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湖北教育出版社《楚辞集校集释下》第1895页(7520字)
王逸:《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
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爲谗佞所谮毁,下爲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託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
洪兴祖:古乐府有《远游》篇,出于此。
朱熹:《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
屈原既放,悲歎之余,眇观宇宙,陋世俗之卑狭,悼年寿之不长,于是作爲此篇。思欲制炼形魄,排空御气,浮游八极,后天而终,以尽反复无穷之世变。虽曰寓言,然其所设王子之词,苟能充之,实长生久视之要诀也。
汪瑗:此篇大旨,盖悲末世恶陋之俗,而欲远游以遁去耳。
后世游仙之诗昉于此。此盖其平日所作,以叙己高洁之志,未必遭谗以后之所作者也。观篇内絶无一言及壅君党人之意可见矣。
其间极有规矩,有条理,惜乎旧注训诂虽详,而脉络欠分明也。
今爲显其微而阐其幽,一览可洞然矣。学者常讽咏之,亦足以消鄙陋庸俗之意也。
取首章二字名篇。
陈第:愚按《离骚》:“驷玉虬以乘翳兮,溘埃风余上征。”又曰:“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于扶桑。”又曰:“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爲期。”固皆远游之意。原犹以爲未尽也,乃作此篇。
汪洋超脱,以布写其无聊不得已之怀。彼其舍故都,离侪人,餐六气,专精神,逍遥于丹邱,役使夫百灵,内欣欣而媮乐,直至出宇宙而与太初者邻,可谓游之至矣。
乃其所神游者至远,而其所顾怀者至近,区区楚国,非清都帝乡也;汎汎汨罗,非南疑寒门也;憔悴泽畔,非轩鸾鸟而驾八龙也。
负石自沉,非召黔赢而贯列缺也。
何行背其言,而事反其见耶?盖其怀旧眷故之念,迫切于真诚,反侧于梦寐,故宁死而不忍自疏,其天性尔也。犹之箕子囚,比干死,岂必效微子之行遯耶?嗟夫!士各有志,所谓“漠虚静以恬愉,澹无爲而自得”者,竟付之空谈而已。
贾谊之吊曰:“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扬雄之反曰:“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噫,原之见此早矣,其如天性何哉?
周拱辰:远游何?以寻仙也。寻仙何?以侑愁也。夫无愁即仙,而借无愁以侑愁,其爲愁也逾矣。
何则必避愁而觅仙,必仙而始可免愁,则王乔、赤松其思纕苦膺也不至今乎?太史公有云:“使王母皓首戴胜而穴处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真胸臆之言也。
吾请以两东门之芜,与神山之沧桑递换,遥赠皓首之王母与九年不复之迁客,浇洒而问之曰:对此茫茫,那得不百端交集?
陆时雍:忧嗜死,乐乐生。使西王母必以编愁爲膺,则其趣不及殇子。屈原之欲久视,非其质矣。语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使世有千岁人,安知尧舜不旦暮也哉。
其身可摧,志不可陨,至有欲抉眼观寇、寄灵未瞑者,于世何决絶也!是岂有惟荪之虑也夫?
王夫之:按原此篇,与《卜居》、《渔父》,皆怀王时作。故彭咸之志虽夙,而引退存身,以待君悔悟之望,犹迟回而未决。此篇所赋,与《离经》卒章之旨略同而畅言之。原之非悻直忘身,亦于斯见矣。
所述游仙之説,已尽学玄者之奥。
后世魏伯阳、张平叔所隐秘密传以诧妙解者,皆已渲泄无余。盖自彭、聃之术兴,习爲淌洸之寓言,大率类此。要在求之神意精气之微,而非服食烧炼祷祀及素女淫秽之邪説可乱。
故以魏、张之説释之,无不吻合。而王逸所云与仙人游戏者,固未解其説,而徒以其辞尔。若原达生知命,非不习于远害尊生之道,而终不以易其怀贞之死,则轶彭、聃而全其生理,而况汲汲贪生、以希非望者乎!志士仁人,博学多通,而不迁其守,于此验矣。
林云铭:屈子放废既久,自伤时俗之迫阨沉浊,日惧衆患,不可与处。
所以有远游之私愿。盖谓人生短景,长劳至死,无益于世,与草木同朽腐,不如超然轻举,上下四方,以自遂其娱乐。但轻举之功,最不易冀。若徒託之遥思增悲,反至形神驰耗。
惟向澹漠中求正气所由,如古之真人离人群而遁逸,不过以气变而精神从之,则形自轻而化去,留名于世不可诬也。所虑者岁月易逝,久而不成,不可先取外气以清其内,再审吾身先天一气,以应其外,然后入不死之乡,服食壮精则形神俱妙,可以从事远游而无难矣。
由是从南州上游帝宫,以车旗之盛而东行,又以风伯之力而西行,及西行而星宿归吾掌握,浮游流波中,彼使衆神,涉青云而度世忘归。虽临睨旧乡,不忍他往。
归视南嶷,然在流波中,迎致洛神湘神,歌奏古瑟,海神河神,地动倪鸾,其爲乐较前尤未易击也。然后再行北游,以盖上下四方之区,其实乘云上徵未必非气变而曾举,车旗衆神未必非神奔而鬼怪,太皡、西皇、炎神、颛顼未必非彷彿以遥见,四方六漠、列缺大壑未必非皎皎以往来耳。此时外不知有天地,内不知有见闻,无爲至清与阴阳之始气爲侣,尚何迫厄、沉浊之患乎?篇中点出南州山野冷况,其爲江南之野所作无疑。与《离骚》周流疏观不同。
盖《离骚》见帝不得,此则游尽帝宫;《离骚》求女不得,此则迎致奏乐;《离骚》睨故乡而即归,此则仍往寒门。以既求正气得手之后,可以了生死,往来自在也。
其所游上下四方,独于南嶷流波中大肆其歌舞之娱,以明后此蜕形汨罗,不以自沉爲悲之意,所谓与化去而不见者也。后世丹经,无不引王子乔之言,则知屈子所得者深矣。
唐沈亚之作《屈子外传》,所载沉水之后,尚有种种奇迹见于汉晋间,而丹经皆以爲水解之仙。
虽不敢据爲典,实但忠臣孝子,精诚不灭,理有可信。是篇所引“壹气孔神”之説,与《庄子》载广成子之语吻合。朱晦庵以爲神仙要诀莫过于此。
余尝谓庄、屈同生于楚,且值同时,爲千古文章咏赋之祖,当年若得一堂,倾倒必有许多未经人道者,传之后世。乃又不然,不可谓非千古第一缺陷事也。
蒋骥:幽忧之极,思欲飞举以舒其郁,故爲此篇。〇《远游》发端曰:“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全文都摄在裏。皆深悲极痛之辞也。
凡人心弥郁者,其言弥畅。不极畅,不足以舒其郁;不极畅,亦不足以形其郁。知其解者,篇中所云皆属幻语,岂真有炼形魂、后天地之本愿哉。
黄维章曰:题名《远游》,本非求仙,第以凡质难于轻举,不得不假途于仙,以爲游之能远计。斯言得之,惜未究所以欲远游之故耳。后之论者,乃谓神仙、忠孝同出一原,至以沉湘爲水解。
诚痴人説梦矣。〇《远游》章法整齐,最爲易了。章首“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託乘而上浮”,挈出全篇之旨。
“重曰”以下至“要眇淫放”,言炼质也。
“南州”六句,言轻举也。“命天阍”至末,言远游也。前段至南巢,仍丹丘,皆以爲炼质地耳,与远游无关。至南巢,常境也;丹丘,则至仙乡矣。上征,则轻举升天,而后能远游。此炼质之次第也。远游次第,始因乘云上征,故先言天;从天而下,自东而西,而南,而北,序次有详略而辞旨秩然。句芒、蓐收、祝融、颛顼,四海之神。
流波、罔瀁、清源,皆指海言。尚未及海外也。末段则天上地下,无微弗到,远游之志,于是大快矣。后之解者,谬误百出,若《听直》、《饮骚》论《远游》之境,以南巢、丹丘与帝宫、句芒等列,则未能轻举,先已远游。
固已乱其立言之旨。钱饮光、张原雅又谓:南南州太微,东句芒,西蓐收,北玄武,四方之游已徧;“路曼曼”以下,至“先乎平路”,乃于“临睨故乡”句别作波澜。
其説虽小异,其爲支离一也。本因玄武在北,故曲爲之解。殊不知玄武虽在北方,然列象于天,非句芒等分主方隅之北,且召而奔属,与曰过、曰遇、曰从不同。譬之腾告鸾鸟、迎伏妃,以其不在,故曰召、曰迎;以其道远,故曰奔、曰腾。一而已矣。又何可以迎宓妃爲游洛水乎?至“临睨故乡”,特以楚都在南,故于南游小作曲折,以示行文之变耳。
胶而执之,皆陋见也。若王姜斋于东西南北之游,皆指爲龙虎丹铅寓言,妖氛满纸,于《远游》本旨,不啻秦越,尤不足当识者一笑。〇自“掩浮云而上征”以下,序次远游,体径平直。“临睨旧乡”数语,从故乡蹴起波澜。非惟情义所必然,亦文势洄洑,不得不尔也。若其本旨,则固注重“抑志自弭”一边,以卒《远游》之志耳。
《章句》絶歎其思念楚国爲精诚之至,德义之厚,夫原之精诚德义岂俟此而后见哉。因《集注》采用其语,故及之。
〇楚辞上天下地,多言崑仑,此独不及者,亦文家避熟之法。
〇《远游》驱役百神,本是随意抒写,无他取义。
从颛顼,亦第以北方言。或牵附高阳苗裔,皆曲説也。
屈复:《远游》,寓言也。自沉汨罗,即是远游。
远游之乐,即是自沉之乐。篇中“时俗追阨”、“郁结谁语”、“愁凄增悲”、“高阳既远”、“免衆患”、“轩辕不可攀”、“嘉炎德”、“寂寞无人”,皆是自沉之恨。
观其全部,若身死之后,惟恐有知,恨无已者,何长生之足乐乎?兹两写水游,又极写水游之乐,明是写自沉之乐。如以余言爲不然,仙道已成,不以《咸池》、《承云》、二女《九韶》极写仙宫之乐,何也?
胡文英:《远游篇》作于今之江南,继《惜诵》而作也。
陈本礼:此截《离骚》“远逝”以下诸章,衍爲此词,爲后世“游仙”之祖。自“悲时俗”起至“焉所程”止,乃《远游赋》序。
先序其欲求仙之故,盖不求仙则不得闻至道,既闻道,遂能炼精成气,炼气成神。
“载营魄而上征”以遂其《远游》之志。中间幻託神游,以展其势,至“临睨旧乡”,僕夫怀,余心悲,依然《离骚》机局,特变其格,而又生出“经营四方”、“周流六漠”一段,以畅其未发之旨,皆寓言也。其实文中扼要,只“内惟省以端操,求正气之所由”,乃一篇大旨。
其曰“餐六气”即审此气,“审壹气”即餐此气,即《孟子》所谓“至大至刚,直塞于天地,浩然之气”,故能上天入地而与泰初爲邻者,皆恃有此气也。读者泥于求仙之説,失其旨矣。
〇《外传》载原晚益愤懑,披蓁茹草,混同鸟兽,不交世务,采柏实、和桂膏,歌《远游》之章,託游仙以自适。
又有“王逼逐之”等语。按此,则此篇作于晚年,亦欲託于世外矣,奈王逼逐之,遂于五月五日沉于汨罗。盖屈子有不得不死之故,朱子讥其爲忠之过,其论苛矣。
胡濬源:《远游》一篇,犹是《离骚》后半篇而文气不及《离骚》深厚真实,疑汉人所疑。此亦如《招魂》之与《大招》,细玩知有不同。
此篇若以赋游仙,则深洞元旨,后世谈脩炼家言断无能出其右者。
若道屈子心似反达怀忧解愤释矣,朱子病其直。
非惟直也,病乃太认真。盖《离骚》之远逝,本非真心,不过无聊之极想,而兹篇太认真,转成间情逸致耳。
余辨详前目録序。〇《史》明谓“读《招魂》、《哀郢》”,又谓“作《怀沙》之赋”,《哀郢》、《怀沙》俱在《九章》内,则《招魂》与《九章》皆原作可知。
惟《远游》一篇,《史》所不及载。《汉志》“屈原赋二十五篇”,计二十五篇之数,有《招魂》则无《远游》,有《远游》则无《招魂》,必去一篇其数乃合。
大抵《远游》之爲辞人所疑,良是。细玩其辞意亦然。
今摘《远游》一篇列《大招》后。
姜亮夫:《远游》爲屈子之作,自王逸以来无异辞,至近人始疑之。廖平先生始以爲“与相如《大人赋》如出一手,大同小异”。然未即指爲司马作也。然《远游》之可疑者三事,廖君一事外,则神仙真人之思,与屈子他文不类,一也;词句多袭《离骚》、《九章》,二也。夫词句类《大人赋》,则相如本习楚辞,而又自附于儒流,儒者不言怪力乱神,而尤耻道神仙,然投时主之所好,巧趋便辟,易神仙爲大人,正足以明司马之盗袭《远游》,而调停于时主与道统之间,侈陈怪异,上以取容,下不至开罪于儒门。
使《远游》而盗袭于《大人赋》,则何所取义而云然!此不待辨而可明者也。且《大人赋》于极言神仙而后承之曰:“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云云,则显以长生爲不足求,此所谓谏一而讽百者也,与《远游》义远矣。
(《大人赋》实《庄子·大宗师》与《远游》篇之合流,大人之名,亦即本于大宗师也。此更非浅人所能知。
)至浅人以《远游》多袭用《离骚》、《九歌》。一人先后之作,中有因袭,此自古而然。后世如李、杜、元、白,其集中亦往往见意义相同、境界相仍之诗;即以《诗经》而论,句语之相同者,又岂在少数?则将认李、杜有窜乱,三百篇有僞作乎?故比勘文句以定篇章之是否者,浅妄之説,非可证于学术之源流者也。至有指《远游》神仙真人之説与屈子他文不类,或进而以爲非屈子所有之思想者,初似以当,即考之实际,则亦一孔之见,不足语于学术之方如故也。
兹请得略説之。
按《远游》所传,盖涉三事:思想则杂道与阴阳,趣向则近神仙隐逸,指陈则备天文。夫三事者,正屈子本之世习,染之时好者也。楚本重黎之后,自吴回复居火正,爲祝融,生陆终,终子六人,季连姓,实爲楚先。
重黎者,世掌天官(《尚书·尧典》及《史记·曆书》),以至于夏商。重黎之后,曰羲和,实爲阴阳家者流之所从出。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以授民时(《汉书·艺文志》)。屈子者,高阳之后(《离骚》),亦重黎、羲和之后矣。
楚自文王之后,国势渐盛,设官分职,亦益周详。掌政掌教之职分而益显,则屈姓或且世主天官之职矣。
屈子爲左徒,即其世传“莫敖”一名之雅化;莫敖盖即宗官之长,而兼识天文者也。古天官宗官,亦史之所职。
(史公亦云:“司马氏爲重黎之后,世典周史”;又“世掌天官不治民”。既主史兼主天官,史佚亦传天数。蔡墨晋太史,亦述五官五祀。《汉志》阴阳家有宋司星子韦,子韦乃宋景公史官。
详余《古史考》)。故屈子多识于前言往行,博闻强记,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则屈子深于阴阳天文者矣(别详《天问》)。屈子两使于齐,正当稷下辨説最盛时期,则谈天雕龙、大小九州、始终五德、迂怪机祥,凡诸天文地象阴阳之説,所习闻于诸子方士者,必多且巨;与其所世传之学,必且相调和、相融会,此屈子阴阳天文思想之由来也。《远游》称虚静、无爲、自然、壹气、虚待、无爲之先,纯爲五千言中语;而餐六气、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入精气而出麤秽,即《庄子》导引之士、彭祖寿考者之所好,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之説。前者道家论道之精意,后者隐遁仙去之奇説。盖老聃、庄周皆屈子乡人;而云梦烟云,足以助人神思,想入缅邈者。则屈子习闻乡人之説,又生值民神杂糅之乡;(道家云出于史官,盖参天地之化,而得自然运行之道者也。屈子本楚之主宗教与邦史之世家,以今语説之,即族巫与邦史之主持者,此与阴阳术数天文皆通,而道家实推此诸理而绩其精英者也。故以理推之,屈子实与道家最能接近。
则《远游》饱含道家思想,其实极其自然而正常也。即以汉以后之情实而论,则承袭屈赋之词赋家,多杂道德方士之义,亦本于此一义,非必皆依仿屈子也。
此义至繁,非短章所能书,愿俟他日更爲详説之。)则《远游》有道家方士之思,情实顺遂,两无扞格者也。至神仙之思,则最了之义,爲长生久视之术;此本战代所最流行之一事。燕齐以求仙方而延年爲主(详《管子·内业》、《晏子春秋·内篇》),而南楚以养气而外生死爲宗(详《庄子》、《列子》),故燕齐多方士,而南楚多隐逸;然两派虽各有胜义,各有宗主,而达生则一也。燕齐仙方之説,即秦始皇仙真人一流故事之所由,其爲屈子所因依者少;而导引养气之义,始于南楚,且即以庄周、列御寇爲之宗,与屈子近在咫尺;以一巫史兼任,又深习道家方士説之屈子,于君国不可保,治道不能用,求死不忍之时,则发爲外生死之思,以常人入世之思而论,此谓独善其身,与儒言并不相背;以宗子贤臣而论,此爲自救救人之一途,与宗巫史官之立义亦不背。《远游》有此思想,其实盖亦极其自然者也。
近世爲学揜陋,未能融通四会,专固守残,任用己私,未能爲三古学人条理终始,解析微眇,纷纷然以皮相尚论古人,古人虽已死而无以爲质,固不任其咎也。余固不惜费词而爲之説。其他俱详篇中。
〇又《远游》篇章组织与《离骚》同,收尾亦以见故乡而“僕悲”“马怀”,不仅意象相似,而辞句亦相因矣。余细考屈子全部作品,《离骚》欲託隐以求其去,然犹有返归故都之思,不忘君国之义。尚未絶于人世也。
《远游》则“时俗迫阨”,不仅求贤不得,羣小在朝,而国已危乱,人间已不可居。遂欲远逃高举,与仙人游。
去楚之情已决。
而忽见故乡,仍不能忘情,此诗人第二步提高;依世俗求仙爲託。
至第三步则《悲回风》与《怀沙》之情,并一切而否定之,则除死一途外,无他可求,故汨罗任重石而毕命矣。总核全文,则情思、理想,皆步步紧相随而至,若无《远游》求仙之反复,而遂出之于蹈死近郊,则真成所谓“忿怼心[沈]身”者矣。
又女儿昆武,自屈子全部作品,细绎其语法词理、用韵诸端,定《远游》全貌,与屈子全文相调遂,坚实不爲苟且之论(载一九八一年《文学遗産》)。
汤炳正:屈原晚年政治失败,复遭谗言,爲顷襄王所流放。
其辅佐楚王推行改革的政治理想不能实现,流放在外,返国无望,故以黄老道家中神仙方士之説,抒发愤懑,排遣苦闷。
正如诗中所説:“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但这种远游,实是一种神游,即所谓“神儵忽而不返”。其遍游“四荒”、“六漠”,最后“超无爲以至清”,“与泰初而爲邻”,都是这种境界。
以精神遨游来消释现实的苦闷,开了后世游仙诗的先河。学术界关于《远游》的争论颇多,集中谈论的是它的真僞问题。
清人已有指其僞者(参胡濬源《楚辞新注》、吴汝伦《古文辞类纂评点》),理由是《远游》中的道家出世思想与屈原的一贯思想不类,而词句又与司马相如《大人赋》相同等。其实,屈原本楚之宗族,官爲左徒,博闻强记,两次出使齐国,正值稷下学风大盛之时。
谈天雕龙、迂怪机祥,尤其是黄老之术、精气之説对屈原有相当影响,故《管子·内业》篇之説多与《远游》相表裏。在屈原的政治生涯中,初时爲王信任,草创宪令,表现了“来吾道夫先路”的强烈的政治改革愿望。
当政治失意之际,则又言“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爲而自得”。这种前后思想的变化,在历史人物中比比皆是。汉之张良、贾谊,都黄老、刑名备于一身,其积极用世与消极避世之思想,亦往往兼而有之。太史公着《史记》,合屈原、贾谊爲一传,可谓明其渊源。
至于《大人赋》词句多同《远游》,此乃汉人钞袭屈赋之风所致。所谓《远游》乃仿《大人赋》而作,实本末颠倒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