,从旁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抱着李靳就滚到了一边。
侍卫冲过来的时候,李靳的短刀已经插进了萧澹的肩头,鲜血正汩汩地向外流着。而萧澹脸色煞白,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
谢凝安想过去看看他的情况,却发现自己的腹部一阵钻心的疼痛。有宫女指着她大叫“血”,她才发现自己的下裙上已经出现了大片殷红的血迹。她捂着肚子转头想再去寻萧澹,却只能见到各种混乱的人影。
谢凝安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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