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然而顾轻幼没有半点提起太傅大人的意思, 只是不卑不亢反问道:“礼物代表的是心意。公主不喜欢我的礼物,难道也不喜欢我的心意吗?”
她举止自在天然,虽然并不是名门大家教出来的规矩, 却也身姿如流水, 面色皎然大方。
众目睽睽, 赵浅羽被她赤纯的双眸望得一怔, 又见她笑意融融,自己自然不好僵着脸, 便笑道:“自然不会,你的心意本公主是喜欢的。”
顾轻幼回之一笑, 窈窕的腰身轻轻一弯:“之前听小叔叔讲过买椟还珠的故事, 我想今天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心意肯定比礼物贵重。公主收下了心意, 比收下了礼物更重要。那我就先把礼物拿回去啦。”
与公主的美艳端庄相比, 顾轻幼尽显小姑娘的灵动。众人听到这也都笑起来, 哪怕是顾轻幼不对又怎么样, 她还是个单纯的孩子罢了。再说了,能这样聪慧地应对自己的过失, 也实在很难得了。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几位贵夫人也不好意思再出言贬斥了。唯有刚才一直不肯松口的李氏, 此刻冷冷哼了一声,纵然旁边有人去暗暗拉扯她的袖子,她也只做不理。
顾轻幼说完话,便一脸坦然地起身去捡那些礼物。青鸢哪会让她弯腰,不等她伸手碰到礼物, 已然指使了三四个丫鬟上前帮忙。
“虽未认错, 可这样也是难得了。”不知是谁叹着气说了一句。众人纷纷颔首,气氛一时好了不少。
赵浅羽见顾轻幼大大方方地化解了尴尬, 心里便又有些不痛快。可自己已经说了喜欢人家的心意,就不能再翻覆,便只好几句话翻过这一节,又叫戏班子重新粉墨登场,大伙又重新热闹起来。
“闭嘴1赵浅羽打断了青鸢的话,一手轻轻托住了额头,玉石戒指带来冰冷的触感,让她眉心一紧。“我发脾气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拦着我。这群人也似的,平日里个个当面哄着我,遇见事竟全说是我的不是。本公主又不是有意跟一个小崽子过不去,分明是她用心不轨。”
孟夫人摇头笑道:“我也不知,这位顾姑娘做事真是捉摸不透。若是换了咱们,大约此事过后要躲着些公主,免得公主瞧咱们再不顺眼呢。人家倒是不在意,竟能主动去跟公主把话说开。”
如此,总算劝得赵浅羽的火气一点点散去。
“住口1睢王妃四下瞧瞧,幸好公主的人不在跟前,她连忙扯着林馥儿的袖子嗔道:“人家顾姑娘都把事情了了,你在这还闹什么。还不快过来,给孟夫人见礼1
“什么?”赵浅羽手中的杯盏重重落在桌案上,溅起几滴热茶在白皙的肌肤上,烫得她使劲皱了皱眉。“这么说,大伙都知道了?”
“她有什么好的,我怎么就不明白。一个糊里糊涂的林馥儿替她说话也就算了,难道旁人都不长眼睛吗?看不出她就是故意陷害本公主吗?我教她不要借花献佛的道理,难道不是为了她好?”
瞧着赵浅羽火气越来越大,孟夫人赶紧轻声劝道:“眼下席还没散呢,公主,您不能把不高兴都挂在脸上。依我看,您不如大方地赏赐顾姑娘一些金银首饰,让人看看身为公主的大气。您再跟顾轻幼计较,不就成了跟小孩子置气了。”
“接着点戏吧。”她沉沉叹了一口气道。“我总不能把刚才夸她的人都揪过来骂一遍,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是什么人,往后大伙自然会知道。”
“行了。”赵浅羽咬咬牙。“丢人的终究是本公主。谁知道这位顾姑娘心机如此之深,又当着大伙的面给我递台阶,反而显得我更加小气狭隘。青鸢,大伙都怎么说?”
孟夫人心说未必,面上却点了点头。而睢王妃如此看重顾轻幼,也让她心里愈加觉得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是对的。
“您与太傅大人同心,便多宽宥一些顾姑娘吧。”孟夫人再劝道。“您想想,今日这事若是闹到太傅大人那,虽说您没错,可毕竟顾姑娘也是无辜的不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赵浅羽到底给了孟夫人几分面子,一口气将杯中热茶尽饮了下去,才将心里的怒火降下去几分。
可惜我儿没这个福气。她在心里暗自懊悔。
“方才大概还不知道,可眼下都聚在一处做首饰,有几个知情的已经说开了。”青鸢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就说是呢。我也是真心喜欢这位顾姑娘。人家可真是心胸宽广,眼界通透,似乎根本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乡下来的,真是说出去谁都不信。咱们府上那些乡下来的小丫鬟,一个个只知道算计,见钱就高兴的。”睢王妃附和道。
但刚才的事却没被撂下,众人不敢当面议论,私下咬耳朵却是有的。
“哼,我今日真是吃了好大一个亏,简直要被气死!你还要我给她搭金银首饰?难道绵澈给她的还不够吗?”赵浅羽低声吼着。
“我听王爷念叨过,人家太傅大人早就跟皇帝说了无娶妻之念,跟公主也挑明过好几次呢,只是公主……”想到孟夫人与公主交情匪浅,睢王妃打住话茬,讪讪笑道:“呵呵,再说了,就算公主委屈,也不能跟顾姑娘过不去,她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又不会跟公主抢太傅大人。”
“方才馥儿说,顾姑娘进门是与公主说明白?说什么?”睢王妃盯着自家女儿上了马车,便扭过头问。
“您这些年待人宽厚,谁又能挑出您的不是来。”孟夫人赶紧笑道。
二人说到这,已经走到了马车跟前,正要各自上马车,便见林馥儿与顾轻幼一道从后头的两驷黑漆齐头马车边上走过来。瞧见二人,顾轻幼笑着问了礼。
睢王妃反应快些,见她是要往公主府内走,不由得纳闷道:“可是有东西落在里头了?找个小丫鬟去取便是了。”
她四下打量一圈,果然见众人看自己的眼神不似之前那般恭敬崇佩。
“怎么了?”赵浅羽略略不耐地问。青鸢脸色极是尴尬,凑到她耳边才低声道:“刚才听讲这些礼物是顾姑娘用自己的银子买的。为了给您凑这份礼物,她特意与馥儿姑娘一道租了一间铺子,正是今日做首饰的这种。”
赵浅羽纤瘦的美背重重落在圈椅上,如同被打了一棒子。“我还以为今日是我大度,不想丢人现眼的竟然是我自己?”
走出鹤鸣园的时候,孟夫人被睢王妃扯住了胳膊。手握着绛色绣竹纹的宽袖,睢王妃轻声道:“如何?公主没生气吧?”
“为了我?怎么可能。”赵浅羽颇是不信。“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怎会。”孟夫人遮掩道。“公主也是一片好心,既然事情说明白了,自然不会再有误会。对了,方才说是王妃您把大伙的话茬引到顾姑娘身上的?”
“我估摸着,说顾姑娘的好,总比说公主的不是,强吧?我瞧着,那一位仓场侍郎夫人,可眼巴巴盯着大伙呢,就差拿着纸笔记下来谁对公主不忠了。”睢王妃点头笑笑。
青鸢刚一迟疑,已见眼刀飞来,立刻躬身道:“众人原先议论了您几句,说您遇事不察,今日火气又……混不似往日温柔,可这话也没说几句,睢王妃很快出面把话都引到了顾姑娘身上。于是,大伙,大伙都开始夸顾姑娘了。有说顾姑娘隐忍,能屈能伸,浑然看不出是乡下出来的姑娘,还有说顾姑娘举止端庄大气,还有的夸顾姑娘知礼义,更有说顾姑娘能想出这样赚钱的点子……”
“错不了。”青鸢握紧手里的帕子继续道:“您方才摔到地上的动静大,又几位坐得近,说其中几样礼物是之前在铺子里头见过的,上头还有一些铺子专用的刻字,并不是宫中的玩意。”
“那倒是。”孟夫人点点头,想起顾轻幼今日的表现,也真觉得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大伙夸顾姑娘也是应当的,虽说稚气了些,可真真是大气。”
顾轻幼摇摇头,说是有事找公主,便一人进了门。林馥儿没跟着,见她进门,便甩着手帕气恼恼地跟母亲诉苦:“母亲,方才都气死我了。话都不问清楚就摔人家礼物,公主也……”
真是为了顾姑娘好吗?青鸢暗暗想,您分明可以私下说的埃此事若私下聊聊,也不至于这样沦为大伙的话柄埃
“你在替她说话?”赵浅羽目光幽幽,第一时间落在孟夫人的脸上。孟夫人神色一紧,赶紧解释道:“并非是替……”
孟夫人不觉得乡下人都如睢王妃说得那般,但也没反驳,只是又把话拉回来道:“顾姑娘是不错,可咱们这位长公主也有委屈,如今皇帝不松口赐婚,太傅大人又始终没动静……”
幸好上头的戏班子吵闹,青鸢低垂着头如是想。
“方才见过的,去吧,先上马车歇歇。”孟夫人了解林馥儿的脾气,也不多加嗔怪,只是三言两语打发了过去。
“公主……”坐在最跟前的孟夫人听得最真切,此刻赶紧轻声劝道:“顾姑娘今日此事处理得极好,半点没损您的面子。您又何必再把这事放在心上呢?大伙虽然议论几句,可也知道不知者无罪,又怎么会觉得是您的不是。”
以至于赵浅羽越听戏越觉得不对劲,怎么众人脸色都变了似的。“怎么回事?青鸢呢?”她随口叫小丫鬟,半晌才见青鸢步伐沉重地走过来。
可四下再瞧瞧,的确那自己做首饰的主意是极好的。若说有人肯为此花银子,赵浅羽倒是觉得也有几分可信。
睢王妃却有几分担忧道:“顾姑娘不会与公主再吵起来吧?”
孟夫人就笑,扯了扯身上紫红色的锦缎对襟褙子道:“上回都说馥儿与顾姑娘能吵起来呢,谁曾想两个人现在好成这样。你方才也说了,别看顾姑娘出身不如人,但的确一身的本事呢。”
睢王妃听言点点头:“也是这个理儿。”说罢二人又谈回林馥儿,“我家这一个,哎,吃了一百个豆也不嫌腥,因为这脾气都惹了多少人了,难为顾姑娘还能与她好好的。”
“大了就好了。再说与这位顾姑娘多在一起待些日子,没准会更好。脾气大也不是坏事,将来起码不受婆母欺凌。”
“其实如今也改了很多了,孟夫人说得没错,有顾姑娘在旁劝着,馥儿的性子定然会越来越好。而且馥儿孝顺懂事,将来对婆母也不会差的。”
睢王妃笑说着,目光在孟夫人脸颊上流转。孟夫人何尝不明白睢王妃的意思,别说今日了,之前这睢王妃也暗示多回了。那林馥儿更是一见庭轩的面就眼睛都不眨,只可惜,她自觉自己的身子骨消受不了这样的儿媳妇。
“缘分早晚会到的,哎呀,马车也到了。”孟夫人笑呵呵地指着自家的蓝檐马车打哈哈。
睢王妃脸色一凝,但很快还是笑道:“快走吧,一会我家那一位小祖宗又急了。”
谁也想不到,春字号院里,如水嫩小葱般的小姑娘正眨着眼问公主淡淡问:“轻幼冒昧,只想问问公主,您不喜欢我,对吧。”
赵浅羽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顾轻幼是回来问这句话的,一时脸都气白了。方才本来火气就没消,此刻更是觉得气贯胸口。
“姑娘这话是怎么来的……”青鸢脸都笑僵了。毕竟这事要传到太傅大人耳朵里,可不太好。
“今天的事,您原本可以私下问我的。不过……”顾轻幼没继续说,只是一脸真诚道:“无论公主喜不喜欢我,我都不在意。但是,您和小叔叔……倒是挺合适的。”
青鸢见顾轻幼笑得傻乎乎的,一时心里喜欢极了。这顾姑娘真是通透得很,对太傅大人非但没有主子想象的男女之情,反而很盼着主子和太傅大人好。这样一比,果然是自家主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公主的神情明显是不信任的。自然了,青鸢看得出来,顾轻幼未必。
“你继续说。”赵浅羽按兵不动,决定看看顾轻幼到底想玩什么花招。
“您不喜欢我,也别因为这事牵连到小叔叔。我是因身子不好才被义父丢在这,可我不会赖在这不走,我会尽快把自己嫁出去的。”
这话说得有几分孩子气,可青鸢认认真真地打量顾轻幼,很快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
幽微的香气轻轻从赵浅羽口中吐出,眼眸波光流转,尽是疑惑。若是从前,她真的觉得顾轻幼是单纯的。可今天经历了这件事,却让她改变了对顾轻幼的看法,一个乡下姑娘不可能有这样的见识,怎么可能特意为了自己去开什么首饰铺子赚钱,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她暗中咬咬牙,想起母后曾说过,当初害母后最深的,就是看上去最是单纯善良的柔妃娘娘。当年柔妃也是这般,如那小兔子一般乖巧,从一开始入宫就表示自己一心敬仰帝后,万死不敢搅扰帝后情谊,只希望能伺候皇后左右。谁料想,这柔妃哪是小兔子,分明是兔子成了精,母后刚一生病,她就伺候上了龙榻。幸好一直没生下皇子,要不然如今自己和弟弟只怕早就被幽禁深宫了。
这样一想,赵浅羽恨不得掀开顾轻幼这张白皙清透的脸,看看她心底到底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念头。
莫不是与绵澈有关吧?难道她想套自己的话,回头去绵澈那告自己的状?赵浅羽顿觉齿冷,一时惊呼自己真是低估了这二十左右岁的小姑娘。
抬眸见顾轻幼的双眸晰透如水,赵浅羽暗暗一笑,好啊,你想演戏,我就陪你演到底。可这戏也真是演得不容易。她用力拿指尖捏了捏耳边的流苏赤金耳环,勉强将咬紧的牙根松开,才终于开口笑道:“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青鸢忍不住看了公主一眼。真的吗?我不信。
但顾轻幼的眼神写满了信任。有必要说假话吗?
抬眼望了望远处的戏台子,赵浅羽想翻白眼却也按捺住了,将今日所有的火气硬生生压下去,对着这张很想用簪子刮花的白皙脸颊继续假笑:“今天的事是本公主
本公主做得不妥,我……”
她有点说不下去,当了二十几年公主,何曾这般违心过。她暗中叹气,决心继续为了李绵澈委曲求全,于是对着下头的小姑娘歉然道:“我私下跟你说这事就好了,不曾想青鸢失手摔了东西,我一时太要面子,便委屈你了。还好,大伙也没误会你,这不,尽说我的不是了……好了,顾姑娘别放在心上,咱们以后还是好好的。” 真的吗?主子的话说得挺真心的。青鸢挺高兴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这才发觉她的指甲戳得掌心都通红一片了。
不过,显然顾轻幼是信了的。她莞尔一笑,阳光照耀之下,赵浅羽甚至能看清她脸颊细密如新鲜水蜜桃般的绒毛,是那样自然旷达的美,根本无需妆容修饰。她望得心中一惊,忽然有一种不安的念头袭来,若顾轻幼说得都是真心话,那自己又如何招架这样一尘不染的小姑娘呢?
不可能的,这张脸,这幅性子,全都是假象罢了。
回到太傅府时,已是晚膳时分。红木八角雕云纹的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光是主食就有四样,枣泥山药糕,南瓜牛乳粥,豆沙麻团,另有一碗粳米饭。
瞧着顾轻幼进门,沉如山峦的李绵澈面上便有了笑意,一身银缎外衣衬得躯体更加挺拔。“可累了?”
顾轻幼摇摇头,这才瞧见膳桌旁边不远处还坐着一位身穿官袍的大人,白面青须,四十左右岁年纪,此刻眼观手,手紧攥,似十分紧张。
膳厅里从来没有外大臣进入,这倒让顾轻幼有点纳闷。但小叔叔一如既往地温和,又对此人置之不理,她也就撂下不多问,只是摇摇头说不累,之后便把目光都聚焦在了眼前的豆沙麻团上。
她喜欢软糯可口的甜豆沙。
李绵澈笑着将那碟麻团全都推到她这边,又懒懒瞧着她浣了手,这才道:“这回的红豆是从南州买来的,大概比之前的好吃。你吃了若觉得好,之后我再安排人去买。”
“用船吗?”顾轻幼问。
“那有些慢。”李绵澈笑笑,修长的手指拎起筷子。
香甜的豆沙入口,顾轻幼已经顾不得再问,又夹了一筷子绿茶虾仁,只觉得满口生香,一时胃口大开,更不在意旁边有外大臣的事儿。
坐在一边的是仓场侍郎柏世明,此刻不敢抬头,心里却比方才放松了许多。似乎这位少女进门之后,太傅大人的心情好了一些。
他趁机抬手擦了擦鬓边的冷汗。
“晚淮。”李绵澈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
柏世明惊觉这句呼唤与自己相关,茫茫然抬起头来,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一碟狍子肉已经被递到自己眼前的小案上。他正心里一松,却见那位黑衣铁面的晚大人一拔长剑,顿时一道银光闪在眼前,随后脖颈间一片冰凉。
那剑,竟已架到自己的脖颈上。虽然觉得自己不至于命丧于此,可这毕竟是太傅府上,以这位大人的性格,倒也难说能做出什么事来。
“大人……”他柏世明慌得手抖心颤,抬眸去瞧太傅,却见往日冷若冰霜的李太傅此刻言笑晏晏,正与身边的少女说着什么。
那少女眉目清丽,此刻见状不过稍稍蹙眉,却也没有搭救自己的意思。
好在,晚大人总算有提点的意思,凑到自己身边低声道:“大人想想,眼前的这碗狍子肉您能不能吃到?”
想吃是能吃到的。可就怕脖子上的剑顺势划下来,到时候即便肉进口中,又有何用?
“是啊,能赚来狍子肉,却没命吃,岂不可怜。”晚淮没有收回剑的意思,语气里多了几分戏谑。“这狍子肉就好比送到眼前的银子,的确诱人。不过,大人您想想,是银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呢?”
这话一针见血,方才还大喊冤枉的柏世明此刻忽然心头冰凉一片。怕是,太傅大人已知道自己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了吧。不对不对,此事已经才刚筹谋,以太傅大人的本事,怎会如此快知晓?
柏世明又糊涂起来。
“对了小叔叔,什么时候能去春狩呀?这些日子我的骑术可是好多了。”那位少女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或许是错觉,柏世明觉得太傅大人的目光很是柔和,连语气也与平日的冷冽浑然不同。“再有半月也差不多了。对了,春狩的位置在誉州临近
的景县麓山。据说顾医士眼下已经到了景县,到时候我们在麓山回合。”
“义父回来了?”那位少女开心极了,以至于手腕上的银丝缠翠玉镯都叮当作响。柏世明微微抬头觑着,只觉得诧异。自己若是没记错的话,那银丝缠翠玉镯是上回越王献上来的,被皇帝珍重赏赐给了太傅大人。没曾想,此刻这桌子竟被这少女如此随意地戴在手腕上。
偏偏太傅大人对少女这一身好像并不满意似的,竟撂下筷子笑道:“顾医士若瞧见你这幅穿戴,怕是要怪我苛待你。”
柏世明虽然是男人,可妻子最喜好穿戴。此刻这顾姑娘的一身他也瞧得出来,那衣裳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应该是正宗的云锦蜀缎,发髻上的琉璃蝴蝶簪更不用说了,随便放在哪家铺子里都是镇铺之宝。
怪不得人家都说太傅大人倾全府的富贵养着一位救命恩人的女儿。
这姑娘还真是命好。柏世明扭过头来,感受到剑锋似乎更近了一些。他连忙收回心神,不敢再多合计自己性命身家以外的事。
不过,这顿晚膳结束后,柏世明还是听见太傅大人吩咐下人把库房打开翻找瞧得过眼的料子和首饰。
虽然不知道太傅大人所谓的瞧得过眼是什么意思,但柏世明觉得,往最贵了想就是了。
后头的事,柏世明根本没有心情再想了。因为那位少女一走,膳厅的氛围明显又凉了下来。只从太傅大人轻轻撂下茶盏的咯噔一声便能感受到。
“户部仓场侍郎,下设东、西、南、北、漕等各科,分掌各仓常誉州共设十三大仓,是为侍郎亲督。然各州府的三十九大仓,亦由仓场侍郎协调监督。三十九仓之中,宇州有三仓。因处边界,皇帝四年前亲谕,此三仓之粮,除廒底成色米、扫收零撒土米和仓粮有余之外,不可擅动。”
身姿颀长的人即便是坐着,也有山峦般的镇压之感。虽然此刻脖子上的剑已然拿开,但柏世明却觉得脖颈间的凉意更浓了。他从不知,太傅大人对于这不起眼的粮仓一事,亦是信手拈来。
微微昂首,望着那一双澈然的墨眸,柏世明的头埋得更低了。“下官,罪该万死。”
“哦?”李绵澈饶有兴趣地看向柏世明。
柏世明咬咬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兄弟情义,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倾囊而诉道:“一个月前,眼瞧着渭北与宇州的驿道就要修缮完毕,允许两地互市的消息也已不胫而走。那宇州知府陈连科与我有旧,便与我传信,说是宇州如今地处边境,大部分的税银全用来养活兵将,以至于连孝敬陛下的珍宝都拿不出来。”
“于是,于是他便跟我提议,说是想从宇州三大仓中调一些粮米出来贩卖。您也知晓,那渭北地界茹毛饮血,哪有咱们这边的精米细面。我本不打算答应,可他说这买卖一本万利,将来赚回银子,再补些粮米入库便是。”
“那你呢?”李绵澈声音悠然,目光却洞察如炬。
豆大的汗珠从柏世明额头上滴下来,他吸了一口气,狍子肉的膻味让他一阵眩晕,赶紧道:“他说事成之后,所得之利与我三七分成。不过,不过我还没答允,便已经被大人您知晓了。大人您对朝政洞若观火,此等细末小事也没逃出您的法眼,可见您不愧为大誉第一太傅……”
“成了。”李绵澈不耐地打断了他,随即起身,巍峨般的身材立于柏世明的跟前,如毒蛇吐信般幽幽道:“柏大人,你说,此事果真是细末小事吗?”
一句话仿佛泰山压顶,柏世明顿觉压力袭来。他暗自懊悔自己不该将阿谀上司的那一套拿来用来太傅大人。想起同僚也嘱咐过,太傅大人跟前,除了说实话,旁的招皆是无用。
想起这一截,柏世明如醍醐灌顶,不敢再揣着什么心思算计,咬紧牙关道:“陛下说过,宇州三大仓的粮米一则保军心,二则保民心,万万不可出岔子。”抬眸又看见眼前的狍子肉,他顿觉明白,继续道:“否则,即便是下官或者陈连科等人赚了银子,也是没命享用的。”
分明眼前是一袭白绸锦衣,但柏世明却觉得如一团乌云,渐渐从自己跟前移开了。半晌,他才听见一旁紫檀桌案上响起咣啷啷之声,似乎是太傅大人正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除此之外,偌大的太傅府竟半点声音都没有,似乎连春日的蚊虫在这里都业已死绝。柏世明想起左右侍郎曾与自己说起过在太傅府回话时的感受,正如眼前,分明已没有剑,却依然觉得剑就在喉头搁着。
这种沉寂的气氛很难熬,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晚淮大人在身后道:“素闻户部仓场侍郎柏大人小心谨慎,恭心勤勉,大约此事也是被那宇州知府陈连科所设计。”
柏世明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磕头再次认错。“下官这一回是猪油蒙心,其实咱们大誉的官员俸钱比起前朝简直是天上地下,下官银钱宽裕,万万不该生了这贪心的念头。还望,还望太傅大人饶过下官这一回。往后下官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万死以报陛下和太傅大人之恩……”
膳厅内似乎并无动静。
柏世明恍然抬头,这才发现海棠木长背椅上早已空无一人。身后旋即响起晚淮旁若无人的笑声。“柏大人,太傅大人已走了。”
“可我这……”
“下官也猜不透,大约您是无事了?1晚淮笑着说完,眼见着柏世明松了一口气,但果然眉心依然存着一股郁然之气。显然,警钟长鸣的效果绝对已经达到。
眼瞧着柏世明拖着潮湿无力的身子走出了太傅府,晚淮胸`前抱着剑暗自冷笑,其实大人何曾会饶过这等货色,无非是因为如今要稳住渭北候的心,所以一时半会不打算擅动罢了。
乘着自家的平顶小轿,柏世明脚步虚浮地进了府门。想自己为官几年,还是头一回如此丧气。但瞧见自家妩媚富贵的夫人已然出门相迎,他便竭力把方才的心惊肉跳全都按捺住,尽量给夫人一张笑脸。
毕竟夫人是无辜的。
从公主的宴席上退下来,李氏早已换了一身衣裳。她今日见那顾轻幼穿清淡的颜色好看,便也想换一件浅颜色的试试,所以此刻穿了葱绿纱缎的中衣,外头则是月白的薄缎褙子,下人们都说好,她便乐不得的出来找丈夫显摆。
“大人看我这一身衣裳好不好看?”李氏笑盈盈道。
柏大人虽说不想连累妻子,可不想妻子也没有半分体谅自己的意思,一时心有些凉,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不错。只是这葱绿色需要皮肤白一些,你得再擦些粉。”
李氏脸色一沉,想今日顾轻幼倒是白得很,一时对这衣服倒是没了兴致,上前给自家丈夫倒了一盏人参蜂蜜茶水,瞧他一饮而尽,才兴致勃勃继续道:“大人,今日公主梨园设宴,可是发生了件趣事。”
“什么趣事?”柏世明想去更衣,觉得身上湿漉漉的,但妻子一脸眉飞色舞,他决定再忍一忍。
“顾姑娘的趣事呗。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公主可真是不喜欢她。今日她因为送礼物的事还被公主好一顿排揎呢。”
“什么顾姑娘?”柏世明忍着不耐问。
“就是太傅家的那个,哎呀我跟你提过的,我说山里来的那个,她父亲还是什么人救了太傅的那一位,啧啧,头一回见她的时候,只觉得连咱们府里的小丫鬟都比她瞧着金贵些。如今我最瞧不上她了,仗着太傅大人的身份,穿得比谁都好,据说吃得也整日鲍鱼燕窝之类的,连轿子都是三驷的,真是不成规矩,拿自己当什么人了。”李氏一股脑道。
柏世明听得眉心都跳了。太傅家的顾姑娘,难道是今日自己遇上的那一个?倒是不像妻子说得那般连小丫鬟都不如,不过穿戴吃用的确是精致。他有了几分兴致,反问道:“为什么说公主不喜欢她?”
李氏嗤笑
一声道:“公主最喜欢规矩的姑娘,还得是世家出身的,怎么能看得上她?别说公主了,我也不喜欢她埃凭她的身份,根本不配跟咱们坐在一起听戏埃哎,我还是跟大人说今日的事,今日这位顾姑娘给公主送礼物,据说那礼物是从太傅大人库房里直接拿的,你说这事办得恶不恶心,那太傅库房里的东西,不都是皇家赏的吗?她穷就算了,也不能这么送人情吧。”
“所以呢?”柏世明攥了攥拳头,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
“所以公主不高兴了呗。我也没惯着她,当即就说了她好几句。”李氏眼神有些得意,“大人您还不知道嘛,公主一向待咱们柏府还不错的,既然公主不喜欢她,我肯定顺着公主的话说埃公主那样得宠,将来提拔提拔大人您也是有的。”
“你说什么了?”
李氏说得起劲,浑然没注意到柏世明的神情已经变了。
“我就说她不懂事呗,让她好好学个乖。”李氏笑道:“她倒是还算明白事,竟然半句都不反驳。不过后头也找了由头,说是什么礼物不是出自太傅府,是她自己赚的银子,我没耐烦听,谁信呢。”
“当着众夫人的面,你对那位顾姑娘言语不客气了?”柏世明想起今日李太傅对那顾姑娘客客气气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凉。
“对埃”瞧着丈夫神色不对,李氏扑哧乐了:“大人莫不是觉得我对顾姑娘不客气便是得罪太傅大人吧,您想多了,听讲太傅大人都不管这位顾姑娘的,无非是搭些银钱罢了。再说了,是公主不满意顾姑娘在先,我不过是顺嘴说几句话罢了,那小姑娘还未必知道我是谁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