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此时已是初夏, 世安院窗前的几棵翠竹生得正翠绿欲滴。顾轻幼很想砍下一棵做竹筒饭吃,但后来想想,还是后山的竹子更有风雨香气。

她这样一犹豫, 抬眸已经见到李绵澈出门。临近夏日, 他身上的衣裳愈发简单, 不过一件玄纹云袖的衣裳, 连身上的绣纹都不多。但这样的衣裳越发能衬托人的气度,似乎愈简单, 愈显得人贵气天成。淡淡的一袭白衣上,清朗的面容十分耀眼。

“小叔叔要出门吗?”顾轻幼回眸瞧见正好厨房送来了午膳, 雪白的鼻尖轻轻动了动, 香气扑鼻间, 她笑道:“今天的午膳很香呢,闻着好像是五香熏鱼呢。”

李绵澈收了即将出门的势, 笑着将手里的什么东西递给晚淮, 温柔回眸道:“集福院的膳食一向跟世安院不一样。你若是想吃熏鱼, 午膳便在这吃。”

晚淮乐得接过了那摞文书,每回顾姑娘在世安院的时候, 似乎主子的食欲都会更好一些。这几日他正好犯愁主子没空吃东西的事呢。

“不是早上才用过鲈鱼汤, 怎么午膳还惦记吃鱼?”李绵澈笑着与顾轻幼拉家常,与朝堂上雷霆万钧的太傅大人截然不同。

“早起喝汤有些腻,拢共就用了两三口。”顾轻幼随口一答,眉毛忽然一挑,笑眯眯反问道:“小叔叔怎么知道我早膳吃了鲈鱼汤?”

“猜的。昨儿恰好瞧见外头送来了鲜鲈鱼。”李绵澈拎了软垫撂在顾轻幼的椅子上, 这才去她对首坐下。

对面的小姑娘也穿着一身淡白的衣裳, 领口的海棠暗纹增添几抹精致。一张乖巧而清丽的脸庞总是挂着让人舒心的笑意,乌黑的发丝有一半如水瀑般散下来, 此刻恰好盖住修长白皙的脖颈,衬出耳边摇曳的桃花坠。

这样信赖而笃定的目光不过一瞬,却还是让堂堂的太傅大人失神半晌。

瞧着顾轻幼喜欢香椿,李绵澈将盘子默默推过去,随口又问道:“前些日子罗管事说起你在帮温管事的孙子诊病,可有进展?”

“好。”李绵澈食欲也渐浓。桌案上除了一道桂花熏鱼,还有一道青虾卷,一道香椿拌豆腐,还有一道炝三鲜。

“一会我嘱咐罗管事一声。”李绵澈淡淡一笑。

“我们一人一半。”顾轻幼大大方方地将鱼肉重新拨回一半。“义父说了,小叔叔多吃鱼,是养胃的。”

李绵澈浅笑,眼眸中同样对那

些礼物充满了不屑。但回答顾轻幼的话却很认真,也一如既往地温柔。“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跟公主连交情二字都谈不上。”

“别动。”李绵澈见她夹了几筷子也只是夹到鱼皮,一时不觉好笑,便随手取了双长筷,替她将鱼肉和鱼肉一一拨开,又将鱼腹上的肉裹了酱汁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这才重新拿起自己的筷子。

罗管事躬身站着,此刻一板一眼地传着使者的话。“公主说原本数日前就想给顾姑娘厚赏的,可惜一时挑不出来好的。这些礼物是公主从皇帝赏赐的物件里精心挑出来的,昨儿才算满意,今儿便送来的。公主还说鹤鸣园的夏字号园子已经开了,请顾姑娘一道去听戏。”

用过午膳,罗管事恰好带着公主的旨意进了门。身后一众小厮每人手上捧着犀皮漆器圆盘,盘上铺软绸,绸上或为首饰,或为摆件,颜色皆鲜艳华丽。

“可大伙都说我将来的小婶婶……”顾轻幼的话说了一半,却莫名被李绵澈黑琉璃般的双眸镇压祝

“我听错啦……”顾轻幼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聊这样的事,索性咬咬唇轻笑应答。

“江公子已经想到法子了。再等等看,要是不成了,再劳烦小叔叔便是。”顾轻幼咬了一口酥软的虾仁,小脸被撑得微微鼓起来。

“你说完。”李绵澈撂下手里的筷子,严整以待。

眼前的少女肤色如樱,黑发如瀑,又咬着粉嫩的唇珠,一脸坦然。李绵澈自知当不了欺负侄女的小叔叔,顿时收了眼里的几分肃然,嗔怪道:“哪有什么小婶婶的事,不过都是人云亦云。”

眼前的熏鱼今日瞧上去也很是不错。淋了浓稠酱汁的熏鱼保留了原有的形态,上面的鱼肉被改成花刀,切出好看的十字花型。酱汁上还点缀着些许桂花碎,让香气里多了一丝幽微的甜。

“看来江公子不仅医术高明,为人也很聪明埃”李绵澈轻轻将鱼肉上的桂花拂开,一双疏朗的眉毛微蹙又松开。

李绵澈不置可否,只把目光看向顾轻幼。而顾轻幼显然对那些礼物并不感兴趣,反而很认真地看向李绵澈道:“小叔叔,我不去的话,会耽误您与公主的交情吗?”

李绵澈略怔了怔,恍惚间才发觉即便那桂花不入口,口中的鱼肉上也是染了几分甘甜的。

“医术嘛,义父说还行。聪不聪明……”顾轻幼卖了个关子,忽然双眸从眼前的菜品上移开,定定落在李绵澈的脸上。“聪不聪明得小叔叔说得算。”

“方子是江公子开的,药也是江公子配的,我就是帮忙看了几遍。不过,孙姑姑不太领情,我们又遇不上温管事,所以现在那药还没送去呢。”顾轻幼答道。

眼前惹了事的少女却跟没事人一般,继续懒懒地戳着眼前的鱼肉,语气恬然道:“小叔叔是我认识最聪明的人了1

罗管事在旁闻言却忍不住插嘴。“其实论其年岁来,大人您也该……”

上首似有什么玉扳指还是蜜蜡手串被撂到桌案上,声音虽不大,但足以将罗管事剩下的话打了回去。罗管事顿时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领着一干人等鱼贯走了出去。

书房内变得很安静,香炉里的香也已燃荆婆娑的竹影落在雪白的窗纸上,不知在回应谁的心事。

“其实我还挺喜欢公主的。若她能当我的小婶婶,也真的很好啊,那样小叔叔您就有人照顾了。”顾轻幼双手托腮,想起那日义父一脸担忧地说起小叔叔的终身大事,忍不住又多提了一嘴。

似乎那砚台放在桌案正中央的缘故,映得李绵澈的脸隐约有些墨色。

顾轻幼的碎碎念仍在继续,她的手一边随意地晃动着手里的一根银叉,一边瘪嘴道:“不过公主好像不太喜欢我呀。可我早晚要嫁人的,不会在太傅府里留太久,她没必要跟我过不去呢。哎,不管怎么样吧,我还是不去鹤鸣园了,随便编排个理由便是了。”

大约是头一回听见顾轻幼说起这样的一番话,李绵澈颇沉吟了一会,待小厮一一将碟子食盒都收了,才开口道:“公主给你委屈受了?”

顾轻幼轻轻耸肩,如果按照馥儿之前来时念叨过的话,那确实是委屈。可自己其实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不高兴。甚至她还觉得,从公主近来的举止来看,好像她的委屈更多一些。

所以。“没有。”她一脸坦率。

可待顾轻幼走出世安院,晚淮便被叫进了书房。李绵澈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凝着几分冰霜之气。晚淮提着一颗心候着,不想太傅大人说得全是些没用的小事。

“往后公主的事不必再往集福院里传了。不过公主府的动静要看紧。”

虽然想不通公主的事与顾姑娘有什么关系,但晚淮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再有那江公子的事,怎么还没有进展?”

“眼下已经特意开了南州和滇州的直通船运,恰好路过南州,远比陆路要快上许多,想来事情很快就有眉目了。”

“嗯。”李绵澈点点头,深邃如夜的双眸透过窗棂,看向了集福院的方向。

果然江辰的两句话很有实效。晓夏甚至没再亲自跑一趟,孙姑姑便领着云俏上门来道歉了。可惜被罗管事拦在了门房里头不冷不热地嘲讽了半天,才得以见到晓夏。

上回惹了一肚子气的晓夏总算彻底扬眉吐气,孙姑姑的脸色谦卑得厉害,浑然不像是上回高高在上的样子。为了感谢江辰公子的好主意,晓夏特意把追蝶也叫过来一道出气。

“其实上回并不是针对姑娘,只是我两日头晕脑胀的,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如今醒过味来,才知道姑娘是真的为我们娘两好。”孙氏的头埋得低低的,只露出两条粗粗的眉毛。

晓夏咯的一声轻笑,端着手里的热茶,只轻轻用手捏着盖子敲打着茶盏的边缘,

边缘,却不吭声。

云俏见状不由得叹叹气,起身道:“说句实话,顾姑娘和晓夏真是热心肠的,全是我娘糊涂了。”

孙氏闻言犹有不甘,可一抬眸见女儿大着肚子目光含愁,一时也心疼得紧,语气便更加低三下四道:“是,都是我的糊涂。”

“那姑姑怎么忽然就不糊涂了呢?”晓夏咯噔一声撂下手里的茶盏,笑眯眯问。孙氏见那茶盏也是雨过天青色的上好瓷器,一时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这蹄子不知东西金贵。心里这样一想,嘴上难免笨拙起来。

云俏便接过话茬道:“前两日听晓夏妹子传来的消息说是可能病根在祖家,母亲便着意打探了一番,果然我家那早逝的婆母便是得了风疾去的。我再侧面问一问,据说婆母的祖父也有风疾。如此,想来是隔辈传的隐疾了。母亲又暗中找了几位医士过来瞧,人家倒是能治温序的毛病,只是却说难保落下什么病根。这样几位医士轮番请下来,才知都不如晓夏妹子托人开出来的方子,记得是说不会留病根的。”

“这位是追蝶姑娘,是那位给你们开方子的公子跟前的管事。好教你们知道,给你们开方子的公子也不是寻常人物,正是咱们顾姑娘的义父顾医士所收的徒弟。这位顾医士想来你们也听说过吧,是把咱们太傅大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物,正经的千金圣手,连朝堂里的院首也跟他切磋过,也是心甘情愿要甘拜下风的。”

听讲是顾医士的高徒,云俏和孙氏都是脸色一喜。那孙氏更是机灵些,凑过去望着追蝶笑道:“怪不得瞧着这位姑娘气色这样好,原来主子便是医士。啧啧,也不仅是气色好,姑娘瞧着鼻梁高,天庭也饱满,真是有福的。”

“姑姑可收了这一套吧。”晓夏对孙氏一直没什么好感。虽然孙氏与母亲算是多年的交情,可孙氏从小待自己就冷冷淡淡的,偶然见面也是指教毛病,不是说自己女红绣得差,便说自己走路不够稳当大方。

追蝶倒也不太吃孙氏这一套,甚至像是见惯了似的,只是敷衍笑笑,反倒对大着肚子的云俏很是心疼,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问她肚子里的孩子如何。偶尔还问一问温序那孩子的事。

云俏一一答了,孙氏便见缝插针说起云俏的不容易来。“晓夏也是跟你云俏姐姐一道长大的,你瞧瞧你如今多有福气,这一身的绫罗绸缎,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区别了。可你看你云俏姐呢,哎,都成了什么样子了。”

这话云俏很是不爱听,皱皱眉正要反驳,却听追蝶板起脸道:“姑姑这是什么话,也不怕小妇人吃心,惹肚子的孩子难过吗?生儿育女的人,哪个不是要胖一些丑一些,穿得朴素一些的,怎么就不成样子了?”

“我又没说您……”孙氏没想到追蝶忽然发了这样大的脾气,赶紧好生赔了一番不是,又象征性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才继续道:“到底是我的错,是我耽误了这孩子,这孩子合该嫁个贵人的。当初本以为这温家也算不错了,不想如今竟翻出这样的隐疾了,若是肚子里的这一个真有风疾,可如何是好?晓夏丫头,你是心肠软的,顾姑娘更是好说话的,这一回可万万帮帮云俏吧。”

云俏此刻在旁则垂头不吭声起来。上回顾轻幼的大方,和这一回对腹中孩儿的照拂,再加上丈夫时不时的劝说,让她渐渐明白,是自己从前看人看事的眼光不对。其实无论顾轻幼也好,晓夏也好,她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反倒是自己,当初年轻莽撞,才做下许多如今想来无比后悔的事。所以,既然自己都没做什么对得起人家的事,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一定要帮忙呢?

“事关两个孩子,我家公子不会坐视不管的。”

追蝶的一句话说得如此痛快,让云俏惊讶地抬起头,而孙氏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晓夏微微蹙了眉,其实她不过是想让孙氏吃些苦头,再敲打她一番才松口。但此刻追蝶心急,晓夏也不忍心让云俏在这窝心,顺势笑道:“也罢,云俏姐姐大着

肚子不容易,追蝶姑娘又发了话,那你们就先把上回的药拿回去吃吧。。”

“公子说吃了这药不能见风的,你们早些给孩子用吧。等过两日入了夏再吃药,孩子就不好过了。”追蝶不忘轻声嘱咐着,又眼神复杂地看了云俏的小腹一眼。晓夏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只是附和了两句,便打发人走了。

待走出门,孙氏还在得意今日这事办得利索,一边夸那追蝶姑娘识大体,一边不忘了回头埋怨云俏道:“你瞧你怎么说得那样直白?说是隔辈传的隐疾也罢了,怎么还把我找旁的医士过来瞧的事也说了。你这样一说,倒显得咱们是没有别的退路了,才来这求人的。”

“难道不是吗?”云俏嗤笑道。“早几年母亲就喜欢充门面,如今你我还有什么资格在人家面前逞能。连你也说了,人家晓夏一身富贵,我却不成样子。”

“我那不是哄她高兴的话嘛,你这孩子怎么还往心里去呢。”孙氏心虚地拽了拽自己的一角,又笑道:“这回你就放心吧,那顾医士的徒弟出手,一定能保温序的平安。到时候你生了孩子,若真有病,只管用一样的药方,保准也能治好。”

“治不治好都与您没关系了。往往后母亲只管在庄子上好生养着身子便是,我的事也好,温府的事也罢,母亲都不用管了。”云俏将孙氏手上的药包接过去,冷冷道。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孙氏又气又急,险些没爬上马车。

云俏却继续冷冷地笑,“若上回晓夏过来的时候,母亲好生款待着,咱们至于今日低三下四吗?若不是母亲当初攀附权贵,一味怂恿,我能嫁到这不起眼的温家吗?我不是不孝顺,可不能看着母亲一回又一回的犯糊涂。”

“你,你是我生下的,是我养大的,如今倒是教训起我来了。”孙氏气得面红耳赤,咬着牙跟云俏掰扯道:“好歹我也让你过过多少年的富贵日子,怎么如今瞧着我不济了,就卸磨杀驴了?”

这话说得难听,云俏本就孕中多愁,一时激愤之下,竟落下眼泪道:“母亲的生恩大,养恩更大,云俏如今马上为人母,自然知道。可就因为即将为人母,我才想到了要如何教养一个孩子。母亲,您当初拿上好的吃喝穿戴供着我,云俏不是不知道。可云俏也知道,您从小教的许多道理如今想来全都是错的。得陇望蜀、见利忘义……这些话真真是不好听,可如今想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云俏也糊涂过,但如今却是想明白了,若是再听您的话,只怕早晚要害了我和腹中孩儿的两条性命1

“你……你是我亲女儿,我会害了你和我外孙儿的性命?1孙氏气得银牙怒咬,双目赤红,拿拳头狠狠砸着马车。

云俏见状心里也难过,只是却也明白,这些话宜早不宜晚。“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女儿自然知道母亲对女儿一片苦心。可您不看旁人,只看陆姑姑便知道了,您与她从前也是要好过的,如今人家的女儿什么样,我又什么样,您看不出来吗?连厨娘的女儿都比我强了多少倍。女儿不埋怨您,只希望您不要再一错再错了……”

头昏脑涨的孙氏在女儿的哭诉声中渐渐平静下来。人家的女儿什么样,我又什么样。这句话如同重石一般狠狠击打着她的内心。想人家陆厨娘虽不出息,却守着宅子做了一辈子的膳食,自是忠心耿耿,如今女儿成了顾轻幼身边的大丫鬟,以太傅大人对顾姑娘的疼惜,爱屋及乌之下,只怕将来晓夏能嫁个六七品的官儿也说不准。更别提人家如今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再瞧瞧自家女儿,孙氏不由得悲中从来。真是自己害了女儿吗?这几年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铺开,从自己巴结公主,再到怂恿女儿去邻庄转悠……一口老血渐渐凝在心头,她啊呀一声再也承受不住,不由得嗷嗷哭出了声。

云俏在旁也不劝说,只拿帕子将自己眼角的泪花擦干净。心想着,若母亲今日痛哭一番之后能想开,那自己的一番话才真是没白说。

再说另一边的晓夏,此刻已扭头回到集福院,还没等回报云俏的事,便瞧见素玉手上拿着喜帖在给顾轻幼瞧。晓夏好奇地凑过去,才知喜帖是睢王府送来的。这样的场合通常未婚少女可去可不去,但贺礼是一定要到的。哪怕不太熟,起码人家下了帖子。

“就说贺礼的事呢。”素玉笑笑,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今日的喜帖是睢王府二小姐的人送来的,开诚布公地从跟咱们姑娘要一份贺礼。”

“桂儿姑娘吗?她要什么了?”晓夏手捧着娘亲从厨房刚盛出来的银耳燕窝,拿铜柄勺搅了搅,觉得温度尚可才递给顾轻幼。

“她说馥儿姑娘已经将首饰铺子的一半给了自己,现下只缺咱们姑娘这一半。请姑娘成全了她,就权当是贺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