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好朋友替作不平鳴 小兄弟縱談因果事
卻說秦府分家的事,並不邀請親友居間,所以外面的人,並沒知道。偏偏是華夢庵消息靈通,早已打聽得仔仔細細,這日,便到蘧仙家裡來。卻好,何祝春正在花廳上替蘧仙寫槅子上的圍屏,看見夢庵進來,只把眼睛向他望了一望,卻仍顧著自己寫字,不去理他。蘧仙手是曳著屏條,也只向夢庵笑,點點頭說:「今兒難得,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夢庵笑道:「我料得阿春在這裡寫字,寫完了,總有酒吃,所以,我特地帶點兒下酒菜來,孝敬你兩個。」祝春聽說有下酒菜,便停了筆,向四下一瞧,並無一個紙包,也沒一個攢盒,料想是夢庵哄著他的,便冷笑一笑道:「簡直說想吃人家的酒罷了,嚼什麼呢?」
夢庵也便笑笑不說,直等他把十六條圍屏一氣寫完了,方才把祝春扯到炕上去坐下道:「我問你,你可知道秦府裡近來的事嗎?」祝春見他說得鄭重,因道:「我和寶珠許久不見了,他府裡出了什麼事?」夢庵把炕桌一拍道:「便是我從前說的話,此刻都應了呢。蘧仙,你和寶珠是至親,難道他們分家的事,你也不知道嗎?」蘧仙笑道:「我當是什麼呢!他們分了家,我倒替寶珠僥倖著,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祝春道:「我卻不曾知道,蘧仙也不和我講起,究竟為了什麼便分了家?」蘧仙歎口氣道:「說來話長得很,不過這裡面的實情,不但外人不知道,據浣花說,他們一家子人也都不很明白呢。只知道這分家的意思,卻是文老的遺囑。」
祝春道:「這也是樹大分枝,算不得什麼希罕。不過你說倒替寶珠僥倖,這句話裡面可有文章呢。」蘧仙點點首道:「如果不趁早分了,將來說不定和我一樣,不但一些兒分不到手,還要派上一份兒還不了的債呢!」夢庵拍手道:「蘧仙到底是個聰明人,到今兒你才信我的話,不是替杞人憂天了嗎。祝春是個糊涂蛋,不和他仔細說,他也一輩子不明白呢!」因向祝春道:「當初你在萬豐裡的時候,你竟看不出文老掉的槍花?你這個人真是該死。此刻葛雲伯叫穿了,說是秦文累年存放下去的『公眾進款』都用自己的化名存著,等到死後,石漱芳都提出去了,倒反教公帳上虧空萬豐一大筆帳,拿股本去抵衝了呢。」祝春道:「哪裡話,這可不是柳夫人上了當嗎?」蘧仙笑道:「你們以為柳夫人是個糊涂人麼?哪裡知道他是裝糊涂,心裡卻很明白著,所以才趁這個當兒分了家。」夢庵道:「我聽說分的很不公平,倒是秦珍占著便宜。」蘧仙道:「你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論理,他們上一輩子,本是三弟兄,此刻分派起來,應作五股,一股提作祭祀,三房合分一股,長孫應得一股。寶珠的孩子,雖然算不得長孫,若是秦珍竟養不出個男孩子下來,那便依著『長房無子,次房長子』的規矩排來,可不便宜了寶珠?所以袁夫人不肯提出長孫的一股。柳夫人的意思,卻恐秦珍養了兒子,寶珠依然沒份,倒不如依了袁夫人作四股分了,寶珠也占著些現成的便宜。所以浣花說柳夫人是明裡裝著糊涂,暗裡卻弄著乖巧呢!」夢庵道:「依我看來,寶珠這邊到底吃了大虧。聽說萬源金號算了文老的私產,在公帳上分給他的進款,每年不過二萬。難道偌大一個秦府,每年只得八萬出息不成?前年年底,石時去當幫帳房時,我曾問起過他。據他說,單是各莊租米,也要收到兩萬擔光景呢!」祝春因道:「不錯,當時聽他說過。凡是經過他手的田房契串,他都摘記下來,說有一本冊子記著的。」夢庵跳起來道:「最該死的便是石時?他在咱們面前裝做一個假仁假義的腔調,好像和寶珠很是要好,誰知他心去卻是為著自己。他記著的冊子,可給你看過?」祝春道:「沒有。」夢庵道:「可原來呢?前兒我去問他,他倒推得乾乾淨淨,說『秦府的家務帳誰也調查不清。當初幫著帳房,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便出來了;娶親之後,不曾再到秦府帳房裡去,所以後來的事,一概都沒知道。便是當初記的冊子,也只得三五十處田莊,內中還有許多是花占春名下的呢!』你想這話可聽得嗎?所以我猜著他定是和他姊姊串通一氣的了。進一步說,恐怕連他夫人陸瑣琴也是見利忘義,合伙兒弄著鬼,所以陸蓮史先生近來的口氣,很說他夫婦倆個是沒良心的。」祝春道:「不錯。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寶珠的幾位夫人聽說所有財產都在文老手裡,這話可真嗎?」夢庵道:「怎麼不真,我早說過了,文老這樣一個古板人肯給寶珠討四房媳婦,便是為了那花家、葉家、顧家的財產。」蘧仙笑道:「你這話今兒才應了。我當初也曾現身說法,把這種家庭中飽的榜樣,和寶珠說過,寶珠卻是聽不入耳。不過到得今兒看起來,柳夫人的角色,倒比文老更高上一層呢!他願意在此刻分家,便是為了這件事,不呵,怎麼好向袁夫人收回這些田單契據?」夢庵道:「如今可收回了沒有?」蘧仙道:「此刻自然都收回了,便是萬豐的存款,也都抽了回來,所以我替寶珠僥倖。若不是石漱芳逼著分家,葛雲伯貪做號東,一日一日的搭將下去?等到柳夫人百年之後,說不定寶珠這班人都要站到白地上去呢。所以浣花說柳夫人是面子上裝著糊涂,心裡卻是弄著乖巧,這話實在不錯。但是其中也有天數,若不是石漱芳急功圖利,那秦文的遺囑此刻也還悶著,不致於拿出來給柳夫人看。那柳夫人便有這門心思,一時也說不出口。若不是葛雲伯覬覦萬豐,那柳夫人的股子,此刻也拆不出,一班人的存款便想抽時也不免有些顧慮。一時也下不得手。偏偏湊巧,兩件事一齊發作,人家都替秦府上捏一把汗,誰知柳夫人倒反寫寫意意的若無其事順勢兒行了過去。你想他這種從容不迫的手段,誰還及得過他。我當初也替寶珠擔著心事,以為寶珠是個寫意慣了的人,什麼事都不問,一分了家,『苦』字兒便上了頭,直到此刻,方知寶珠是個天生成的福人,上頭有著一位賢明聖善的慈母,下面有著幾位聰明智慧的夫人,說玩笑便玩笑,說正經便正經,不比那些荒嬉無度、知樂不知苦的一班膏粱子弟。莫說別個,便是他的幾位姬妾,也還能夠主持中饋。你想這種豔福,除了寶珠還有誰享過來呢?此刻東南兩府相形之下,倒反分了苦樂兩途。聽說秦瓊自分家以來,急忙忙把他老子的棺木抬了出去,也不及替他安葬,逕自跑到京城裡去想法子,要想弄個鹽運使出來。石時靠著他姊姊的照應,也伸著勁兒想謀差使。石漱芳和金有聲兩個卻在那裡忙著置田產,開錢莊,忙得什麼似的,可不苦惱?寶珠卻仍安閒自在,在園子裡和他幾位夫人吟詩拘曲,飲酒賞花。柳夫人也是看破一切,不希罕什麼祖宗遺產,任著東府裡中飽去,也不和他們計較,落得背著好名聲兒,教合府裡上下人等,感歎他老人家的寬宏大量,誰也不肯欺侮他娘兒兩個。所以南府的景象,依然如昔,倒覺得比從前更寫意了些。前兒浣花去時,回來說東府裡的幾個姊妹,倒是個個有了意見,說石漱芳只顧自己,不顧姊妹。第一個便是美雲,說他謀吞了葉魁的家產,打算和沈左襄商量,向他算一算總帳呢。麗雲一班人向來是吃用慣的,如今石漱芳當了家,一個錢看得車輪般大,也不提起一注半注陪嫁產兒,所以都很不舒服。一家子弄得怨聲載道,連丫頭婆子也沒一個不咒咀他。南府裡卻是照常辦事,各房裡人沒一個不說婉香賢慧,贊他能乾,丫頭婆子也都歡天喜地的幫著主子。柳夫人更是寫意,說有二萬一年的進帳,只要子孫守得住,不花費了,也就不至於鬧什麼饑荒,所以盡數派給各房,各顧各用,倒反綽有餘裕,難怪寶珠說『一個人最怕的是錢多了。一個人多了錢,定要想法子去尋苦惱,反害得他沒一日不在煩惱中過日子。最好是不多不少,剛剛夠得用場。』如今,他的處境便是不多不少,有二百兩一月,盡足他一個寫意的了,我因此替他僥倖,你們想可是不是?」
正說著,文兒進來,說酒已擺在亭裡了。夢庵笑道:「管什麼人家的閒事,咱們還是飲自己的酒去。」說著,便從炕上跳下地來,扯著祝春、蘧仙便走。正是:
有酒不如今日醉,無錢免使後人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