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郢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湖北教育出版社《楚辞集校集释下》第1418页(5617字)
洪兴祖:此章言己虽被放,心在楚国,徘而不忍去,蔽于谗谄,思见君而不得,故太史公读《哀郢》而悲其志也。
朱熹:楚文王自丹阳徙江陵,谓之郢。后九世,平王城之。又后十世,爲秦所拔,而楚徙东郢。(《楚辞辩证》)
林兆珂:朱熹云,此章形容邪佞之态最爲精切,则知佞人之所以殆,又信此语与孔圣之言实相发明也。
汪瑗:《史记·楚世家》,周成王时,封楚熊绎于丹阳,及楚文王自丹阳徙都江陵,谓之郢。后九世,平王城之。
楚顷襄王之子爲考烈王,考烈王二十二年徙都寿春,命曰东郢。屈平当考烈王徙寿春之时,死已久矣。
此郢乃指江陵之郢,顷襄王时事也。
又按《秦世家》,秦昭王时,比年攻伐列国,赦罪人而迁之。二十七八年间,连三攻楚,拔黔中,取鄢邓,赦楚罪人,迁之南阳。二十九年,当顷襄王之二十一年,又攻楚而拔之,遂取郢。
更东至竟陵,以爲南郡。烧墓夷陵,襄王兵散败走,遂不复战。东北退保于陈城,而江陵之郢,不复爲楚所有矣。秦又赦楚罪人而迁之东方,屈原亦在罪人赦迁之中。
悲故都之云亡,伤主上之败辱,而感己去终古之所居,遭谗妬之永废,此《哀郢》之所由作也。其曰方仲春而东迁,曰今逍遥而来东,其迁于东方无疑。但过夏浦,上洞庭,渡大江,不知其实爲东方之何郡邑也。旧注谓屈原被楚王迁己于江南所作,非也。
朱子又谓原被放时,适会凶荒,人民离散,而原亦在行中。夫所谓“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者,乃指国亡君败,百姓被秦迁徙,卽《史记》之所谓“襄王兵散,遂不复战而东走”,是也。
朱子谓离散爲凶荒,絶无所据,失其旨矣。
王夫之:哀故都之弃捐,宗社之丘墟,人民之离散,顷襄之不能效死以拒秦,而亡可待也。
原之被谗,盖以不欲迁都而见憎益甚。然且不自哀,而爲楚之社稷人民哀,怨悱而不伤,忠臣之极致也。曰东迁,曰楫齐扬,曰下浮,曰来东,曰江介,曰陵阳,曰夏爲丘,曰两东门可芜,曰九年不复,其非迁原于沅溆,而爲楚之迁陈也明甚。王不恤纪事之实,谓迁爲原之被放,于哀郢之义奚取焉?注之错杂卤莽,大率如此。
黄文焕:通篇分爲三段,开章至来东,言出门之愁。灵魂至含慼,言囘思之愁。
承欢至逾迈,痛恨党人,被其生离之愁。末乃以求得归死爲结局。
眸开不得见故乡,日暝尚冀返故土。
其或以地下之眼,魂气出没,重望长楸,顾龙门,再见君,免作曼目流观之叹乎?篇中顾望了曼诸语,是其字法布置炤应处。
林云铭:令尹、上官大夫等献媚固宠,妬贤害国,较之怀王之世尤甚。当初放时,已见百姓之震愆离散,不知此九年中更作何状,恐天不纯命,实有可哀者。
若己之思返不得返,犹在第二义也。其追叙起行日,沿路怀忧,及旣到后,登坟远望,而以谗人嫉妬之害与非罪弃逐之寃我説于后。总爲州土之平乐,江介之遗风,世传基业将转爲夏之丘、门之芜,刻刻放心不下耳。
妙在开手方説百姓二句,卽接以己之东迁,历叙舟行苦况。中叚方説州土江介二句,卽插入陵阳不至,南渡别无所如。若哀郢,若自哀,殊不可辨。盖无此番斡旋,必涉于讪谤呪诅,有失怨诽不乱之义。旧注不解此意,谬甚多,竟成一篇思郢文字不是哀郢也。
凡认不得题目者,断不许浪读古人书,岂但一《骚》已哉!
蒋骥:旧説顷襄迁原于江南而不着其地。今按发郢之后,便至陵阳。考《前、后汉志》及《水经注》,其在今宁池之间明甚。以地处楚东极边,而奉命安置于此,故以九年不复爲伤也。
然其末年,遂历庐江鄂渚,涉湘沅,过梦泽,而至辰阳。已复出龙阳,适长沙,沉汨罗,徬徨踯躅,几徧大江以南。迺知原虽羁迹陵阳,实亦听其自便,所谓江与夏之水可涉者,特逐之江外,不得越江而北耳。或曰,原之徧历江南,由谗人播弄其身,窜逐非一所也,故虽九年不复,而拳拳思返,犹未有慨然引决之意。
迨至屡黜屡迁,穷理极,而始毕命汨罗。姑两存其説以誌疑焉。
屈复:九年不复,追叙初放时日,及旣到之后,无限悲痛,而结以无罪逐,皆爲夏邱门芜耳,故不曰思郢而曰哀郢也。
胡文英:《哀郢篇》,怀王将入秦,迁屈子于岳州时所作也。
马其昶:吴汝纶曰:向疑此篇爲顷襄王徙陈时作。徙陈在襄王二十一年,屈原迁逐盖在襄王初年,不能至徙陈时尚在也。然篇内百姓离散相失,及两东门之可芜,皆非一身放逐之感,且必皆实事,非空言,殆怀王失国之恨欤。
饶宗颐:屈原《哀郢》,王船山以爲指顷襄王东迁,信之者至多。
王説之谬,前人已辨之。近人游国恩亦有专文驳正。
惟游泥于“不知夏之爲邱,孰两东门之可芜”二语。谓《哀郢》爲屈子再放九年,于道路间,闻秦人入郢所作。
因之,定屈原卒年在顷襄王二十二年,年六十七岁,《哀郢》之作,在二十一年,当白起烧夷陵,襄王走陈之时。是恐未然。
《哀郢》有云:“哀州土之平乐。”则其时遭乱可知。
曰“楫齐扬以容与”,岂离乱逃荒之情邪?曰“出国门而怀轸”,曰“发郢都而去闾”,曰“哀见君而不再得”,则其时乃初去郢也。或疑下文“至今九年不复”,爲原迁于外之期,不知“不复”者言不复职耳。曰“哀故都之日远”,则以楚曾徙都,后复还郢,故亦称曰“故都”。屈子言故乡,但曰“日远”,盖以初违其地,渐去渐远。
若耳闻秦袭郢,则何以无沦亡之语?且其沈痛,见于文词者,必不止如此。至“夏之爲丘”二语,乃假设以寓讽谏之意,谓楚之将亡,故曰“曾不知”,谓彼狡童者,犹不知国之垂危也。曰:“孰可芜”,谓泱泱之国,乌可任其废坠也。盖郢亦曾亡于吴矣,今复丧权失地,垂于危殆,故屈子不忍而言之,是卽伍子胥“吴其墟矣”之意。
夫哀郢者哀其国之垂亡,非已亡而哀之也。解者不察,徒见其有“夏爲邱、东门可芜”之语,遂指爲秦兵入郢事,不其诬乎!(《楚辞地理考·哀郢辨惑》)
沈德鸿:此篇爲襄王时所作;篇中云:“至今九年而不复”,是南迁经九年后所作,则篇首载初出郢踰江时事,皆追敍也。
文怀沙:公元前二七八年,卽楚襄王二十一年,楚国爲秦所败。楚国的京城——郢都也被秦大将白起所攻陷。
楚王仓惶地逃到陈城去。
这位昏聩的统治者,连自己的祖坟都保不住,楚王陵墓皆遭秦兵挖掘烧燬。
诗人在动乱途中,目击人民的灾难深重,祖国的形势垂危。满腔的悲愤和他那股强烈的家国之爱都可以从这首诗章中读到。
这应该是他殉国前不久的作品。(《屈原九章今绎》)
游国恩:《哀郢》一篇所记的时地甚详。例如一开始就説:“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又説:“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鼂(朝)吾以行。”这同《思美人》的时间和地点全同。
但下文又説:“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由此可知《哀郢》至少是在《思美人》后九年所作的。再就篇中敍及郢都破灭的话看来(“曾不知夏之爲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证明《哀郢》必作于顷襄王二十一年(前二七八)。据《史记·楚世家》,这年秦将白起破郢都,楚顷襄王兵散,退保于陈城。《哀郢》不但有久放之感,而且有破国之忧,故文词特别悽怆。
篇中“哀见君而不再得”,“哀故都之日远”,“哀州土之平乐”等句都表现了这种感情;而“乱”辞以“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比自己不忘故国,尤其沉痛。(《楚辞论文集·屈原作品介绍》)
姜亮夫:此篇盖放逐江南止于陵阳九年后,追思初放时情事而作也。自怀王入秦不反,顷襄王立,子兰爲令尹,上官大夫等当国,妬贤害能,蔑先王优容之意,屈子遂见放流。然屈子于顷襄本不必有君臣之义;于楚国则仍有宗邦故国之情。故《哀郢》寄情,惟止于国家民族;无《离骚》“皇舆败绩”之惧。夫顷襄之世,楚益衰弱,则江南九年,天不纯命,夏丘门芜,宜不堪问。州土平乐,江介遗风,眇不可追。故追思初放流亡情事,震愆离散,宛然在目。
宗邦之危如此,而已有济世之才,匡时之情,乃九年不反,料己不复能归,则哀郢自哀,殊不可辨矣。《哀郢》,王而农以爲“《哀郢》之作,当在顷襄二十一年,白起入郢。”恐不足信。白起旣入郢,则从鄂渚向江湘,发枉陼,宿辰阳,至溆浦到长沙而死于汨罗,此时之洞庭五渚江南,早已沦陷,原何以能南行无阻,且顷襄二十三年,曾将兵十五万反击秦兵,拔十五邑、何以原不往前綫,而反自沉?与其一生行藏,皆不相合。
且文中所举在哀京城之荒乱,百姓之震愆,并无国亡家败之情,则郢都之哀,疑别有因。余疑庄蹻暴楚,正在此时,则仲春东迁,实指庄蹻之事言也。庄蹻暴楚事余别有考。
(《重订屈原赋校注》)
马茂元:本篇据王夫之《楚辞通释》断爲顷襄王二十一年(前二七八年)所作。
是年秦将白起攻破楚国的首都郢(在今湖北江陵县)。这篇的标题以及篇中所叙写的况,均符史实。
因而本篇的时代,完全可以肯定;而王氏之説应该是不可移易的定论的。吴汝纶怀疑屈原当时不可能还活着,其实这年屈原也只有六十二岁(依照郭沫若屈原生年的推算,其他各家的説法虽有不同,但出入不大),而在《涉江》里,他已经説到“年旣老”了。
了解了本篇的时代历史背景,就不难更进一步认识到本篇标题的深刻涵义。屈原这次离开郢都,是最后一次的永别。
郢,无论对屈原和楚国人民来説,都有着一种特殊深厚的生活感和政治感。它是全楚的心脏,是楚国命运的象徵。
后来楚考烈王东迁寿春,还把它叫做郢。足见这一具有悠久历史的名城,在楚国人民神上是有着如何巨大的团结与号召的力量!郢都的沦亡,也就预示着楚国前途的絶望。本篇以“哀郢”名篇,实质上是对危亡前夕的祖国的无穷悼念,其中对人民苦痛的同,个人沈沦迁谪的伤感,则是彼此交织而成爲一个整体的。
苏雪林:笔者对王夫之及游国恩説《哀郢》之作係在郢都不保,顷襄迁陈之际,甚表赞同。但看歌辞,天不纯命,仲春东迁,百姓震愆,离散相失诸语,卽可知这是严重之国难,并非秦兵出武关,取析十五城可比。且题目“哀郢”,用意尤明,诸家之语,皆爲成见所蔽,不足取。
《哀郢》中有“陵阳焉至”之语。陵阳在今皖境,屈原本被贬于湘西,何以到此?诸家皆解説不出,只有乱説一通。据我的研究,乃係郢都危急时,屈原自湘西贬所潜回首都护送他的眷属沿江东下至陵阳安顿而作,这是屈原生活史中一件大事,不可不知。详见我的《屈原与九歌·屈原评传》第七章。
杨胤宗:《楚世家》:子文王熊赀立,始都郢。《正义》:《括地理志》云纪南故城,在江陵县北五十里。
而《礼书》注引作十五里。(胤疑必有一)此最初之郢也。《楚世家》又云:十年(平王十年)吴使公子光伐楚,遂败陈蔡,取太子建母而去,楚恐城郢。《正义》:在江陵东北六里。
疑城郢者,迺重修固之。张守注有。
《楚世家》又云:吴乘胜逐之,五战及郢,己卯,昭王出奔(胤按昭王十年十一月己卯)……九月归入郢(昭王十一年)。十二年,吴复伐楚,取番,楚恐,去郢,北徙都都。
《正义》:《括地志》云:楚昭王故城,在襄州乐乡县东北三十三里,在故都城东五里。斯后,楚又归郢,抑迁鄢,史未有明载焉。
钱先生《史记地名考》:鄢郢一城。楚本都郢,迁鄢又曰鄢郢,后迁陈,亦曰郢,又曰陈郢是也。
《正义》説。按《秦本纪》:二十八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邓……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爲南郡。《正义》:《括地志》云郢城在荆州江陵县东北六里,楚平王筑都之地也。
又按:《史记·白起列传》: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
(《集解》:徐广曰昭王二十八年。)(《正义》:鄢邓二邑在襄州。
)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正义》:夷陵今硖州郭下县。
)遂东至竟陵,(《正义》:故城在郢州长寿县南百五十里,今复州亦是其地也。)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秦以郢爲南郡。观乎此,白起于秦昭王二十八年攻取鄢邓,二十九年攻取郢烧夷陵改南郡,则顷襄王东北保于陈城前仍都郢也。
屈原《哀郢》之郢卽此。
吴孟复:《哀郢》王夫之及郭沫若均谓指楚王(顷襄王)二十年[按,应爲二十一年]白起破郢之事。其説甚是。
然而犹有可疑者三事:一则篇中有“九年不复”语,以数词释之,诘屈难通。今考“九年”实卽“终年”,此疑可释。二则篇中有“西浮”语,旧以方位词释之,因疑屈原未至陵阳;今考“西浮”卽“迁流”,与来东并无矛盾,则东下陵阳不烦改释。
三则屈原在顷襄王之初,已经被放,何以此时复得在郢?按屈原之被迁,司马迁并未明言其地。我疑卽在夷陵。
《九辩》云:“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明在江北而非江南。又《水经注》谓“屈原流放,忽然暂归”,虽出自传説,亦未必无根。如此,三疑均释,全文可通。
蒋天枢:《哀郢》追叙郢都沦亡,己随楚王东迁事。事在顷襄王二十一年。末段所言,乃迁陈后情事。文中旣隐约言及迁陈,顾不明着其地,以写出当时之环境情势犹未便明言,故隐其迹而特以“哀郢”括之。
汤炳正:《哀郢》在旧本中编次第三,按内容亦当如此。这篇作品写于屈原被流放至陵阳的第九年,其中亦包括对自己于顷襄王二年被流放时啓行的追忆。
因本篇主题是写对故都的思念和痛惜,故以“哀郢”爲题。(《楚辞今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