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都好, 都好……”云俏不意顾轻幼这样大方,晓夏又这样随和,一时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那手里的香囊更像是烫手似的, 怎么拿着都不舒坦。

晓夏冲着旁边的小厮摆摆手, 见他走了, 才自己拉着云俏轻声念叨道:“云俏姐姐, 腹中的孩子几个月啦?那家人对你可好?”

云俏有些尴尬,一手领着序儿, 一手拽着自己的衣角,语气彻底软下来道:“其实还成, 温明虽然腿不太好, 但性子是不错的。只是如今那庄子不大让母亲管了, 母亲不太高兴。”

晓夏瘪瘪嘴道:“云俏姐姐, 我不瞒你, 大伙可都瞧不上孙姑姑做下的事呢。她去了庄子上, 好生养着也就罢了, 偏偏不给你积德,连佃户们的辛苦钱也要扒下来一层。如今倒好, 把你都赔进去了。要不然, 凭云俏姐姐的容貌本事,没准能嫁个营将呢。”

其实云俏这些日子也很怨恨母亲,但这话不能跟母亲说,更不能跟丈夫说,只能在心里忍下了。此刻听晓夏这样点明, 她心里倏地一紧, 却又咬牙道:“也不能这么说,嫁个营将也少不得要跟着担惊受怕的, 倒不如如今这样,至少安心呢。”

“那倒也是。对啦,你嫂子家的孩子怎么还要你来带?不知道你大着肚子呢?”晓夏替她打抱不平。云俏听她问得真诚,便忍不住叹口气道:“嫂子病弱,是母亲非要我把管家的事接过来,连带着照顾温序这孩子。好在肚子里的这一个还算听话,温序也不是调皮的孩子,总算还成吧。”

云俏没说实话。其实母亲之所以非要自己照顾温序,大半原因是因为嫂子娘家有钱。嫂子又是娘家唯一所出,故而这温序也成了香饽饽。这孩子不仅用不上公中花钱,而且嫂子娘家还时常贴补不少。所以照顾这孩子虽然是辛苦的差事,但却也有好处。

可此刻,云俏想起早起的时候看见的自己眼角的细纹,再瞧瞧眼前无忧无虑一身鲜亮衣裳的晓夏,她忽然觉得多挣这点银子也没意思,还惹得那病病歪歪的嫂子三天两头过来跟自己念叨。

云俏暗里叹口气,又后悔起当初自己的冒失来。其实从前在太傅府的时候,虽然自己不能在集福院里伺候,但也时常能往来初入。而顾轻幼虽然是乡下来的,但其实为人很是大方随和,对自己更是从没发过脾气。若是当初自己不那么贪婪,或许现在也和晓夏一样了。

眼门前,晓夏领着她出了园子,到了顾轻幼所居的集福院。从看门的小丫鬟到院内的洒扫丫鬟,全都一口一个晓夏姐姐的叫着。晓夏挨个应了,不时随意指点小丫鬟几句。而云俏早已成了局外人,好几个小丫鬟甚至已经认不出她。

江辰闻言默然,顾轻幼却将手上的医书轻轻折了折,颇为不屑道:“别太在意别人怎么想,问心无愧就成了。不过这事,可得告诉小叔叔一声。小叔叔说了,但凡给人看病,都要知会他的。”

晓夏点点头。“听讲是云俏嫂子家的,也是那庄子老管事的孙子。”

还是顾轻幼扭头瞧见她,才启声问道:“那孩子是云俏带来的吗?”

“瞧什么呢?”晓夏注意到追蝶的目光,拿胳膊肘轻轻推了她一下。追蝶闻言愈发敛然,目光也恢复了往日的稳重。“听说这方子是顾姑娘帮忙配出来的,我很佩服。”

而另一边江公子正坐在雪白的理石凳上,面前的石案上摆着十几样药材,似乎是药童刚送来的。骨节鲜明的手指正在石斛堆里扒拉着,将新鲜的药材捡出来。

“这么严重啊?”晓夏轻轻捂着胸口。“那我可不管孙姑姑领不领情了,这事必须得告诉他们知道才行。再不济还有那庄子上的温老管事呢,总不会也不管自己的亲孙子吧。”

晓夏呆呆摇头。

“带些好吃的过去呀,就不会被骂了。”顾轻幼俏皮一笑,随即便看向眼前江辰所配的药材。

“讳疾忌医的人毕竟是少数。”江辰将眼前的几样药材都捡到面前的一张芦苇纸上,又用手托起这张芦苇纸,笑着送到顾轻幼面前,一脸谦逊道:“恩师为那孩子诊病后,定会考教我如何开药方。倒不如请师妹慧

江辰此刻开了口,嗓音极是清澈。“我虽然从医不久,但也觉得不对劲。方才我也给他把了脉,那脉象的确像是有风疾。”说罢他又笑笑,一双桃花眼看向顾轻幼道:“若不是顾姑娘,我还不敢贸然断定。”

半个时辰过后,这张芦苇纸又被送到了顾七昶的跟前。彼时顾七昶手里正捧着一把蜂蜜核桃仁,待全都吃干净,才眉眼舒畅道:“不必让那孩子再过来一趟。今儿他进门时我正好出门,也瞧见了那孩子。你们说得不错,那孩子确有风疾。再说回这方子吧,其实治疗风疾的方子是用老了的,可每个人配出来的方子却依然各有不同。江辰这药配得好,那孩子年岁太小,所以这方子中有一两味药性凶猛的药已经被剔了出去。再有,大约那孩子胃火有些燥热,所以这方子里多了一味下火的药,既没损原本方子的药性,又多了降火之效,实在不错。”

“姑娘当然厉害了。”晓夏闻言很是得意,尖尖的脸蛋上一双星星眼笑眯眯的。

暮春时节,碧绿的树叶才见熙攘,一枝懒懒探出来,粉绿交杂的桃子在上面坠着。偶有微风吹过,不安分的桃叶便落下来,混在药材堆里,被少年的手指利落地捡出去。这样的美景为衬,少年款款,美人似玉,晓夏一时看呆了,竟不忍心出声打扰。

江辰的桃花眸微微闪动着光泽,此刻道:“幼童有病,若不告诉长辈,便是咱们行医的人心地不善。不过话说回来,为恐我们学医不专擅自做主,不如请恩师帮忙把把关。这事我亲自去与恩师讲,只劳烦晓夏姑娘与那孩子的家人说一说。虽然眼下还瞧不出孩子有隐疾,但长大后恐怕再行医治就晚了。”

半晌过后,晓夏回了园子。这会,只见顾轻幼此刻手里捧着一本医术,纤细白皙的手指正顺着一行行字滑下来,水润的双眸紧紧锁在微微泛黄的书页上。

“那就不是外人了。”顾轻幼翻开医书,拉着晓夏凑过来:“除了小叔叔,我许久不给人诊病了。但刚才那孩子我多看了几眼,他血色发青,肌肉轻颤,似乎是有隐疾。云俏跟你说了吗?”

然而顾轻幼此刻正忙着看医书,并未回应江辰的笑意。但江辰的目光落在顾轻幼的脸上,只见她白皙的肌肤像暖玉一般润泽,唇色粉嫩,当真称得上清丽。

素玉站在身后,此刻闻言轻声嘀咕道:“我估摸着这事别说云俏了,只怕老管事都未必知道呢。庄子上的人大多身体强壮,轻易不爱找医士的。姑娘您要把这事告诉云俏吗?只怕孙姑姑会不领情,还以为您吓唬她呢。”

眼,先帮我瞧瞧,免得再挨师父的骂。”

堂下站着的追蝶闻言忍不住替江辰高兴,他追随顾七昶已有小一年的功夫,难得听见这样嘉奖的话。然而目光追寻自家主子间,却见江辰此刻正冲着顾轻幼展颜。而人家顾轻幼却浑然未觉,此刻正将三彩印花海棠长盘里头的核桃仁与杏仁逐一分开。追蝶心头一黯,方才脸上的欢喜立刻淡了不少。

之后,顾七昶又酌情在方子里加了几味药,抓药的事依然交给江辰。因有些过了时令药材难买,太傅府又没备下这样便宜的药材,所以颇让江辰踟蹰了几日。好在誉州骑都尉高大人高璟林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特意命人送了些过来,才算解了燃眉之急。如此,等到数包药都交到晓夏手中时,已是又过了小半月之后。晓夏性子急,拿了药便安排了马车往庄子赶去。

与此同时的公主府内,赵浅羽正与工部侍郎宋问渠议事。可惜宋问渠年岁颇大,一向耳聋眼花,青鸢扯着嗓子问了半天,却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青鸢问渭北驿道为何各段花费银两不同,宋问渠便答说驿道?自己不通医道埃华妃?哪朝有华妃这个封号啊?

青鸢指着驿道工事图让他说说为何有的地方用朱笔圈画,宋问渠便答说暮春时节,护城河的确全都化了。

如此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气得赵浅羽在帘帐后头摔了好几个粉瓷骨碟。

“行了,送客吧。”赵浅羽咬了咬牙,心想下回看见皇弟非要问问他,留着这等耳背又无用的大臣到底有什么用。

她并未瞧见,那宋问渠恭敬告退之时,却是笑得露出了几颗残破的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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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这驿道工事图……”青鸢自觉这东西太烫手了。那上头的朱笔说不定还是皇帝的笔迹呢,这显然应该是朝政密要埃

“放那吧。”赵浅羽却很是不在意。“皇弟知道是我拿的又如何,他又不会生我的气。我一定要把此事查明白,这样才能帮绵澈分忧。”

青鸢很想说您不惹事就是给太傅分忧了,但却实在没那个胆子。毕竟公主这些日子的遭遇很是不愉快。 先是太后娘娘给顾姑娘赏了一堆摆件玩物,赏就赏吧,偏偏先把东西送到公主府,要公主看看妥不妥当。母女两个心连心,公主自然猜得出太后是知道了数日前自己遍赏贵女独独漏下顾轻幼的事,故而对自己不高兴了。虽然当着小太监的面,公主装得不错,把那堆摆件玩物都夸了个遍,可扭头人一走,公主便气得把一桌子晚膳全都掀了。

再之后,太后的敲打接二连三地来。一会要公主重新给顾姑娘挑礼物,一会要公主看在太傅大人为国艰辛的份上不得对顾姑娘无礼。公主被气得半死,难免说了几句不中听的,不想太后竟将公主的奶娘派出宫来,说是要亲自教导宫规。公主这才服了软,答应这两日便邀顾姑娘去鹤鸣园赔礼,如此公主的奶娘才回宫复命。

“你可查出来了?是谁在母后面前多嘴?你送礼物的时候不是挨个嘱咐过了,此事不宜声张的。”赵浅羽的发髻高高挽起,精致的双耳被细长的金珠链网遮祝这是她近来买了一堆制作首饰的物件,亲自制出来的耳饰。

青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语气轻柔哄道:“公主的赏赐在众人眼里都是恩德,谁能不喜欢,谁能不张扬呢?就算嘴上不说,肯定也要戴出去走走的。太后娘娘虽然病着,但请安的人却不少,自然有意无意都能瞧见。再说,就算大伙都不提不说,可难免那奴才们耳朵长嘴巴松的,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见赵浅羽面色缓和了一些,青鸢继续道:“何况公主您那天晚上自己也说了,这样刻意针对顾姑娘,太傅大人知道了虽然未必生气,但也一定不会高兴埃”

“难保不是绵澈跟她泄了密,她才知道是那雀钗的所在。”赵浅羽双手抱肩,微蜷在美人榻上。

“您觉得太傅大人会管这样的小事吗?”青鸢笑道。

“那都不至于。”赵浅羽其实这两日也回过味来,心里多少有些后悔。只是太后如此教训自己,反倒让她愈发下不来台。

“这不就是了。不过是顾姑娘一时运气好罢了。”青鸢心里不这么想,但嘴上却如此说。“您与她计较,岂不是失了尊贵。”

赵浅羽将头轻轻埋在膝间,深红色的绸缎与耳边的金色珠链交相辉映。半晌,她复抬眸,美目有了些精神。“我总是这样拧巴,总觉得那顾轻幼是我的对手。其实你说的对,我与她不是一个路子的人。你把那工事图拿来吧,我一定要研究出其中的关窍。”

“那顾姑娘呢?太后娘娘的意思是……”青鸢的话说了一半便被赵浅羽打断。“说了要请她去鹤鸣园,又不是随便说说的。夏字号的园子该开了,索性在那热闹热闹。你亲自去吧,礼物也由你选,从那些寻常玩意里面挑,颜色艳一些的才好。”

青鸢很想说顾姑娘穿戴浅颜色的衣裳首饰最好看了,但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打死她也不打算说出口的,公主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古怪,越来越难伺候了。

太傅府上,晓夏拎着裙裾气鼓鼓地进了门。顾轻幼此刻正准备去世安院找小叔叔,听晚淮哥哥说起近来渭北与宇州互市,许多章法要重新颁布,事多而忙,所以小叔叔近来大多时候都在宫中或有司衙门里头,在府上的时辰并不多。今日算是难得回来。

“姑娘1晓夏一身风尘仆仆,但总算记得规矩,簪环发髻一丝不乱。素玉微微敛眉,晓夏立刻抿抿唇收敛不少,待听得顾轻幼询问才好大不乐意道:“姑娘您不知道,今日我去送药的时候,云俏正好请了医士安胎,并未得见,是孙姑姑来迎我的。这孙姑姑如今也忒不地道了,不但不领情,还说那温序没毛病,一定是咱们看错了。”

素玉站在顾轻幼身后半步的位置,此刻不解道:“你没说顾医士也面诊过了吗?那顾医士可是救了咱们大人性命的,医术是一等一的好,连太医院的院首都逊色几分。”

“我怎么没说呀。”晓夏越说越生气。“可人家孙姑姑说了,这孩子都好好养了四五年了,若是刚到云俏手里就出了事,叫云俏怎么跟人家外祖家交待。再说了,那风疾不风疾的也没什么征兆,既然等到成年时才会发作,那倒不如等成年时再行医治。那时候正好跟云俏也没关系了,谁爱治谁治去。”

“那是有些过分了。”素玉轻声道。

“这还不算呢。我说既然你不管,那就带我去见老管事,老管事总不能不管自己的孙子吧。可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人家说春耕事多,老管事忙得脚不沾地,根本不知道此刻在哪一片田里呢,叫我挨片地去找……”

说话间,素玉见晓夏额头上已有细密的汗珠,心里对她的观感又好了不少。晓夏虽然有些孩子气了些,但其实是个热心肠的,

而且办事又卖力气。她心疼地叫小丫鬟绞了一块湿帕子来帮忙擦汗,嘴上道:“孙姑姑这人果然不领情,姑娘您白对她好了。”

“她算什么,又不是孩子的长辈。”顾轻幼混不在意地笑笑。“这事我还就管定了,一会我就找小叔叔去。有小叔叔在,不怕他们不让那孩子治玻”

“倒也不必劳烦太傅大人。”

一道明快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几人一齐扭头去瞧,便见一位生着桃花美目的少年此刻染着一身药香而来。

“江公子有好主意吗?”晓夏利落问道。

江辰在距离几人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微微躬身间,宝蓝色纻丝衣袂轻动。“这样的小事又何必劳烦太傅大人呢,其实三言两语便能解决了。”说罢他笑着看向顾轻幼,似乎在等待顾轻幼问询。

但晓夏的嘴更快,此刻福了一福便道:“求江公子您给个好主意吧。要是能收拾那孙姑姑一顿就更好了,我真烦透她了。”

素玉嗔怪地看了晓夏一眼,晓夏冲她吐了吐舌头,肩膀轻轻一缩。

“收拾孙姑姑我倒是没法子……”江辰不意小丫鬟给自己出了这样的一个难题,面色微见些尴尬,但很快却舒展了眉头道:“不过至少能让那家人给孩子治玻”

“那已经很好啦。”顾轻幼并不在意孙氏得不得到什么教训,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轻柔如玉碎的声音让江辰忍不住抬眸望去,只见眼前的少女一身淡雅白的长裙,双眸如春日桃花水,红唇似粉嫩珍珠樱。

江辰颇有些喜欢,但似乎想起幼童的病情,又叹口气道:“这样小的孩子通常不会无缘无故得风疾。只怕,只怕是父母或者祖辈之中有人有此病,血脉相传,才会有。

“我倒是听云俏念叨过一嘴,她嫂子虽然病弱,但却不是风疾。至于她夫家那位哥哥,温管事的长子,我从前随母亲在厨房的时候常能瞧见,是位身体强壮的人,可看不出有病的样子。”晓夏回忆道。

江辰点点头,莫名苦笑了一下,才道:“大约就因为父母康健,大伙才都不相信孩子会有隐疾。却不知道,有时候这病是隔辈相传的。所以,晓夏姑娘只需要问那温家人一句,若此病不仅仅这孩童一人有,而是病根在祖家,往后子孙皆可能会有,该如何是好?”

“那云俏肯定急坏了。别说云俏了,孙姑姑也得着急呀,云俏肚子里可还有一个呢。”晓夏说话间已经恍然大悟。“江公子真聪明,这个主意真好。”

顾轻幼也点点头。“这样就不用小叔叔出面了。”

江辰微微一笑,“只怕太傅大人也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吧。顾姑娘若是往后遇上这样的事,只管跟我说便是。”

“小叔叔会管的。”顾轻幼咯咯一笑,耳边的桃花坠轻轻晃动。“但法子肯定跟江公子不一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轻幼的目光停留在江辰的身上。这让江辰的心跳下意识地漏了一拍,他彼时很认真的觉得,顾轻幼是更喜欢自己的办法的。可后来再回想此时,却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