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雷庵即景联句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第256页（5537字）

【条目出处】：见第五十回

【释文】：

两人以上共作一诗并联吟成篇称为联句，一般采取排律的形式，尤以五言排律为常见。

排律实际是扩大了的律诗，除首尾两联以外，中间均是对仗，数量不限。联句一般采用如下方法：先由一人起首句，然后另一人接吟二、三句，再由下一人属对并出下一联的上句，依次轮流接吟，最后由一人吟末句作结。特殊情况下可以每人只吟一句，如此诗后半部分；也可以一人吟几句乃至几十句，如第七十六回的凹晶馆联诗，后半首由妙玉一人续成。联句因多人共作，构思不能统一，事先又不可能协商谋篇布局，且要求反应迅速，立即对句出句，故一般结构松散，艺术粗糙，杂乱无章似百衲衣，仅为一种诗人墨客的高雅文字游戏而已。清代文人结社联句之风特别盛行，曹雪芹的好友敦诚的《四松堂集》就收有不少联句诗，因而小说的描写与当时社会现实状况有一定联系。

此诗题为《即景联句》，内容多描绘雪景，诗中运用了很多与雪景关合的人事典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贵族和贫士的生活情况，尚有一些现实意义。其中亦偶有称颂帝王的诗句，乃出于湘云及李纹、李绮姐妹之口，与她们的性格也还相合。但从总体上看，此诗思想艺术价值不高。

联句本不能产生真有价值的作品，作者这样处理乃是他忠实于生活的表现。

不识字的凤姐起了首句“一夜北风紧”，众人评说：“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所评极是，这犹如大观园开门即有山挡住园内风景，诱人步步探胜的设计。李纨接吟“开门雪尚飘”句转入本题，不见拖沓。

以下三十三联(尾联除外)从各个不同角度描绘了雪景，反映了生活。

“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苕”四句写开门所见景色。

匝地即遍地、满地；琼瑶为美玉名，诗中用以借代白雪。苕(tiáo条)为苇花，芦雪庭四周长满芦苇，苇花色白，秋开冬萎，一经白雪妆点，便如盛开。有意、无心都是拟人化的说法。所以这四句意为：雪飘入泥，遍地白雪，犹如美玉般洁白无瑕，令人怜惜，不忍践踏。白雪有意掩没了枯草，来春将使其复荣，又无心妆饰了枯萎的苇花，令其如初秋盛放。

“价高村酿熟，年稔府粮饶”一联谓大雪天寒，酒价增高，并预料大雪将带来丰收年景，官仓粮食将更为富足有裕。“村酿”即村酒，“年稔(rěn忍)”即年景好，收成好。上句典出唐代郑谷《辇下冬暮咏怀》：“雪满长安酒价高。”探春留心庶务，一见大雪即联想及此，这合乎她的性格特点。

“葭动灰飞管，阳回斗转杓”一联转叙节令，谓冬至已临，乐律管中葭灰飞出，北斗七星之柄渐转向东，已是阴尽阳回之日。据《后汉书·律历志上》，古代为了测定节气，将芦苇茎里的薄膜烧制成灰(即所谓“葭灰“)，放在十二乐律的玉管内，将其置于密室特制的木案上，到了某一节气，相应的玉管中葭灰就飞出。“斗杓(biāo标)”即北斗七星，天文学上称大熊星座，由于地球的自转与公转，在北半球上的人看来，其斗柄的指向在不断作顺时针方向转动。冬至那天，斗柄指向正北，从此阴极阳生，斗柄渐向东转，故称“阳回”。

“寒山已失翠，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难堆破叶蕉”两联白描雪景：群山为白雪所覆盖，失去苍翠之色；水流封冻，不闻涨潮之声。白雪易于沾挂稀疏之柳枝，难以在碎破的蕉叶上堆积。此两联从远至近描绘雪中景象，画出了一个寂静冷峭的境界。

“麝煤融宝鼎，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香粘壁上椒”两联写寒冬雪天贵族之家的生活。

“麝煤”原系搀合麝香的名墨，此处借指优质的木炭；“宝鼎”原系贵重的香炉，此处作为火炉的代称。“绮袖”借代贵族女郎。

椒是芳香植物，古时后妃居室多用椒和泥涂壁，取其芳香温暖，且为多子之兆，此处以“壁上椒”借指大观园中的华美建筑。四句意为：搀合着香料的木炭在火炉里融融燃烧，贵族少女身穿貂皮以御寒冷。雪光明亮，盖过窗前圆镜；雪花粘壁，沾染椒之芳香。此两联所写雍容华贵的场景与上面所写雪景之冷峭、下文所咏贫士之孤寒正成鲜明的对比。

“斜风仍故故，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谁家碧玉箫?”四句写雪夜难以入梦及由此而生的联想。

“故故”即屡屡，“聊聊”即稀少。“梅花笛”和“碧玉箫”均为笛、箫的美称。

四句意为：斜风阵阵吹来，天寒难入梦乡。

夜半清醒，闻得箫笛之声。

笛声清越，箫音幽咽，雪夜倾听，愈增联想，故有“何处”、“谁家”之疑问。

“鳌愁坤轴陷，龙斗阵云销”一联运用神话传说描绘并反映雪压大地的景象。

据《列子·汤问》及《淮南子·览冥训》等载，女娲修补天地之缺陷，“断鳌足以立四极”，“鳌”为神话传说中的大海龟，整个大地就由其四足所支撑。“坤轴”即地轴，此处借指大地。上句意谓大海龟为积雪可能压塌大地而发愁，因为它又有被砍去四足的危险。

下句用宋代张元《咏雪》“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诗意，谓玉龙战败，浓云消散，鳞片如大雪纷飞。

此联运用神话写雪，设想奇特，颇有情趣。

“野岸回孤棹，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加絮念征徭”四句运用典实写文人雅士、皇帝宫女等不同身份的人物对大雪的感兴和反应。“野岸回孤棹”句用东晋王子猷雪夜乘兴访友人戴安道，至即孤舟返回之典，见《世说新语·任诞》，其意为：雪夜乘舟访友，更添兴致。

“吟鞭指灞桥”句用南宋尤袤《全唐诗话》所载故事：唐代郑綮是诗人而兼宰相，曾有“诗思在灞桥(在长安东郊)，风雪驴背上”之语，“吟鞭”即诗人之鞭。故此句意谓：风雪行吟，愈增诗思。“赐裘怜抚戍，加絮念征徭”一联典出《唐诗纪事·开元宫人》：唐玄宗开元年间，宫中制棉衣赐边军。有士兵在棉袍中得诗一首：“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兵士以诗呈将帅，将帅又进呈玄宗。玄宗亲自查问，有一宫女出而自认，玄宗遂将此宫女嫁给得诗士兵，并说：“吾与汝结今生缘。”所以此联意为：皇帝怜惜抚边戍守的将士，赏赐给他们过冬棉衣(“裘”原指皮衣，此处借指棉袍)，宫中制衣人惦念服役者寒冷，在衣中多加絮棉。此联歌颂皇恩浩荡，乃宝琴与湘云所吟，这也是作者从侧面刻画她们性格的补笔。

“坳垤审夷险，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剪剪舞随腰”四句写少女在雪中行走的心理和步态。坳垤(āo dié凹迭)，低洼地和小土堆；审，仔细察看；夷险，安全与危险。

此联意为：大雪将低洼地和小土堆都铺平了，走路时必须仔细察看安危；又怕撞碰积雪的树枝，被雪团所击，更得小心。

“皑皑轻趁步，剪剪随舞腰”承上进一步写少女的步态。“皑皑”乃白色，此处借指积雪。“剪剪”指风雪尖利之状。

两句意谓：少女踏着轻轻的脚步在积雪中行走，风卷雪花随着她轻盈灵活的步态而飞舞。

“煮芋成新赏，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林斧不闻樵”四句转写不同的人物对大雪的不同反应。

“煮芋成新赏”写诗人煮芋羹赏雪，芋羹之白与大雪之白相映成趣。

其中暗用了有关苏东坡的一个典故：东坡子苏过以山芋(芋艿)作玉糁羹，香美无比，东坡作诗称赞，有“香似龙涎仍酽白”之句。“撒盐是旧谣”用《世说新语·言语》谢安与诸子侄赏雪，其侄谢朗以“撒盐空中差可拟”比大雪纷飞之典(参见“谢道韫”条)，故此句意指高门大族全家欢聚赏雪吟诗。

“苇蓑犹泊钓”句用唐代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意，谓芦苇丛中，犹有穿着蓑衣之人垂钓，这是写隐士渔翁的赏雪。“林斧不闻樵”句一反前三句之意，谓林中已听不到樵夫砍伐的斧声。

这在诗学中称为“反对”，是比较好的一种对仗技巧。

“伏象千峰凸，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聚，色岂畏霜凋”四句从旷野雪景写到一朵小小的雪花：雪复千峰如白象伏地，山间小径曲折盘旋犹如蛇形。

因为寒冷，雪花才凝聚而成，它那洁白耀眼的色调，哪会象一般花儿，因畏惧寒霜而凋零。四句描绘了雪中自然界的壮丽图景，又细致挖掘了一朵雪花的微观之美，是全诗的警句，小说中写“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原因即在此。

“深院惊寒雀，空山泣老鸮”一联描写雪中鸟类的动态。鸟类一般有见光惊飞的习性，雪夜泛光，深院中麻雀惊飞而起，空旷的山中，猫头鹰凄声号叫。“老鸮”即猫头鹰，用“泣”字形容它凄厉的叫声是很贴切的。

“阶墀随上下，池水任浮漂”一联又写雪景：雪随台阶积盖呈现阶梯状，又落入池中随水浮动漂流。

下句与前面“冻浦不闻潮”一句自相矛盾，这是联句中常出现的错误。

“照耀临清晓，缤纷入永宵”一联写大雪终夜不停，直至清晨，其光亮照耀鲜明。

“永宵”指长夜，“缤纷”此处形容飞雪纷纷扬扬。

“诚忘三尺冷，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狂游客戏招”四句又转写四种身份不同之人在大雪之中的不同表现。“诚忘三尺冷”写将士。

“三尺”是剑的代称，《汉书·高帝纪下》有“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之语。此处借以代指将士，全句意为：忠诚之心使将士们忘却了雪天的寒冷。

“瑞释九重焦”写皇帝。“九重”原指宫门，宋玉《九辩》有“君之门以九重”之句，后因以代指皇帝。句谓：大雪乃丰收祥瑞，皇帝因而解除了焦虑。“僵卧谁相问”写贫士因大雪而闭门不出，用“袁安卧雪”之典，见《后汉书·袁安传》注引《汝南先贤传》，其大意略为：洛阳县令因大雪积丈余外出视察，见百姓皆铲雪而出，有乞食者。

到袁安门口，发现无路可通，以为袁安已冻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其僵卧，问何以不出，袁说：“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求见人)。”下句“狂游客喜招”用唐代王元宝“每大雪则自所居至坊口扫雪开道，迎揖宾客宴饮，谓之暖寒会”故事，见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意谓：踏雪狂游之客，因有人招饮而感欣喜。此诗前面已有不同人物对大雪不同反应的段落，这里又写，显系结构混乱，此乃联句诗常见的弊病。

“天机断缟带，海市失鲛绡”一联以织女天机上割断的白色丝带和海市中鲛人以所吐之丝织成的白色透明之鲛绡比喻大雪之皎洁。

“海市”是海市蜃楼的略称，乃海上因光线折射呈现的奇幻景象。此联以“断缟带”写大雪之绵延，以“失鲛绡”绘大雪之迷漫，景象相当生动。

“寂寞对台榭，清贫怀箪瓢”一联谓寂寞之人独对积雪之台榭，清贫之士怀念箪食瓢饮的生活。箪(dān丹)乃圆形竹器，古时用以盛饭。

《论语·雍也》记有孔子称赞他学生颜回的话：“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下句即用此意。这想念箪食瓢饮而不可得的贫士生活，很可能是对贾府破败后宝玉等人生活情况的预示。

“烹茶冰渐沸，煮酒叶难烧。没帚山僧扫，埋琴稚子挑”四句写隐士与僧人的生活。以冰雪烹茶，水难煮沸；以雪湿之柴煮酒，火难点燃。

山中之僧扫没帚之雪，雪深可知；稚子所挑之琴为雪所掩，雪大可见。南宗山水绘雪景常点缀高人行吟，稚子挑琴相随或山僧扫雪的场景，以表现一种高雅的情趣，故此处黛玉、宝琴用以入诗。

“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一联又写雪夜寒冷，富贵之家的景象：白鹤闲睡于石楼之上，主人的宠猫钻在锦毯之下取暖。罽(jì计)即毛毯。

湘云和黛玉以戏语作诗，故一个“笑的弯了腰”，一个“笑得握着胸口”。

以下四联仍写雪。

“月窟翻银浪”用宋代陈与义《咏雪》“银浪泻千顷”句意，谓白雪如月光倾泻大地。“霞城隐赤标”谓天台赤城山已隐没于白雪之下，用以形容积雪之深厚。

“霞城”在此处指浙江天台县的赤城山，《会稽记》谓此山“土色皆赤，状似云霞，望之如雉堞(城上矮墙)”，故以“霞城”名之。“赤标”典出晋代孙绰《天台赋》“赤城霞起而建标”句，意为赤城山峰色红可作标识。“沁梅香可嚼，淋竹醉堪调”一联意为：雪水沁入梅花，寒香可嚼；大雪淋竹，声韵醉人，宜于鼓琴。上句用清代爱菊主人《花史》载宋代铁脚道人和雪嚼梅的典故，下句用宋代王禹偁《黄冈竹楼记》中“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宣鼓琴，琴调和畅”文意。

此两句为黛玉、宝钗所吟，颇有情趣。“或湿鸳鸯带，时凝翡翠翘”一联写雪花飘落于女郎身腰、头鬓之上。

“鸳鸯带”是一种织有鸳鸯纹样的腰带，“翡翠翘”是用翡翠制成的首饰。“或”、“时”互文，构成白话中“有的……，有的……”句式。“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一联写大雪绵绵不绝，“脉脉”“潇潇”原系描写风雨的形容词，此处用以形容雪花纷飞。

联句至此，雪景已无可再写，再写就更见琐碎拖沓，故小说中让李纨和李绮出来收住，尾联“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以歌颂圣明天子作结，虽有歌功颂德之嫌，但与诗中某些句子也有呼应，且非此也难以用两句收结这首松散的排律，就诗论诗，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