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行酒令良朋猜性格 渥被窩小婢占溫柔
卻說寶珠讓三人到西花廳來,見當中掛著灰鼠暖簾,裡面升起四座宮熏,七座塔燈,都點齊了,照得滿屋生春。滿廳又擺了許多梅花,都開的正好。寶珠便讓三人坐,三人各序年齡坐下。是華夢庵首坐,何祝春次之,蘧仙又次之,寶珠末坐。寶珠要自己送酒,三人都不肯,便讓小廝們篩了。送上菜,寶珠略遜一遜,大家也不拘俗套,各揀可口的夾了箸。寶珠高興,便要大家乾了杯酒。又送上菜來,各人隨便吃了。何祝春道:「咱們今兒該樂一樂才是。」夢庵先問怎樣一個樂法,祝春道:「別的都玩熟了,咱們須得想一個新鮮法子才有趣。」蘧仙道:「我有一個絕新致的法子,各人撿一把瓜子,數三十顆放在一個碟子裡,再拿一個空碟子放在面前。」各人都照樣子擺了,蘧仙又叫小廝們拿筆硯記著,說:「我來起令,說一個字,譬如喜怒哀樂是四樣事情,我撿一樣自己有的說了,你們如有的,拿一顆瓜子擺這空碟子裡,四人都有,算我小見,罰一杯,他如沒有這種事情的,就不記瓜子數兒,也不必多說,自己喝一杯酒。我說完了看是幾個,叫小廝們記了,我便交令下來,回來總算,誰少了誰吃,一個字一杯,照字數算。」大家都說有趣,各各依令。蘧仙因說到「哭」,祝春放了一顆。夢庵不放,寶珠也不放,兩人都喝了杯酒,小廝們把這個哭字記下了。蘧仙又說「愁」,三人都放了。蘧仙罰了一杯。因道「悲」。二人都放了。蘧仙暗暗怪異,看了寶珠一眼。又說「苦」。三人都不放。忽祝春放了一顆。蘧仙猛然醒悟。因又道「樂」。祝春和寶珠兩個放了。夢庵不放下去,卻喝下杯酒。蘧仙又道「怨」。三人都不放,都吃了酒。蘧仙又道「自憐」。祝春、夢庵放了兩顆。寶珠不放,喝了一杯,蘧仙又道「憐人」。寶珠趕先放了一顆。祝春、夢庵也都放了。蘧仙把祝春一顆拿出來,仍放在瓜子盤裡道:「你也憐人,你不打諒把那節兒不算嗎?」祝春也便笑而不辯,喝了杯酒。蘧仙又道「人負我」,三人都不放。蘧仙又道「我負人」。寶珠先放了一顆,祝春也放了一顆。夢庵卻罰了杯酒。蘧仙又道「誑」三人都放了,蘧仙罰了一杯,因道:「風流罪。」祝春放了一顆。寶珠、夢庵都不肯放。蘧仙只不信,向寶珠道:「這個你定逃不走。」寶珠正色道:「此心惟天可表。」蘧仙笑道:「你先早認了誑去也就罷了。」寶珠笑道:「這個哪能冤我來,你日後自然知道。」蘧仙也便不爭,又道「冤」。寶珠放了一粒,祝春、夢庵也都放了一粒。蘧仙卻不許夢庵放這一顆,夢庵回想一想,也沒得說得,便喝了杯。蘧仙忽然想起一事,心裡難過起來。寶珠見他呆呆的半晌不語,便遞個眼色與祝春。祝春見蘧仙這樣,知道蘧仙又想心事了,便道:「這令兒太冷靜乏味,不如我來擺個莊,先吃三十杯,隨你們來打。」夢庵早說聲好,說我來擺五十杯,不要你做莊。祝春因笑道:「你留心蘧仙擺一百杯,你也做不成莊。」寶珠便說要蘧仙做莊。蘧仙先沒聽見這話,見寶珠和他說要他做莊,蘧仙不肯拂他的意思,因道:「我便擺十杯。」夢庵大聲道:「你不聽見人家五十杯還不許做莊呢。」蘧仙本來好量,見夢庵奚落他,他便打起興子道:「我擺一百杯。」祝春笑向夢庵道如何。夢庵嗤嗤的笑道:「我不敢,我不敢和蘧仙鬥。」寶珠便喚小廝拿海碗來,用小杯子一杯一杯的斟下去,五十杯便滿了。寶珠因道:「倘要醉還是少飲些,回來兜了風可不是玩的。」蘧仙聽了個醉字,早搖著頭捧起碗來一氣喝了下去。寶珠看他豪飲,心下替他擔擾,忙夾了塊魚唇子送到他嘴邊。蘧仙吃了,笑了一笑,又叫小廝把那五十杯斟來,寶珠防他醉,不肯叫他吃。祝春說:「這一點兒不會醉的,盡他喝罷。」蘧仙笑道:「老哥哥知道我是個酒仙,你瞧著今兒不教他兩個醉了告饒,我也不算個什麼。」說著又把那一海碗飲乾了,因問夢庵猜多少枚。夢庵道:「一枚五杯我輸五十杯便讓人猜去,或你輸了三十枚那你就要再吃五十杯酒。」蘧仙允諾。兩人便猜起來,夢庵連輸了五枚,喝了二十五杯。說「了不得,猜你不到,你不要和我玩把戲,你弄豆兒一般欺我呢。」蘧仙道:「那你做去我猜,說著便把四粒瓜子遞與夢庵。夢庵做了做,蘧仙料定是空手,卻果然是的。夢庵吃了五杯,又伸手向桌下做了做,叫蘧仙猜。蘧仙說:「仍是空手」。夢庵又輸了,再做了半晌再猜,蘧仙仍說是空手,夢庵又輸了。寶珠和祝春都笑起來,夢庵又叫猜,蘧仙道:「還是空手」。夢庵放開手來,卻是一枚白子。蘧仙便除了五杯,夢庵又做了叫猜,蘧仙說是空手,夢庵大笑起來道:「狡猾絕了。」便一氣喝了五杯,又做了叫猜,蘧仙說是雙,夢庵問是幾顆,蘧仙道:「四顆。」夢庵搖首道:「罷罷,算我輸了。」因喝了五杯酒,把枚子交還蘧仙。寶珠笑道:「我來猜。」蘧仙問限幾杯,寶珠笑說:「不限罷我酒量淺,回來醉了何苦呢,看猜的准,多猜會兒。」蘧仙便做了,叫猜,卻總被寶珠猜著,做了十回猜著了十回,兩人的心思好像一個似的。蘧仙不信,定要叫寶珠輸兩回兒,又做了十回,果然寶珠輸了四回,吃了二十杯酒。蘧仙看他臉色映著燈光便和桃花一般,心裡著實憐惜他。祝春見蘧仙只剩了十五杯酒了,因道我來猜幾枚。蘧仙點首兒,便做了叫猜,卻連輸了三回,把吃的酒都退淨了。祝春還要他做,蘧仙不肯了,便要飯來吃了。大家散座,漱了口,抹了臉。見寶珠紅著臉兒,兩眼水盈盈的別有一種媚態,蘧仙問他可醉了沒有,寶珠笑說不醉。見蘧仙的臉也是紅紅的,心裡也很痛他,忽華夢庵躺在炕上唱起紅樓夢的開闢鴻7來,蹺著一雙腿用腳尖兒在痰罐子上拍著扳,那唱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直著脖子喊。何祝春和盛蘧仙都嗤嗤的笑他。寶珠也覺好笑,忽夢庵改了腔,又唱起鄭板橋的道情來,那聲音越發響了。祝春悄悄的去茶几上拿了一個佛手柑子來藏在手裡,暗暗好笑,見夢庵合著眼睛張著了口正唱的高興,便把這佛手柑子向他嘴裡一塞,夢庵不防,猛跳將起來。寶珠、蘧仙都笑的發顫了,祝春也嗤嗤的笑著。夢庵見祝春躲在寶珠背後,便嘴裡罵著,手裡拿著佛手柑子也來塞他的嘴。祝春便央蘧仙幫他,蘧仙笑著和寶珠兩個遮住了,替他央告。夢庵就把佛手柑子撩出窗外去,仍躺到炕上來唱。祝春笑罵道:「你是不是還要唱,你不怕把這張油嘴塞破嗎。」夢庵便笑的唱不出來。正亂著,聽外面一陣瀟瀟的響,因問:「敢是下雪了嗎?」小廝們回答道:「是呢。」蘧仙因喊文兒,文兒進來,蘧仙道:「馬可曾開轉去,換了轎來。」文兒回道:「馬早回去了,爺的轎子來了,何爺和華爺的小廝喜兒、四兒都跟著轎子來了,在外面伺候著呢。」夢庵便站起來要走,祝春也要走了,寶珠卻握著蘧仙的手依依不捨,蘧仙也捨不下。寶珠兩人立談了一會,還不放手。夢庵一手扯住蘧仙道:「咱們明兒不做人嗎,你兩個又不兩口子,便這樣絮絮叨叨的弄不清了。」祝春大笑起來,寶珠漲紅了臉,便放了手。外面早喊送客出去,廊下已有四對風燈伺候著,見四人出來,便掀搭花兒,照了出去。見天井裡雪已有一寸厚了,映得滿天井雪亮。寶珠送了三人出來,到二廳上,三家小廝都把大毛一扣鐘各替主子披上。蘧仙又和寶珠叮囑了幾句,三人便流水兒上轎。寶珠看轎子出大廳中門去了,才叫掌燈回南正院來。到中門,小廝把風燈交與小丫頭掌著照進去。見柳夫人已經要睡,寶珠略坐一坐便到惜紅軒來,問海棠,知道婉香已睡了,便回向天風樓下醉花仙館來睡,一夜無話。
其早,寶珠醒來,滿擬賞雪,一睜眼見窗幃上一片亮光直射到帳幃上來,因道:「敢是天晴了?」晴煙剛在帳外聽見,笑道:「是呀,還出了日頭呢。」寶珠連問:「可還有雪沒有?」晴煙道:「化的一點也沒得了。」寶珠拍著手道:「可惜可惜,那我犯不著起早,我再睡呢。」晴煙嗤的一笑,寶珠聽見他笑,因掀開帳子,猛一線梅花香向帳縫鑽進來。看時,原來晴煙頭上戴了一枝臘梅花翹兒,身上穿一件楊妃色小皮襖子,罩上一件四蓋出風的大毛背心,一手套著個元絨綴水鑽花蘇式的雙穗袖籠,一手拿雙銅筷子,在熏籠內撥灰。寶珠招手兒喚他,晴煙便放下火箸過來,寶珠向被窩裡伸出手來,扯住他的手,見是冰冷冷的,因道:「你套著袖籠子怎麼還這樣冰冷的,快來我這裡握著。」晴煙便彎腰兒靠在牀沿上把袖籠卸下了,伸手向被窩裡握去。寶珠挨近去溫著他,一手替他把後頸上的爛發理理齊,晴煙縮著脖子說他的手冰冷。寶珠說道:「你也渥渥我。」說著把手向他領子裡伸將進去,晴煙怕冷又怕癢,早縮著頸笑的伏在被上顫聲兒央告說:「好爺饒我罷,我也不渥了。」寶珠看他可憐因笑,道:「你縮著頸子教我怎樣伸出來,」晴煙因低下頭,寶珠伸出手來拿他的袖籠子看,因道:「這個水鑽子倒盤的很好,敢是你自己做的。」晴煙道:「才昨兒買來的,說是咱們府門口開了爿繡舖子,件件都繡的工細。前兒辦進來送人的繡貨便是他家的,我前兒見東府裡的玉梅,他在那裡用,我看的好,昨兒托張壽家的買來的。」寶珠道:「你姐姐可有這個沒有。」晴煙道:「姐姐說要做事,用不來這個。他說還是手爐子好,我用這個他還講不配呢。」說著裊煙進來,見寶珠擁被兒坐著,晴煙彎腰兒靠在牀沿上,兩雙手都伸在被裡,因笑道:「好嗎?昨兒我說不要騎馬去,可不是今兒腿酸了。」寶珠說道:「哪裡是他替我捏腿兒,倒是在我這裡替他渥手呢。」晴煙笑道:「好吧,我不要渥了。」說著把手伸了出來。裊煙道:「你老在這裡玩,也不看看去,你不瞧小丫頭們掃階沿上的雪,卻把天井裡玉似的一片攪得七損八傷。」寶珠道:「怎麼,敢是雪還沒化嗎?」晴煙嗤的一笑,寶珠才知道哄他,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高朋放浪無形跡,小婢嬌憨有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