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不知道你是谁?太傅大人手眼通天, 你以为不知道你是谁?”柏世明万万没想到自己今日刀尖上滚了一日,竟然是因为有自家这位糊涂夫人在后头捣鬼。“我只当你是个聪明的,花销大些也罢了, 日日与公主筹谋着, 或许总能算计出些便宜来。不想你竟然鬼迷心窍去跟太傅大人府上的人做对, 你是打量着你丈夫的官帽戴得太严实了是吧?那太傅府上的人也是咱们能招惹的?”
李氏从没见过丈夫这般模样, 一时惊得脸都比衣裳白了,倒是省了再擦粉。心也咚咚直跳, 三下五下打发了跟前的下人,哭丧着脸道:“大人何必如此不给我留情面呢, 好歹当着下人的面呢。太傅大人又没计较……”
“没计较?”柏世明气得哇哇大叫。“你知不知道, 你上午去听戏吃宴席, 下午太傅大人就把我叫到了府上, 当着那位顾姑娘的面好顿羞臊!我还想呢, 人家挨骂都是在书房, 怎么我挨骂就要当着一府的丫鬟小子的面, 原来是背后有你这么个贤妻1
“大,大人被太傅斥责了?”李氏这才终于慌了手脚, “可我没说几句埃”
“那当时可有别人也说了顾姑娘?”
李氏回忆了半晌, 的确似乎没有旁人说什么,即便有,也是脑袋埋在人堆里,连自己都没看清是谁。
“怎么不说话了?”柏世明幽幽冷笑,一股脑又喝尽了杯中的蜜茶, 总算顺了几口气, 却还是忍不住指着李氏骂道:“我不求你帮我周全人情世故,但求你别做个惹祸精。那顾姑娘即便从前是乡下最破落的丫头, 如今也翻身成了半只凤凰了。你在外头对人家好生恭敬一些,多捧一捧也不要紧,你丈夫的官帽戴得不易1
可,那就是个黄毛丫头埃李氏心里有些不甘,却终究不敢嘀咕出口,又唯恐丈夫再发火,连忙哄道:“我知错了,往后再不会有下回了。今日权当大人替我受了责罚,往后我拿那位顾姑娘好生供着。公主若是看她不顺眼,我也不会贸然出头,安生装听不见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柏世明见李氏被自己训得灰头土脸的,远处的下人也时不时往里头探头探脑,一时也心软下来。“说到底也不能完全怨你,也是我自己落了把柄在太傅大人手里。看来渭北一事,果然太傅大人盯得很紧。众人都说太傅大人是想向渭北求和,我看倒是不可能。”
这两种日子怎么能一样呢?晓夏没明白,但容不得她再问,随着众人身子向前轻轻俯去,马车已然停了下来。外头很快有人跑过来传话,说是大人还在忙,请姑娘自行换了骑马装去马常那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戊字号大帐是归咱们太傅府的。
这也就罢了,原本每年户头们能赚三四十两银子,可这年冬天过年的时候,孙氏竟给每户只发了十五两。大伙一打听,才知道剩下的钱都被孙氏用来给云俏添置嫁妆了。有户头家贫子女多,十五两银子自然不够一年的花销,她便怂恿着人家索性把养不起的孩子卖到自己跟前当小丫鬟使。户头们气不过,又不敢来求太傅做主,便去央求过去的老管事。老管事倒也厉害,寻了隔壁庄子的管事,特意打听出在隔壁庄子上养病的一位贵公子来。据说那贵公子可是位正四品大员的儿子。
“住口1柏世明忍不住又瞪了妻子一眼。果然朝政上的事自己与她说了也是没用,堪比对牛弹琴。他叹口气,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只要记着我今日的嘱咐就行了。”
大帐一字排开,四面都用锦缎束住,中间有半截孩子高的栏杆隔着,既不耽误彼此说话,又多了几分庄重。自然,若觉得左右男子太多,亦可将锦缎放下,以作隔阂。远处,马场上四处扎着旌旗,显得热闹气派。一面山坡低些,是给女眷们跑马用的,里头不过是些小鹿小兔儿。另一面山高树密,正是男子们狩猎之用,略走深些,便能瞧见些凶猛异兽。
讲的竟然是云俏和孙姑姑的事。原来那孙氏自从入了庄子,仗着是从府里出来的人,自家闺女又是管事,经常对庄子上那些户头们吆五喝六的,浑然不把下头人当人看。原本从入冬到开春,户头们都有两月的时间歇息,可孙氏却只肯让大伙歇了过年的十来天,旁的时候不是让人开垦荒地,便是让人想法子凑贺礼,然后自己送到太傅府来孝敬。
林馥儿这样说着,顾轻幼也只当闲话听着。她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这些深宅大院的事,并不清楚嫡庶之间的关系,也不理解为什么人的肚子里可以有这么多弯弯绕。
“姑娘可要给这小丫头改名字吗?”罗管事垂眸问顾轻幼。
“是吧。”林馥儿心情松快了一些,又拈了一粒枣子慢慢嚼着,却又说回刚才的话题道:“要是一会她过来跟你说话,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说她骂她都好,只别真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她可是跟沐姨娘一样,属老鼠的,见缝就钻。”
两个小姑娘越看越喜欢,由不得顾轻幼抱怨腰身太紧,径直将人推了出去。
不曾想,那位林馥儿的便宜姐姐竟然真的走了过来。素玉在一旁暗自打量着,才发觉馥儿姑娘说得并没错,这位姑娘虽是庶出,但其实一身穿戴并不差,缂丝的长袄配暗银绣花的月华裙,发髻间也不缺珠玉,虽比不上自家姑娘样样首饰都是顶尖的,但也很能拿得出手了。可见至少睢王妃没有刻意亏待。
孙氏听说之后果然动了心,三天两头让云俏过去给人送药送吃的。果然一来二去二人勾搭到了一起,又一拍即合地宣布纳云俏为妾。孙氏喜得接连做了四五身衣服,又逼着户头们每家交了份子钱,之后之前办了几桌简单的酒席,便将云俏和嫁妆一道送了过去。
顾轻幼被她逗笑,耳畔的银丝微微闪光,同她的眼眸一般,只道:“我才不生气。这样好的天气用来生气,不是可惜了吗?”
李氏恹恹点了点头,低头瞧见自己这身衣裳想起顾轻幼,忽觉自己傻气,好端端的跟一个年轻丫头学什么穿衣打扮,不由得瘪了瘪嘴,索性去换衣服了。
果然顾轻幼并不嫌烦,反而笑道:“我若是云俏,过得也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埃”
孙氏这才觉得不对劲,又细细多问了一番,更觉得根本不是贵公子的做派。于是便把老管事叫来问。老管事倒也没瞒着,笑着说那贵公子其实是他的小儿子,倒是的确有些腿疾,所以素来不见人。孙氏听完脸都白了,站在那劈头盖脸便开始骂人,但老管事素来有人缘,孙氏又已经把人都得罪透了,故而竟没人肯帮着孙氏,都帮着老管事劝和。再加上这会云俏已经有了身孕,又对那位假扮公子的小子也有了些感情,便也跟着使大劲拦住了孙氏,总算没把事情闹大。
“不说皇帝也因为渭北的事斥责太傅大人了吗?怎么太傅大人还炽手可热的。”李氏小声低估道。
可惜水袖有点不方便。素玉不赞同。于是晓夏又翻出那套紧袖衣裳来,上身是月白色长枝花卉锦衣,腰身收得更紧,下`身则是柔纱缎压着里头的浅蓝百褶裙,腰上搭着一抹穗带,轻轻垂下来,显得灵动可爱。这回素玉挽了流云髻,按照顾轻幼的要求,也不多做装饰,只用蓝松石蜜蜡的珠花点缀,又在耳畔串了两根银丝。
“你想改名字吗?”顾轻幼抬头去看晓夏。
不过这件事之后,孙氏母女倒是彻底老实了。据说云俏如今正在庄子上养身子,孙氏经此一役也没了斗志,只等着抱外孙子。那老管事倒也是厚道人,生的儿子其实也不坏,二人对孙氏母女还算不错,后来特意还去补足了礼数,将云俏聘为了正室。
四处人都不少,顾轻幼只带着两个小丫头过来,倒是没引起什么动静。晓夏没见过这样大的阵势,捂着胸口不敢说话。还是年纪大些的素玉镇定,扶着顾轻幼坐在帐子里头,又从箱子里取了蜜茶沏上。左边的大帐似乎是位什么县主,右边的倒是巧了,正是睢王妃母女。似乎还有一位庶女在跟前,也不说话,只拿眼四处打量着什么。
素玉默不作声地看了晓夏一眼。果然罗管事嘱咐得没错,这丫头的性子的确太过活泛了一些。不过,她也没拦着,因为罗管事还说了,要是这样的性子能哄顾姑娘高兴,那也成。
“太好看了。”晓夏眼巴巴道。“姑娘好像春日里的蜜桃。”
是夜,晚淮带来了一封顾医士的信。一如既往,义父的信没什么要紧的内容,除了说一些好吃好玩的地方,再就是讲一讲近来遇见的疑难杂症。其实顾轻幼对医术没太大兴趣,只是耳濡目染学了些,谈不上传承衣钵。
另外谈起的一件事是,义父说从前的常州守备高璟林已经擢升,如今似乎担着什么誉州骑都尉之职。看到这儿,顾轻幼想起来了,之前自己与义父曾受邀在常州守备府上的某处庄子住过一段时间,帮高府大小姐高璃月调理气喘之玻果然,再往后看,义父便是要自己再送些平喘的药过去,听说是药用没了,正在四处寻。
不等顾轻幼问,她继续解释道:“沐姨娘也是这样的。当初沐姨娘进府的时候没什么嫁妆,偏偏又喜欢出来待客撑场面,回回从我母亲那要首饰要金鱼儿出来赏人。我这位便宜姐姐也有样学样,见了我的珠花就要借过去戴戴,十回倒有八回不还,可母亲分明也没亏待了她啊,只要是公中的,都是一样两份。我若发脾气,她就哭,一哭又哭到父亲跟前去,好没意思。”
赶紧着人去四处打听,这才知道那隔壁庄子虽然曾属某位正四品大员,只不过这庄子早已被转手卖了。至于卖给谁,她只打听到是位贵人,年岁不大,估摸着尚未成婚。如此,这贵公子到底是哪来的?孙氏赶紧把云俏叫回来细问,云俏也没多想,只说这位公子看着贵气,可平时举手投足也就那么回事,一着急骂人的时候更是什么浑话都说。
药不难得,方子自己也有,顾轻幼记下了这事,赶在春狩出门前抓好了几副药送了过去。
“对啊对埃”林馥儿连连点头。“可你不知道她这人有个毛病,好打秋风1
因为要出门,所以罗管事特意叫伺候惯了的素玉也跟着,又另外寻了知根底的小丫头,没想到是那位陆厨娘的女儿,名字叫晓夏。
晓夏的性子跟陆厨娘倒是很像,紧锣密鼓地伺候顾轻幼上了马车,便开始跟她讲起了府里的趣事。顾轻幼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但因为身子不适有些晕车,因此总算能解乏,便听她叽叽喳喳地聊。
“你这身衣裳可真好看。”顾轻幼迎着光微笑,云鬓乌黑,唇红齿白,让人看了就心里舒服。
素玉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间却又想起当初顾轻幼初入府时的场景,烟柳色的短袄,双环髻上缠着不值钱的珊瑚串儿,脸色苍白,身子削弱。果真女大十八变,如今再看,顾姑娘竟不知何时出落得漂漂亮亮的。
“这身也好看。”晓夏托着下巴坐在小几子上羡慕。“姑娘好像宝石蓝的景德瓷瓶里插着一朵白玉兰花苞。”
“问顾姑娘安,早就听馥儿妹妹经常夸顾姑娘好,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不俗。”
林馥儿显然坐立难安,直等到睢王妃去了别的帐子说话,才终于能过来凑趣。“跟我那个姐姐一起出来,我可要烦死了。幸好她定了亲,早晚要走,要不然真够我受的。”她一上来便拧着眉头道。
“不想。”晓夏利落答了,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罗管事无奈摇摇头,心想自己合该给顾姑娘寻一个调教好的丫头,也不至于这般无礼,偏偏大人不同意,非说寻常丫头就好。
说到这,晓夏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故事没讲完,她便红着脸接着说。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的功夫,孙氏才渐渐觉得不对劲,即便是养病的贵公子,过年总要回府吧。即便不回府,家人也总要来看看吧。她慌了手脚,
许是因为分散了注意力,顾轻幼果然觉得头没那么晕。晓夏坐在她跟前,见她神色尚好,笑着捧了一碟甜梅子给她,又问道:“若姑娘是云俏呢?您会怎么做?”
行程只有两日,但骑马装却做了三套。从大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晓夏就开始纠结。一件是水袖百蝶穿花的肉桂粉缎裙,穿上后顿显腰身盈盈纤细,下头则配着一双收腿羊皮小靴。见这一套上身,素玉便替顾轻幼挽了挽月髻,用金雀发钗定祝
“叫我桂姐姐就行,我比馥儿大两岁,大约也比你大一岁吧。对了,我还给顾姑娘准备了见面礼。”说话间,她扭头去找小丫鬟拿。
林馥儿泛着大大的白眼,勉强介绍道:“这是林桂儿。”
林馥儿趁机凑到顾轻幼身边咬耳朵。“是绣品,她见谁都送,每个人都一样,你不用领情。”
果然,林桂儿再转头,手上已经捧着一枚香囊,虽然绣纹精美,但一瞧便是普通料子。
素玉低头看了看。好像跟自己的差不多嘛。
顾轻幼还是道了句谢谢。送完礼,林桂儿坐在她旁边,好像自来熟了似的,也不看赛马,只问道:“听说顾姑娘是神医的弟子,之前给馥儿妹妹开的药可灵了。顾姑娘能不能给我也把把脉,我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体质,平日用什么进补才能像你一样白啊?”
林馥儿听到这脸都已经黑了,咬牙切齿道:“你有病自己回去找医士行不行1
“瞧妹妹说的,我不也是看顾姑娘闲着嘛。是吧?顾姑娘。”林桂儿伸出手腕撂在桌子上,觉得以顾轻幼的身份,给自己看病也算抬举了,一定不好意思拒绝自己。
然而,胳膊被撂在冰冷的桌子上好半天,顾轻幼却连头也没抬。其实林馥儿私下议论什么她都没往心里去,她只是不喜欢这种没礼貌的人。
被晾在那的林桂儿似乎意识到顾轻幼并不好惹,赶紧收回了胳膊继续眯着眼睛笑:“也是也是,那我等顾姑娘有空再说吧。我先回去瞧瞧王妃回来了没有。”
说着话,她红着脸退回了自己的帐子。
林馥儿冷冷哼了一声,颇见烦躁道:“
真烦人,赶紧嫁出去要紧。前两天还惦记咱两的首饰铺子呢,说是想开什么分号。”
话音没落,那边素玉眼尖,一眼就瞧出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男子正是太傅大人。她轻声提醒了一句,林馥儿赶紧也要走。太傅还是很吓人的。
“咱们的铺子也不是什么百年老店,连名字都是随便起的,根本不值钱,为什么要开分号?”顾轻幼淡淡笑道。
“是吗?”林馥儿也不太懂这里面的事。
“她要是喜欢,你直接把那铺子给她便是。她租下来也好,买下来也好,你全不要管。”顾轻幼随意嘱咐着,林馥儿只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却一百个问号,正是赚钱的时候啊?难道顾轻幼是心疼这庶的?
二人说话的这一会,李绵澈已经走到跟前。林馥儿不敢再多问,忙不迭跑远。
“小叔叔1顾轻幼微微昂
微微昂着头,如一支小小的白玉兰花盏,迎着风站在光下。其实细看就能发现,其实她的眉眼与四年前刚入府时并没有相差太大,只是身材越发窈窕,脸上也比从前有肉了。
青色的领口下是鹤纹白的中衣,因骑马的衣裳比往日紧一些,所以更能显出他的挺拔如山。如刀刻出的俊逸脸庞此刻难得松快,“冷不冷?”
顾轻幼摇摇头,笑着指着身后帐内并未燃起的火炉,有几分得意道:“我连火炉都没用呢。”
二人说话间一同进了大帐,便见有小太监飞马过来传话,说是公主在林中深处藏了太后御赐的喜鹊登枝钗,请女眷们一同骑马较量,看谁能先寻到。若是赢了钗,自然还另有厚赏。
“旁人都已去了。”小太监埋着头笑道。这样好的出头机会,哪家的女眷都不会错过的。若真一举赢了头名,那可是极大的荣耀。 “想去吗?”李绵澈吩咐人点了火炉,扭头去看顾轻幼。他这才发现,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下,原来已见山丘初起。她已不是小孩子了。
“您喝口茶。”顾轻幼见李绵澈喉头轻动,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接着才答道:“我可以不去吗?”
小太监已经传了半天的话,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不去,不由得想抬起头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姑娘,但想到上头是太傅大人,还是按捺住了。
“当然可以。”李绵澈毫不犹豫。
小太监暗中撇嘴,心道怕是这位姑娘是新来的,不知道这春狩的头名有多难得,于是颇有些得意道:“回禀姑娘,这奖赏不奖赏的您或许不在乎,可今日这么多人,若是能赢的话,可是件极荣耀的事。咱们大誉的天下都是从马背上得来的,自然也以骑马射箭为要事。每回得了头名的男子或女子,都要在誉州被传颂很久呢,那可是佳话埃”
顾轻幼点头赞同,旋即却轻快地转过来面朝李绵澈黠笑着,低声反问道:“照这么说,输的人就不高兴了?”
李绵澈笑着嗔她一句,可眼神却很温柔。小太监还想再啰嗦,李绵澈已然不耐烦,摆着手道:“都说了,我们不去。”
我们?小太监摇摇头。这位太傅大人还真拿这外来的姑娘当自己人。
“既然不去争那什么头名,我就带你去别的地方。”李绵澈随手拎了一件披风来,语气轻盈,似乎早就安排妥当了似的。
顾轻幼以为是带自己去见义父,一时更高兴,自己扯着披风裹上,笑眯眯地跟在了后头。
景县群山环绕,但路却修得不错。李绵澈似乎有意放慢了速度,但二人依然是一前一后。片刻后到了一处山脚下,不知是心疼马匹,还是有其他顾虑,总之李绵澈下马叫她一道慢慢走。
其实只要出门,顾轻幼就是开心的。更别提眼下正是暮春时节,万物都已萌发,树叶嫩绿,小草也能随风招招手。
走到半山腰,路已渐渐难走。李绵澈平素常在练兵场上,自然不在话下。顾轻幼原本也能走,但前几年伤过一回身子后就大不如前,因此颇有些吁吁。好在李绵澈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她倒能跟上。
“到了。”李绵澈忽然站住脚,声音随着风,却格外沉稳。
顾轻幼茫茫然抬头,这才发觉不过是山腰的位置,四周草木虽盛,却不见义父的人影。难不成要在这等?她正费解,便见李绵澈的目光悠然地已经投向不远处。
清风吹动脸颊的秀发,乌黑的发丝轻轻拂过粉嫩的嘴唇。她微微侧目,这才发觉远处平地之上,数百数千的骑兵此刻正在操练射术。
“这是?”顾轻幼没见过这样恢弘的场景。身着盔甲的兵士们整齐划一地骑在马上,远看便是一大片银光闪烁。随着前头有人挥舞一张大旗,第一排的兵士们便齐整整地拉弓射箭,数十支箭弩甚至裹挟着风声,不等目光追上,便齐齐射入前头的靶心。
不是停留在靶心上,而是将靶心射穿。
顾轻幼还没等叫好,扭头再看,这才发觉第一排的兵士已经由两侧鱼贯而下,第二排的兵士则驱动马蹄补上来,不等人反应,同样是数十支箭弩射出去,再次将刚刚更换过的靶心射穿。
除了箭弩和骏马偶尔的嘶鸣,操练场上再无旁的声音。可这整齐的阵势,这磅礴的气焰,却让顾轻幼觉得自己听见了这些兵士们雷鸣般的呼啸。与旁边春狩之地的嬉笑随意截然不同,这里是真正的操练常这里的兵士,才是真正的男儿,足以让那些热衷春狩的贵公子们自惭形秽。
“这是护驾的御军。”李绵澈站在顾轻幼的身边,将阳光遮住大半。
“他们怎么做到……这么整齐?”顾轻幼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此刻人早已呆了。
“自然是日久练出来的。”李绵澈答话间,语气也有些自豪。
眼前,旋即是阵型的变化。顾轻幼还没看清楚兵士们如何行动,下头已然换了不同的阵型。此阵型以盾在前,后头则为万箭齐发的阵势。随着旗帜在对面山头一闪,顿时数不清的箭弩射向了对面的一片桃花林。但见万箭过后,前头的一排桃树依然如冬日般干枯了似的,竟连半朵花都不见了。
“好箭法。”顾轻幼呐呐赞叹。“小叔叔,他们真厉害。”
“自然厉害。”李绵澈目光悠远,语气绵长。“只有这样的兵,才能护住咱们大誉的百姓,才能把咱们失去的每一寸土地全都收回来。”
顾轻幼看向小叔叔,但见他一袭黑色镶边交领大袖长衣,肌肉硬实,襟胸挺括,是下头一众兵士站在一起都比不得的气势如虹,心里忍不住地有几分佩服和敬仰。
“小叔叔……”她很想夸他。但话还没说完,晚淮一路追上来说是皇帝在找太傅大人。
她一下子偃旗息鼓,又见小叔叔似乎细细瞧了自己披风上细密的风毛,才听他道:“让晚淮陪你慢慢下山吧,我先走一步。对了,顾医士稍候便到了。”
“好。”顾轻幼嗓音有些紧,略清了清喉咙,重新应了一遍,才将手腕抬起,轻轻挥了挥。
于百千兵士的背景下,一张娇美的容颜似乎格外璀璨。李绵澈稍稍蹙了蹙眉,掩去唇畔渐浓的笑意。
“晚淮哥哥,你也跟他们一样厉害吗?”下山的路上越来越暖和,顾轻幼的话也多了起来。
晚淮摇摇头,笑道:“我可没他们这么好的福气,能有太傅大人亲自教箭术。我从小是跟我师傅学的剑,连骑马都是硬着头皮学会的。”
“小叔叔亲自教的?”顾轻幼十分诧异,侧眸去看晚淮。
晚淮被这双水灵灵的眸子一瞧,一时有些发怔,旋即才挠着头道:“大人没跟您说吗?”
顾轻幼摇摇头,表示浑
然无知。
晚淮噤了噤鼻子,想到顾轻幼不是外人,便打开了话匣子。“人们都说咱们大人出身草莽,其实这话没错。当初锦平之乱时,正值壮年的先帝中道驾崩,连道旨意都没留下。先帝的弟弟,也就是当年的邾王手握兵权,借口拥立当今陛下为帝,率军入了誉州。不想他一朝入宫,却将陛下和长公主囚禁,又挟兵权以令诸大臣,意在帝位。”
“好在囚禁陛下和长公主的正是彼时御军首领韩梦昌,韩将军虽不敢与邾王做对,却也暗示手下在囚禁之所留了个口子,总算让陛下和长公主逃了出去。当时说来也不容易,是伺候陛下和长公主的两位乳娘穿了陛下与长公主的衣物做替身,这才遮掩了几日。趁着这几日的功夫,陛下与长公主联络太后,也就是当时的舒妃手下之人,总算想法子出了皇宫。”
“再后来,便遇上了咱们太傅大人。具体的事太傅大人倒是没说起过,但瞧着陛下对太傅大人的信任,只怕咱们太傅大人当时是以命相搏,这才护住了陛下与长公主。此事过后,大人手下的弟兄不过剩下几十人,这几十人因着有功,便都入了御军。这几十人的马术箭术都是大人亲自教授,几十又传几百,几百又传几千……后来大人又亲自操练阵法,将骑兵与步兵协调,如此四年有余,才终于有了今日姑娘瞧见的样子。”
顾轻幼听得怔怔的,似乎唯有最后一句话记住了,抬眸问道:“这么说,小叔叔的马术箭术是最好的?”
“那自然了。”晚淮笑道:“您还不了解咱们大人的性子嘛,凡事只争头一名,什么事不是做得最好的?听说最初那几十位弟兄,连射箭的法门都是咱们大人教的,什么左右开弓之术,百步穿杨之术,一箭双雕之术,全都学透了。”
“听你的意思,倒是很遗憾。”顾轻幼笑笑。
晚淮摆摆手。“那倒也不必。那些弟兄里头也有我认识的,他们与我讲过,说这些东西说起来容易,可谁也不知道他们背后练到什么份上。我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些年我虽没见过兵士们操练,却见过咱们大人操练埃啧啧,有几回我眼见着大人的手掌心都流血了,扯了块布缠上就继续陪着兵士们练……”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大人带出来的兵才真叫兵。当初越江之乱,大伙都觉得是孟将军的功劳,可谁又知道那地图是咱们大人领着几位御军弟兄亲自勘画出来的。若没有那地图,十个孟将军也白搭埃说起这事我就生气,那孟将军带着人前后去了十数回,不是折在了瘴子林,就是折在了狮子岭。哎,大人回来的时候何尝不是一身伤……”
山脚的春风已经渐渐变得轻柔了,顾轻幼扯下披风上的绸带,将披风随意地搭在马上,一手牵着缰绳,步伐也渐渐变得慢起来。“小叔叔说……”顾轻幼的声音格外轻柔。“他说,只有这样的兵,才能护住大誉的百姓,才能夺回大誉失去的每一寸土地。”
这话说得晚淮也心里沉甸甸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失去的土地意味着什么。他沉吟半晌,方道:“其实我就是陵江州的人。”
陵西州,陵江洲,皆地处大誉与大骊国交界,数十年战火频仍,最后被先皇拱手送给大骊国。
“我逃出来了,可爹娘和姐姐没有。据说大骊国苛待陵西与陵江之人,将其视作奴仆,肆意打骂买卖,我爹娘本就有旧疾……”难得的,顾轻幼看见晚淮脸上一片沉郁之色。不过很快,这片沉郁便变成了意气。“大人说了,渭北之事定在两年内有决断。除了这个内忧之后,头一个就要跟大骊国算账。”
说着话,晚淮忽然昂首看向顾轻幼笑道:“顾姑娘不会也和外人一样,已认定咱们大人有意讨好渭北候吧?”
顾轻幼下意识地摇摇头,却是道:“从来没有。”
晚淮侧目看向顾轻幼,猛然觉得自己从前是小瞧了这位姑娘。人家虽然心思简单,可从来都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
从来没有,这四个字说得容易,但又有谁真的能如此信任大人呢。
转眼已经回到了戊字号的大帐,晚淮正要依礼退去,便见一位小太监笑着过来问候。“方才公主去陛下跟前应酬,耽误了姑娘们赢钗的趣事。如今前头业已重新准备好,姑娘尽可过去。”
顾轻幼没太懂,扭头看向素玉,素玉便低声解释道:“姑娘走后,陛下叫了公主过去,公主便派人来说赢钗之事暂且推辞两炷香的功夫。”
“您要是不想去,就不去,反正刚才都推托了。”晓夏笑眯眯道。
“不,我要去。”顾轻幼略略沉思,想起方才气吞山河的战士们,面露笑意道:“小叔叔赢惯了,可不能输在我这儿。”
“姑娘您是要去赢那支孔雀钗吗?方才有人送过孔雀钗的画像来,那钗子是白玉的,高冠双翅,瞧着很是栩栩如生呢。”晓夏开始想象那孔雀钗戴在顾轻幼头上的模样。值得太后娘娘赏赐一回的东西,肯定是相当精美的。
素玉忍不住轻轻拧了晓夏一把。“那孔雀钗难道是好得的?就算骑术绝佳,也得运气好才行。你别光顾着哄姑娘高兴,姑娘方才晕车还没休息好呢。何况咱们也不缺那钗子。”
晓夏还要顶嘴,恰好林桂儿走到帐子前头,此刻已经笑道:“这小丫鬟说得没错,孔雀钗很是难得。我记得前年似乎太后也留了玉折扇在林子里,当时大伙足足寻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被一位协领大人家的二姑娘找到的。那二姑娘也是厉害的,听说从小就练骑术,大伙谁都没她的马快。”她脸庞比林馥儿生得更小,但显然精于算计,虽然年幼,但眉心已有隐隐的八字印痕。
“或许夺钗,也不全凭骑术吧。”顾轻幼一边由素玉帮忙紧了紧手臂上的缠带,一边笑答道。她四下瞧瞧林馥儿不在,便猜她已然是去挑马了。
林桂儿站住脚步等候,这才发觉顾轻幼的一身衣裳精致无比,衣角上的绣纹栩栩如生不说,似乎还微微泛着光,大约是掺了金丝或者银丝在里头。她忍不住拽了拽自己这件刚换上的骑装,虽也是睢王妃特意在出门前找人做的,但显然没舍得花大价钱。
她微微叹气,果然人是不能同命争的。大概当初生下顾轻幼的村妇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如今能穿金戴银吧。林桂儿心底这样想着,脸上却笑得更加亲切。既然顾轻幼这样富贵,大约也不会太在意那间首饰铺子的事,或许自己稍稍示好,就能开一间或者两间分号了呢。沐姨娘没有多少陪嫁,夫人的嫁妆大头也都要给林馥儿留着,自己将来能过上什么日子全凭自己的本事了。
“顾姑娘,咱们一道走,我前几年来过一回,对这里面还算熟悉,简单给你讲讲吧。”林桂儿有意示好。
顾轻幼并不在意,微微点头便随着她一道往正中央走去。路上,林桂儿七七八八说了一会,待到二人快要选马的时候,她才像下了决心似的,拉住顾轻幼的手道:“顾姑娘,你也知道我的未婚夫是步军副尉府上的,前两日我曾见过府上的四姑娘。那四姑娘与我说,今年的宝钗大约会在西南方向,因为她哥哥之前曾见着有人在清理那边的荆条,又特意圈了几棵树出来。所以,一会你就往西南方向去吧。”
正打量着眼前的几匹马,顾轻幼的目光渐渐收回来,落在林桂儿那张精明的脸上。
被这样清透的目光一瞧,林桂儿顿时有些心虚。自己说得的确是实话,只不过同样的实话已经被她说了十几遍。她自认自己骑术不好,不可能会夺得宝钗,索性便把这条消息拿出去送人情。这几日她几乎跟自己见过的贵女说遍了这番话,甚至连林馥儿也没落下。
总有人会念自己的好。林桂儿牢记沐姨娘曾说过的,在誉州这样的地界混,靠的就是好名声与好人情。人情送多了,不愁日子不好过。
但眼前的顾轻幼,似乎与之前那些人质疑的眼神截然不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