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嘲(1)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57页(6201字)
客嘲扬子曰(2):“吾闻上世之士(3),人纲人纪(4),不生则已(5),生必上尊人君(6),下荣父母(7)。析人之珪(8),儋人之爵(9),怀人之符(10),分人之禄(11),纡青拖紫(12),朱丹其毂(13)。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14),处不讳之朝(15),与群贤同行(16),历金门(17),上玉堂有日矣(18)。曾不能画一奇(19),出一策,上说人主(20),下谈公卿(21),目如耀星(22),舌如电光(23),一从一横(24),论者莫当(25)。顾默而作《太玄》五千文(26),枝叶扶疏(27),独说十余万言(28)。深者入黄泉(29),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30),细者入无间(31)。然而位不过侍郎(32),擢才给事黄门(33)。意者玄得无尚白乎(34)?何为官之拓落也(35)?”
扬子笑而应之曰:“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36)!往昔周网解结(37),群鹿争逸(38),离为十二(39),合为六七(40),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无常君,国无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41),恣意所存(42)。故士或自盛以橐(43),或凿坏以遁(44)。是故邹衍以颉颃而取世资(45),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46)。
今大汉左东海(47),右渠搜(48),前番禺(49),后椒涂(50),东南一尉(51),西北一候(52)。徽以纠墨(53),制以锧鈇(54);散以礼乐(55),风以诗书(56);旷以岁月(57),结以倚庐(58)。天下之士,雷动云合(59),鱼鳞杂袭(60),咸营于八区(61)。家家自以为稷契(62),人人自以为皋陶(63),戴縰垂缨而谈者(64),皆拟于阿衡(65),五尺童子,羞比晏婴与夷吾(66)。当涂者升青云(67),失路者委沟渠(68),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岛(69),乘雁集不为之多(70),双凫飞不为之少(71)。
昔三仁去而殷墟(72),二老归而周炽(73);子胥死而吴亡(74),种蠡(75)存而越霸;五投入而秦喜(76),乐毅出而燕具(77);范睢以折摺而危穰侯(78),蔡泽以噤吟而笑唐举(79)。故当其有事也(80),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81);当其无事也,章句之徒(82),相与坐而守之,亦无所患。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83),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
夫上世之士(84),或解缚而相(85),或释褐而傅(86);或倚夷门而笑(87),或横江潭而渔(88);或七十说而不遇(89),或立谈而封侯(90);或枉千乘于陋巷(91),或拥篲而先驱(92)。是以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93),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94)。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95),将相不俛眉(96)。言奇者见疑(97),行殊者得辟(98)。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99),欲步者拟足而投迹(100)。向使上世之士处乎今世(101),策非甲科(102),行非孝廉(103),举非方正(104),独可抗疏(105),时道是非(106),高得待诏(107),下触闻罢(108),又安得青紫(109)?
吾闻之:炎炎者灭(110),隆隆者绝(111)。观雷观火,为盈为实(112),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113),鬼瞰其室(114)。攫拏者亡(115),默默者存(116);位极者宗危(117),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118),守道之极(119),爰清爰静(120),游神之庭(121);惟寂惟漠(122),守德之宅(123)。世异事变,人道不殊(124),彼我易时(125),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鸱枭而笑凤皇(126),执蝘蜓而嘲龟龙(127),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与扁鹊也(128),悲夫!”
客曰:“然则靡玄无所成名乎(129)?范蔡以下(130),何必玄哉(131)?”
扬子曰:“范睢,魏之亡命也(132)。折肋摺髂(133),免于徽索(134),翕肩蹈背(135),扶服入橐(136)。激卬万乘之主(137),介泾阳(138),抵穰侯而代之(139),当也(140)。蔡泽,山东之匹夫也(141)。领颐折頞(142),涕唾流沫(143),西揖强秦之相(144),扼其咽而亢其气(145),捬其背而夺其位(146),时也(147)。天下已定(148),金革已平(149),都于洛阳(150),娄敬委辂脱輓(151),掉三寸之舌(152),建不拔之策(153),举中国徙之长安(154),适也(155)。五帝垂典(156),三王传礼(157),百世不易。叔孙通起于枹鼓之间(158),解甲投戈(159),道作君臣之仪,得也(160)。吕刑靡敝(161),秦法酷烈,圣汉权制(162),而萧何造律(163),宜也(164)。故有造萧何之律于唐虞之世,则悂矣(165)。有作叔孙通仪于夏殷之时,则惑矣(166)。有建娄敬之策于成周之世(167),则乖矣(168)。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169),则狂矣(170)。夫萧规曹随(171),留侯画策(172),陈平出奇(173),功若泰山,响若坻隤(174),虽其人之赡智哉(175),亦会其时之可为也(176)。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177),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若夫蔺生收功于章台(178),四皓采荣于南山(179),公孙创业于金马(180),骠骑发迹于祁连(181),司马长卿窃资于卓氏(182),东方朔割炙于细君(183),仆诚不能与此数子并(184),故默然守吾《太玄》(185)。”
【译文】:
客人嘲笑扬雄说:“我听说上古时代,人们应遵守的纲纪准则,不生就算了,生下来就应成为众人的榜样,上使人君尊重自己,下使父母得到荣耀。从国君那里得到玉器、爵位、符信、俸禄;而且官位显要,身佩青绶紫绶,乘坐朱轮的车子。如今您适逢明盛之世,置身于言行无所顾忌的时代,身在贤者的行列,在金马门和玉堂殿待诏时间很久了,曾未能谋划一个奇计,献出一个策略,对上游说皇帝,对下说服公卿;也未做到眼光闪烁,善于应变,口才敏捷,应对不假思索,语言的纵放锋利,论者无敌。反而缄默,没有声息;着作《太玄经》五千字,解说十余万字,深度达到地下极深远处,详细得不能再分割。然而您的官职仅为小小的侍郎,被提升后也不过是给事黄门。尽管您写了《太玄经》,但并不能帮自己的忙。为什么做官做得如此不得意?”
扬雄笑着回答说:“客只是想让我的官做得大,不知道官做大了,一跌落会被灭族的。从前周王朝政权崩溃,当权者诸侯们,争先恐后地奔走,分割成鲁、卫、齐、宋、楚、郑、燕、晋、陈、蔡、秦、曹十二国,最后合并为齐、燕、楚、韩、赵、魏六国,加上秦为七国,四分五裂,从而成为战国。士没有长久的君王,国家没有固定的臣子,得士的国家便富庶,失去士人的便贫穷。游说之士选择君主,像飞鸟一样,来去自由。为此,范睢(jū)不顾危险,自魏入秦,曾藏于秦国使者车中橐内。鲁君派人持币前去聘请颜阖做宰相,颜阖不愿受聘,就凿穿后墙逃走。因此邹衍傲慢而被世所用,孟轲遭遇坎坷,还是受到各国诸侯的尊敬。
“如今汉王朝的疆域,东临东部海域,西到新疆北部及中亚相邻部分,南到番禺,北至渔阳郡。汉代地域辽阔,镇守东南的有都尉,卫戍西北的有候所。对不法之徒用绳索捆绑,用刀锯制裁;用礼乐和诗书开导;经过岁月流逝,人们倚木为庐地生活着。天下的士人,如雷之震,如云之聚,像鱼鳞一样密集在一起,都定居在国境之内。家家都认为自己可以跟契稷这样的圣贤相比,人人都认为自己像皋陶那样贤明公正的大臣,士大夫们,都自比伊尹;士大夫们都自比于圣贤,羞称五霸之治。当权的人,地位高贵显赫,政治上失意的人,则流亡道路。早晨掌权便是卿相,晚上失势则是一般百姓,犹如江湖的崖,滨海港湾之地。朝廷人才济济,加几个不显其多,减几个不觉其少。”
“往昔微子、箕子、比干离去,殷都变成废墟;伯夷、姜尚归顺周文王而周势盛;伍子胥被吴王夫差逼死,导致吴国灭亡;有文种、范蠡的建议,致使越国称霸;五羖大夫百里奚被秦国所用而秦人高兴;大将乐毅出奔越国,致使燕国恐惧;范睢肋被打折,牙齿打断而使穰侯魏冉感到危机;蔡泽由于下巴突出,发音不便,被唐举所笑。所以,当天下有乱事时,不是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樊哙、霍光等人,则不能使天下安定;当天下太平之际,那些以注释经文为能事而受到重用的儒生,一同坐着而守天下,也不会出祸患。因此,乱世有了超凡道德才智的人,奔走救急也不够用,天下太平之际,使庸夫高枕治理亦有余。”
“前代的士人,管仲被解其缚而任齐桓公的相,傅说脱去粗布衣服而擢升为宰相;有的如魏国侯嬴佐助信陵君窃符救赵,屈原流放后,渔父劝他随俗同流,以全身远害,被屈原拒绝;孔子周游列国,游说了七十多个国君,连一个明主也未遇上,虞卿游说赵孝成王,仅说了一两次就作了越国的上卿;齐桓公以千乘之国的国君,却屈驾到陋巷去见小臣稷,燕昭王礼遇邹衍,他拿着笤帚走在车子的前面扫清道路,请求做邹衍的弟子。因此,在先秦,士人大都能施展自己的才能,尽量以书面或口头发表自己的意见,扬长避短,没有受到什么阻挠。如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近师,朝廷中的高级官员不礼贤下士,将相不谦虚自抑。谈论奇策的人被怀疑,行为与众不同的人受刑罚。为此,想要谈论高见的人,鼓舌模仿别人发言,人云亦云,想要行走的人,照着别人的脚印走,就这样墨守成规,无所作为。假如前世的士人处在今天,经过考试,最多入选为郎中,行为达不到孝廉,行为并非端方正直,只能向皇帝直言劝谏,指摘时政得失,士人特别优异的待诏于金马门,差的就只能告诉他们,皇帝已经知道了,随之就不加理睬,又怎么能取得功名,受到重用。”
“我听说:旺盛的火光最后会熄灭,隆隆的雷声也是不能持久的,有盛必有衰。从表面上看,火光雷声好像是很弘大结实的,但是有天藏它的声音,地藏它的炎热。显贵之家,将要有鬼神窥望其室,以同其覆灭。争权夺利的人会灭亡,恬淡自守的人会生存。做官到顶点的人,宗族就危险,恬静自守的人则安全。所以了解天道的玄妙幽静,乃是守道的最高标准;于是清静,乃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惟有寂寞,才是守德的根基。时代变了,事物变了,做人处世的道理也没有什么两样。春秋、战国时代,同我们所处的时代,互换一下,还不知会怎样呢?客凭着下愚之见来嘲笑圣贤,岂不是错误的吗?您嘲笑我玄而崇尚白,我也笑您病得严重,却没有遇到良医俞跗、扁鹊,可悲啊!”
客说:“虽然这样,但是不照《太玄经》所说的做就不能成名吗?范睢、蔡泽等人,都不过是以游说诸侯取得功名,似不必用高深的玄理来指导了吧?”
扬雄说:“范睢乃是魏国逃亡在外的人。折断了腰骨,免于入狱,收缩双肩,被人用脚在背上践踏,忍辱求仕。激怒了秦昭王,离间秦昭王之弟权贵泾阳君,排击昭王母宣太后及泾阳君等人,并把穰侯等人驱逐出函谷关,遂拜范睢为相,这是碰上了好机会。蔡泽,乃六国地区一般的百姓,他下巴突出,鼻梁骨塌陷,流泪唾沫,其相貌可厌。蔡泽见了范睢仅行长揖之礼而不下拜,并扼住范睢的咽喉,使其气绝,在他的背后一击,从而夺了范睢的相位,这是碰上了一定的时机。如今天下已经安定,战争已经平息,刘邦初拟在洛阳建都;此时娄敬扔下绑在车辕上用牵引车子的横木,取下拉车用的绳索,鼓动三寸之舌,提出稳当可靠的建议,把京都建在长安,这是由于碰巧赶上了好机会。五帝流传的典籍、政制、三王传下的礼制,百代不改变;叔孙通在刘邦还未平定天下的时候就已降汉了,待天下已定,制定出君臣应当遵守的礼仪,也是抓住了机会。周代的刑法败坏,秦代的刑法严酷,汉代权衡之后,萧何制定了新的法制,定律令九章,是合乎时宜的。倘萧何的法制造在唐虞之时,那便是谬误的了;有把叔孙通制定的礼仪,放在夏代和殷,也是不明事理的。有把娄敬的政策放在西周初年,也是违反情理的。有把范睢、蔡泽的游说内容,放在汉代的金日磾、张安世、许广汉、史恭的时代,那也是昏乱的。西汉萧何制定的政策,曹参照章办事,张良为刘邦打天下,决策多出自张良,陈平辅佐刘邦平天下,曾六出奇计,其功劳有如泰山,其声誉像依附在山崖上的岩石,虽然表现出他们充足的智慧,亦是正碰上有为的时机。因此,做有为的事在能够实现之时,就顺利,在行不通之时,做不可做之事,就有凶险。例如蔺相如成功在秦国的章台殿,西汉初年,四位白发老人,为了取得荣誉而隐居。公孙弘在金马门创业,霍去病在祁连山打胜仗,司马相如从卓文君家中取得不正当的钱财,东方朔将割肉之功归于妻子,我无法与上述蔺相如等人并列,所以只好默默地草创《太玄》,知足自守。”
【评析】:
关于《解嘲》一文的写作缘由,在《汉书·扬雄传》中有如下的记载:“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投靠)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或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号曰《解嘲》。”文中所说的丁,是指哀弟母丁姬的哥哥大司马丁明。傅,乃是指哀帝皇后傅氏的父亲孔乡侯傅晏。他们均属外戚,擅权专横。董贤乃哀帝宠幸的小臣,权势颇大。扬雄不愿依附权贵,就自甘淡泊地来写他的《太玄》,当时有人嘲笑他写书没用,他就写了此赋解释反驳。此篇小赋揭露了西汉末外戚专权,用人唯私,谄夸者升青云,贞直者填沟壑的黑暗现实,作者抒写了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的处世态度。
从文章写作的角度考察,《解嘲》显然受了东方朔《答客难》的影响,但在思想和艺术等方面,仍有自己的特点。“时异事异”,这乃是两篇文章共同阐明的一个道理。正因为如此,故列了成、哀、平三世,由于社会矛盾的日益尖锐,统治者已不能像汉武帝那样任意摆布知识分子,有的知识分子已经开始自甘淡泊,埋头着述,用“玄”来取得声誉,与朝廷分庭抗礼了。在艺术上,此赋排比纵横,词采绮丽,较之《答客难》语意更为深沉,辞锋更加锐利,写作态度更为严肃,涉及的社会问题亦更加扩大了。
【作者简介】:
扬雄(前53-公元18),字子云,蜀郡成都人,患口吃,不善言谈,但文名很盛,曾作《甘泉》、《长杨》等赋,后来思想转变,轻视辞赋而不再写作,从事哲学思想方面的研究,撰有《太玄》、《法言》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