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1)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先秦两汉诗精华》第552页（15473字）

【原文】：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²⁾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³⁾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⁴⁾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⁵⁾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⁶⁾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⁷⁾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⁸⁾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⁹⁾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¹⁰⁾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¹¹⁾

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¹²⁾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¹³⁾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¹⁴⁾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¹⁵⁾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¹⁶⁾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¹⁷⁾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¹⁸⁾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¹⁹⁾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²⁰⁾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²¹⁾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²²⁾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脩之故也。⁽²³⁾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²⁴⁾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脩之数化。⁽²⁵⁾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²⁶⁾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²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²⁸⁾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²⁹⁾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³⁰⁾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³¹⁾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³²⁾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脩名之不立。⁽³³⁾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³⁴⁾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³⁵⁾

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³⁶⁾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³⁷⁾

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³⁸⁾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³⁹⁾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⁴⁰⁾

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⁴¹⁾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⁴²⁾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脩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⁴³⁾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⁴⁴⁾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⁴⁵⁾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⁴⁶⁾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⁴⁷⁾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⁴⁸⁾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⁴⁹⁾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⁵⁰⁾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⁵¹⁾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⁵²⁾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⁵³⁾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⁵⁴⁾

进不入以离忧兮，退将复脩吾初服。⁽⁵⁵⁾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⁵⁶⁾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⁵⁷⁾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⁵⁸⁾

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⁵⁹⁾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⁶⁰⁾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⁶¹⁾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脩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⁶²⁾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⁶³⁾

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⁶⁴⁾

汝何博謇而好脩兮，纷独有此姱节。⁽⁶⁵⁾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⁶⁶⁾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⁶⁷⁾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⁶⁸⁾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⁶⁹⁾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⁷⁰⁾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⁷¹⁾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⁷²⁾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⁷³⁾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⁷⁴⁾

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⁷⁵⁾

日康娱以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⁷⁶⁾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⁷⁷⁾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⁷⁸⁾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⁷⁹⁾

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⁸⁰⁾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⁸¹⁾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⁸²⁾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⁸³⁾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⁸⁴⁾

不量凿以正枘兮，固前脩以菹醢。”⁽⁸⁵⁾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⁸⁶⁾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⁸⁷⁾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⁸⁸⁾

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⁸⁹⁾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⁹⁰⁾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⁹¹⁾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⁹²⁾

路曼曼其脩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⁹³⁾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⁹⁴⁾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⁹⁵⁾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⁹⁶⁾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⁹⁷⁾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⁹⁸⁾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⁹⁹⁾

吾今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¹⁰⁰⁾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¹⁰¹⁾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¹⁰²⁾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¹⁰³⁾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¹⁰⁴⁾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¹⁰⁵⁾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¹⁰⁶⁾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¹⁰⁷⁾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脩以为理。⁽¹⁰⁸⁾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¹⁰⁹⁾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¹¹⁰⁾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¹¹¹⁾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¹¹²⁾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¹¹³⁾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¹¹⁴⁾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¹¹⁵⁾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¹¹⁶⁾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¹¹⁷⁾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¹¹⁸⁾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¹¹⁹⁾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¹²⁰⁾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¹²¹⁾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¹²²⁾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¹²³⁾

索藑茅以筳兮，命灵氛为余占之。⁽¹²⁴⁾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¹²⁵⁾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¹²⁶⁾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¹²⁷⁾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¹²⁸⁾

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¹²⁹⁾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¹³⁰⁾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¹³¹⁾

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¹³²⁾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¹³³⁾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¹³⁴⁾

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¹³⁵⁾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镬之所同。⁽¹³⁶⁾

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¹³⁷⁾

苟中情其好脩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¹³⁸⁾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¹³⁹⁾

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¹⁴⁰⁾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¹⁴¹⁾

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¹⁴²⁾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然而蔽之?⁽¹⁴³⁾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¹⁴⁴⁾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¹⁴⁵⁾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¹⁴⁶⁾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¹⁴⁷⁾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¹⁴⁸⁾

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¹⁴⁹⁾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¹⁵⁰⁾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¹⁵¹⁾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¹⁵²⁾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¹⁵³⁾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¹⁵⁴⁾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¹⁵⁵⁾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¹⁵⁶⁾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¹⁵⁷⁾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¹⁵⁸⁾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吾道夫昆仑兮，路脩远以周流。⁽¹⁵⁹⁾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¹⁶⁰⁾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¹⁶¹⁾

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¹⁶²⁾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¹⁶³⁾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¹⁶⁴⁾

路脩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¹⁶⁵⁾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¹⁶⁶⁾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¹⁶⁷⁾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¹⁶⁸⁾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¹⁶⁹⁾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愉乐。⁽¹⁷⁰⁾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¹⁷¹⁾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¹⁷²⁾

乱曰⁽¹⁷³⁾：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¹⁷⁴⁾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¹⁷⁵⁾

【译文】：

我本是高阳古帝的后代子孙，伯庸是我赫赫有名的父亲。恰逢寅年寅月又寅日，我神奇地自天降临。先父鉴于这吉祥中正的时辰，于是赐予我嘉字美名；取名为“正则”，择字叫“灵均”。我已经具有如此多内在的美质，更加上又注重外在的修饰。身披幽香的江离白芷，再串联秋兰以成花衣。时光匆匆难以追踪，怕的是年华岁月不肯饶人。清晨我便去小山拔取木兰，傍晚又到水洲把宿莽采寻。日与月不停地迅速奔驰，春去秋来代谢不息。想那葱郁的绿叶会在西风里凋零，怕美人总有一天也会如花谢般枯萎。趁年富力强努力修养扬弃秽行吧，为何您不改变一下现状?快快跨上骏马奔驰，来吧，我愿驱车在前为您导引方向!

古代有志洁纯正的三王，他们朝中荟萃着群芳。花椒肉桂一并收集，岂仅是将蕙茝佩在身上。那唐尧和虞舜多么磊落光明，他们遵循正道得以在坦途直行。桀与纣却那样放纵胡为，贪走邪径才落得步履困窘。想那些朋党小人只知道偷乐于眼前，他们的道路如此昏暗而艰难。我哪里是担心自身的祸患，怕的是君王的车乘有翻覆的危险!为国事急匆匆我前后奔走，立志要追赶上先王的脚步。您不体察我的一片忠心，反偏信谗言对我暴怒!我本知道忠言直谏会带来祸殃，但宁愿忍受苦痛也决不改弦更张。上指九天为我作证，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您君王。想当初您已与我有了约言，后来却翻然改变另有他想。到如今我已不怕与您别离，只是您反复无常令我心伤。

我曾经培植了大片兰草，又栽种过百亩秋蕙。田间既有那芳香的留夷与揭车，杜衡和芳芷还在其间错落比美。期盼着它们枝叶繁茂，收获之日终将来到。虽有枯萎也没有什么可悲，令人痛心的是众芳草竟荒芜污秽。众小人贪婪地把名利追逐，私囊已饱却还是不知厌足。以龌龊之心去猜度他人，整日里勾心斗角互相嫉妒。匆忙忙纷纷驰逐，这可不是我心中之所急。眼见老境渐渐临近，怕的是美名来不及树立。早上吸饮春兰的露珠，黄昏餐食秋菊的嫩芭。既然我的内心的确是精纯而芳美，纵然久历磨难面容憔悴又有何惧怕!我采下木根编结香芷，又在上面串上薜荔的花蕊。取用肉桂再缠上蕙草，用胡绳编成长长花索多么俏美。我一意效法古代的前贤，不可能得到世俗之人的喜欢。虽然不能与当世俗人志趣相合，我愿效法的却是彭咸的风范。拭去泪水呵我长长叹息，哀叹人生遭际诸多艰难。我不过是洁身爱美却羁绊重重，从早到晚不停地受到谗陷。纵已毁坏了我芳蕙的佩带，我仍要用白芷来加以替代。只要是我内心所追求的美善，即使为它多次去死我也决不悔改!怨只怨君王您太糊涂，总不能明察人们的心。那班女人因嫉妒我秀容修眉，才纷纷扬扬造谣诽谤说我善淫。当今小人们本来就善取机巧，胡作非为全无规矩。无视绳墨追随邪曲，把苟合取容作为常度。烦闷痛苦呵失意彷徨，我独独穷困潦倒在这个世界。宁溘然死去或漂流异乡，也决不效此谗谄苟合的丑态。雄鹰不屑与鸷鸟同群，本来自古就理所当然。方与圆哪里能完全相合，不同道路的人怎能够彼此相安?委屈情怀啊强抑住意气，忍受着谴责啊遭受着羞辱。怀抱清白而死于正直，这本是先圣先贤之所嘉许。

我懊悔当初选择道路未及细看，停下来久久伫立打算回返。调转车头折回原路，趁迷途走得还不算太远。我牵着马漫步在布满香兰的水边高地，又驰马至芳椒的山丘暂且休息。既然进身不纳反招罪愆，何不退下来重把当年服饰整理。剪裁菱花制成上衣，缀集荷花连成下装。世人不理解我也就随他去吧，只要我的内心确乎是纯洁芬芳。头戴高高耸立的华冠，身着长长美丽的佩带。虽然芳洁与污浊混杂在一起，唯此洁白的素质并未损坏。忽然回首纵目远望，我将去游观那荒远的四方。我的佩饰是何等缤纷繁富，浓郁的芳香愈来愈飘飘远扬。每个人本来就各有所奉，修饰整洁完美便是我多年的习性。纵然碎尸万段我也不会改易初衷，我的心怎么能因戒惧而致变更?

女媭是那样感情深切缠绵，再三再四地将我责备规劝。她说“伯鲧秉性正直而忘我，却落得惨死在羽渊。你何必如此爽直而爱好修饰，纷然独有这许多的美德?满屋子堆满菉葹恶草，唯有你远远避开不肯附和。众人不可能逐户去劝说，谁又能体察咱们的本心?世人都好互相吹捧彼此勾结，你怎么固执己见对我也不相信?”我本是把先圣之德作为言行的指南，可叹却遭此际遇满怀愁苦。还是渡过沅湘往南前行吧，我要到大舜面前把此情倾诉!夏启自天而得《九辩》《九歌》，却用来逸乐无度自我放纵。无忧无虑不思后果，结果其子五观发动了内讧。后羿一味地田猎淫逸，又特迷于射那肥大的狐狸。狂乱放荡之流本来就鲜有善终，结果被宰相寒浞贪占了娇妻。浞浇自恃强武有力，纵情嗜欲而无所节制。天天忘形地寻欢作乐，结局便是人头落地。夏桀行为乖戾反常，最终的命运是遭逢祸殃。纣王残忍地把忠良剁成肉酱，殷商的天下因而不能久长。夏禹商汤恭谨庄重，周先王循礼而治国有法；拔举良士任用贤人，守规矩走直道而无偏差。皇天啊对下民公正无私，明鉴有德才加以扶助。唯有圣哲而能黾勉其事，方可君临天下享有国土。思前想后纵览古今，人们论事的终极法则多么分明。哪有不义之人可以信用，哪有不善之事能够行得通?虽然死神已在我面前降临，回想初衷我仍无所悔恨。我只是错看了对象，未就孔制榫，这恰恰也是前贤横遭菹醢的原因。郁抑苦闷我禁不住歔欷悲吟，叹只叹自己是生不逢辰。拔一把蕙草擦拭眼泪，那不断的泪水早已经沾满衣襟。

跪在铺开的衣襟上倾吐衷肠，我得了正确的道理豁然开朗。驾着白龙乘着凤鸟，很快地我便要乘长风上升飞翔。清晨自苍梧启程，黄昏便抵达悬圃。本想在这灵宫稍事停留，无奈日轮匆匆天色将暮。我责令羲和控制住车子的节奏，望见崦嵫山再不要往前走。尽管路途是那样漫长无尽，我还是要上天下地去把理想寻求。在浴日的咸池饮一饮我的马，又把缰绳拴系在扶桑树上，折几枝若木把太阳拂拭，姑且自由自在地漫步徜徉。我派月神望舒先行开路，再令风神飞廉奔走相随。鸾与凤为我去前卫警戒，雷神报告说行装尚未齐备。我令凤凰起舞飞腾，日以继夜不准休停。旋风相互屯聚簇拥，率领着云霞彩虹前来恭迎。彩云忽离忽合变化万千，时上时下色彩斑斓。我叫帝阍快快开关，他却倚着天门只向我看看。白日将尽天色昏沉暗淡，我久久伫立默默系结着这寄情的幽兰。这世道处处都是混浊不辨是非，总喜欢隐人之美而把善良谗谄。清晨我将渡过白水，把神马拴在阆风山峰。忽地回头我不禁潸然泪下，伤心呵这神山竟也无理想的美女相逢。匆匆地我游览了青帝的春宫，折下玉树琼枝增饰我的环佩。趁着这些圣洁的花朵还没有凋谢，到下方看有无美女可以相馈。我令雷神丰隆驾起彩云，去探寻洛神宓妃的深闺。解下佩饰敬致爱慕之意，请蹇修去为我牵线作媒。那水神前呼后拥迟迟疑疑地出现，忽然间将我拒绝主意改变。她晚上到穷石去留宿消夜，大清早又在洧盘之滨梳洗打扮。这宓妃自矜美貌傲气十足，天天搔首弄姿淫荡无度。尽管貌美却全无人品，我还是撇开她另作他顾。我纵目远眺于四方八极，周游天上又降临大地。远远望去一座瑶台高高耸立，我看到了有娀氏的美女简狄。我托鸩鸟去替我作媒，鸩鸟谎称那美女不好。那雄鸠叽叽呱呱边飞边叫，想托它又嫌它轻佻奸巧。我的心犹豫不定犯迟疑，想自去寻她又觉不合礼。凤凰既然已受托下了聘礼，怕高辛已先我得到了简狄。欲远走又不知该去何方，姑且到处飘游随意逍遥。趁那少康还没有娶妻，还是及早聘定下有虞家的“二姚”。那班媒人实在是太笨拙，怕很难有效地两下说合。这世道太混浊而嫉贤妒能，总喜欢掩人美善而四处扬恶。深闺佳丽已经是遂远难近，明哲之王又总是昏寐不醒，满腔话语却无人诉说，我怎么能忍受这种孤独而了此一生!

取来灵草与竹枝算卦问卜，请灵氛为我占询缘故。他说是：“美男美女必定相投，谁个真正修美而无人倾慕。想天下九州如此广大，难道唯独这里才有美女丽娃?”他又说：“你要远走高飞莫迟疑，谁寻求美好伴侣会把你丢下?宇宙间何处没有芳草鲜花，你何必苦苦停留恋故土?这世道昏暗幽昧是非难辨，谁又能明察咱内心良苦?天下人固然是各有所好，这些个朋党小人也太奇怪。满腰披挂着恶草艾蒿，反说幽兰不可佩带。连香花毒草都不能分辨，又怎么能把美玉择选鉴赏?拣一些粪土填满佩囊，却说申地花椒并不芬芳。”欲听从灵氛的吉占远逝他方，心中又犹豫彷徨踌躇不定。黄昏里巫咸将亲临降神，我准备下香椒精米迎候神明。百神们遮天蔽日飘然降临，九嶷诸神都纷纷相迎。那巫咸通体辉煌显着灵异，把前代吉祥的故事讲给我听。他说：“你应当勉为其难地上下升降，要找寻情意相投的同道。禹与汤庄重诚心地访求贤人，皋陶伊尹才能与他们相互协调。如果你的确是喜爱修美，又何必四处去托人行媒?傅说曾在傅岩打夯筑墙，那武丁认准了便载以同归。姜太公在朝歌做过屠夫，幸遇到周文王便得到拔举。那宁戚牧牛扣角作歌，齐桓公听到后遂以为辅助。趁着你年华尚未逝去，趁着这春光还未终了。怕只怕鹈鴂鸟过早地鸣叫，使百草会随之凋零枯槁。”为什么那琼玉之佩修长美丽，人们偏偏要将它的光采遮蔽?想这班结党小人不可轻信，怕他们会因妒火把玉佩毁弃。这时势混乱纷杂变幻莫测，我怎么能在这里久久留恋?香兰白芷都失去了芳香，荃与蕙也已变得同茅草一般。为什么往昔的香花与芳草，今日里竟都成了荒蒿野艾?哪里有什么别的缘故，都是因为不肯洁身自爱。我本以为兰草总可以信赖，谁知它也变得虚而不实徒有其表。舍弃原有的美质随波逐流，哪还算得上什么香草。椒对上谄媚对下傲慢，樧也想充塞香囊之中。既然都一味地钻营投机取巧，又有什么芳草能受到器重。时俗既然是都在随波逐流，又有谁能坚持不变始终如一?看这些椒兰都已如此，更何况揭车与江离?想来独有我的佩饰难能可贵，抱守美善至今无亏。菲菲香气难以减损，这芬芳到目前仍未消退。调整一下步履稳定心绪，姑且飘游四方再求美女，趁我的容饰正当美盛，我要去周游上下观览四宇。

灵氛既已告知我占卜休祥，遴选吉日我将要出走远方。折取琼枝作为佳肴，捣碎白玉充作干粮。腾飞的神龙做我的车驾，美玉象牙装饰我的车箱。人心相背怎能共处，我将自逝而去遥远的地方。旅途中我转向昆仑奔驰，路程遥远我仍周游各方。扬起云霓作彩旗遮天蔽日，玉铃在叮咚发出声响。清晨我从天河的渡口出发，傍晚便抵达西方的极地。凤凰伸开彩翼高高擎着旌旗，在天空高高翱翔排列整齐。转瞬间我已在这片流沙之中，沿着赤水而慢慢举步，指挥那蛟龙在渡口搭桥，把西皇召来帮我摆渡。长路漫漫旅途多艰，吩咐众车驾侍卫在路两边。途经不周山再转弯向左，那浩瀚无边的西海便是我的期盼。聚集起我的车辆多达千乘，玉饰的车轮并驾齐驱不停地飞转。驾车的八条神龙多么矫健，车上的云旗在高空随风飘展。收住彩旗控制车马作短暂的停留，我的心却如奔马仍在长空翱游。奏起《九歌》舞起《九韶》吧，姑且借以娱乐在这美妙的时候。我正向那光明灿烂的天宇飞翔，忽然间回首俯瞰见到了故乡。仆人悲伤，马儿也怀恋，它蜷曲身体频频回顾再不肯走向前方。

尾声：算了吧，国中无人呵，无人了解我的衷肠，我又何必把故都怀想!既然不能够推行美政，我将把彭咸作为效法的榜样。

【集评】：

汉·司马迁：“屈原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近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汉·班固：“……然其文(《离骚》)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离骚序》，引自《楚辞章句》)

汉·王逸：“《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明，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楚辞章句·离骚经序》)

明·蒋之翰：“(《离骚》)若惊澜奋湍，郁闭而不得流；若长鲸苍虬，偃蹇而不得伸；若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若明星皓月，云汉蒙而不得出。”(杨慎《丹铅杂录》卷八《蒋之翰称离骚》)

清·王夫之：“(《离骚》)荡情约志，浏漓曲折，光焰瑰玮，赋心灵警，不在一宫一羽之间。为词赋之祖，万年不祧。汉人求肖而愈乖，是所谓奔逸绝尘、瞠乎皆后者矣!”(《楚辞通释·离骚经》)

近·郭沫若：“(《离骚》)在最后突然写上‘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就好像从天上坠下来的一样，使幻想全部破碎。屈原，基本上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屈原赋今译》)

今·何其芳：“(《离骚》)混合着事实的叙述和幻想的描写，内容丰富而又结构完美地在我们面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巨大的形象，构成了一个具有美学中所说的那种崇高美的不朽的建筑物。一个成功的艺术品都应该是这样的：不只有一些优美的动人的局部的形象，而且这些局部的东西合起来，能够构成一个和谐的完满的好像一个错乱的音符也没有的乐曲一样的整体”。(《屈原和他的作品》，见《楚辞研究论文集》)

苏·E·A·谢列勃里雅可夫：“(《离骚》)直接指出昔日英雄们的行为，把对英雄行为的评价与对当世统治者的行径及自己的道路的思考作鲜明的对比，使得屈原的作品在利用历史典故方面，与其说同后世的诗歌相似，不如说更接近于哲学和历史散文。屈原实际上是中国诗歌中第一个利用历史来对现实作出裁判的人，所以他的风格明显地带着与当年散文密切联系的痕迹。”(《屈原和楚辞》，见《楚辞资料海外编》)

美国·陈世骧：“《离骚》展示着极其丰富的感情，倾吐着人类最深刻的焦虑，细心地思考着在日月轮转中人的存在和自我的身份，于是，‘诗的时间’便诞生了。所谓‘诗的时间’是指经受过洗礼而纯化了的时间，其特征已被铸造成诗中的意象。”(《“诗的时间”之诞生》见《楚辞资料海外编》)

【总案】：

《离骚》，作为中国第一位伟大诗人屈原的代表作，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罕见的抒情长诗，作为“万年不桃”的词赋之祖，在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宝库中都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关于《离骚》的创作，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指出：“屈原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至于具体创作时期，则历来有不同之见，鉴于作品中“老冉冉其将至”、“济沅湘以南征”等诗句，近人郭沫若、游国恩推断当作于屈原放流沅湘的晚年，政治上几经挫折而创作上已臻成熟的时期，确有一定道理。《离骚》可以说是诗人用生命写成的凝聚着诗人毕生心血和人生总结的结晶之作。在这里，诗人回顾了人生旅途中春风得意抱负非凡的难忘时刻以及不遇明主遭谗被贬的沉痛经历，抒写了寻觅、期待、失望、孤独、彷徨的内心凄苦和对楚国恶劣政治环境的憎恶、愤慨，同时又反复表达了对祖国的忧虑、眷恋和至死不渝、坚持操守的铮铮决心。这是一首袒露胸襟、倾吐怀抱的典型的政治抒情诗。当然，如果仅仅是直接叙写经历，抒情言志，也就不成其为《离骚》了，《离骚》之流芳千古，正在于诗人把自身的经历乃至心灵的历程幻化为可触可感的形象和曲折新奇的情节，从而绘制了一幅巨大而不乏细节的画面。作品呈现的是一位来历非凡的而又具体可感的人，他披花带草，不同凡俗，现实中却屡屡受挫；他乘龙御凤，上扣天阍，下求佚女，却天宫不纳，求女不得；他去留无着，占卦问神，欲远逝高举，却又留恋故土。正是在这充分的充满曲折波澜的心灵旅程的展示中，诗人创造了一个血肉丰满、富于个性的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一个正道直行、高傲不俗、沉郁苦闷又炽热倔强、忠贞不渝的知识分子形象。这其中，作者不但大量运用丰富新奇的比喻，更把《易》《诗》的象征艺术发展到崭新阶段，其整个上天入地求索寻觅的构思便象征了诗人现实的斗争经历、孤独感受和内心排解不开的矛盾思绪。《离骚》中诗人纵览古今得失，探求人生真谛，有相当的哲理意味和现实的理性精神，而受楚地特有文化环境的影响，其中又充满野性的神话色彩和怪异离奇的虚幻境界，增添了一种热烈、奔放、神奇的浪漫格调。作品语言形式整齐而不呆板，灵活而富于变化，作品结构繁富庞大头绪纷杂而又构成了一个完美有机的整体。总之，这是一曲交织着自负与失意、追求与失望、热烈与深沉、理性与感性、事实与虚幻、现实与浪漫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交响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