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时楚在北广场分发宣传单。
这里不愧是学生口中的“宁城市南湖公园”,周日的人流量相当大,学生一拨接一拨,发完五十张只花了半个来小时。
这短短半小时内,时楚一直显得有些恍惚:一次递出两张重叠的宣传单,她毫无察觉;连续两次向同一个人分发时,她也只是程式化的微笑道歉,仿佛已经万事皆空,什么都不能在心里停留。
“学姐。”魏舒走过来询问,“我也发完了,我们现在回去集合吗?”
时楚起先没有回答,直到对方又问了一遍之后,她才如梦中惊醒一般摇了摇头:“不,你先回去吧,我等会儿有别的事。”
魏舒明显有些失望,眼神黯淡了一些,但还是笑着挥挥手:“好,那我走了,学姐再见。”
抑制贴的效果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减弱,在太阳下走动了一会儿,魏舒身上开始散发出浅淡的香草气味,是他信息素的味道,甜美又温和,随着步伐飘散。
时楚闻着空气中微微的香草味,心里在想另一种香气。
“再见。”她对魏舒说。
一大朵白云在天空中飘过,将日光遮住一半,地面随之暗下来,时楚慢慢走过这片阴影。
时楚尽量用局外人的视角审视这一切。
时楚弯腰去触摸雪白的水花,冰冷的流水打湿袖口,顺着手腕滴落,勾勒出微微突出的青色血管。她感到寒意从指尖渗入身体,小烟花一样在身体里连串炸裂,带起一阵沉闷的疼痛。
和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优越,信息素匹配度还高达百分之九十五的Omega长时间单独相处,没有人能做到毫不动心。
思维在这里止步,然后第二个念头才慢慢浮现。
她心里清楚和江清燃之间的关系有多脆弱。临时标记作为合规合法、能在市场上交易的服务,就代表它不会遗留任何后续,即使戒断反应再严重,也总有结束的一天。
在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画面是江清燃坐在沙发上的身影。那天下午,他低头看着电脑屏幕,外套松松搭在肩上,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脖颈,温和而柔软——时楚不是对自身情感毫无察觉的人,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江清燃。
喷泉正在运作,密密的出水口向外喷出半米高的水柱,珍珠似的水滴在地面摔成碎片,成片溅落开来。
Alpha的体能普通强于其他两个性别,沈悦年还是A大上届校运会的长跑季军,时楚极少见到她累成这样,一时间心里的弦又绷紧了一些。
时楚这回反应过来了,开始挽袖子准备揍人:“别告诉我你神神秘秘地说个预告,然后绕一大圈跑过来,就为了讲八卦?”
关于实验……如果郑辞背后的那些人真的已经具备了重启实验的条件,他们多半会在近期就开始行动,这背后会不会还有更大的秘密,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当年是否……
发生了什么?
这个疑问没有持续太久。仅仅过了五分钟,沈悦年就出现在了南湖。
“事故!不是八卦1沈悦年连连后退,伸爪子按住时楚的手,强调道,“很严重的事故!我亲眼目睹的,真的很可怕。你还记得联谊舞会的那两个Alpha吗?”
说完,沈悦年匆匆挂了电话。
“悦年?”
“叮铃铃。”
到底是多要紧的事情?
沈悦年深吸一口气把呼吸压平,接着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个八卦一定要当面跟你讲。”
“嗯?”时楚顿了顿,很快回答,“刚发完宣传单,在南湖附近,我一个人待着。怎么了?”
沈悦年说话的语速很快,声音刻意压低了,混杂在电流音中,有些难以听清。
这一周以来连续见到太多出乎意料的人、遇到太多从未想过的事情,让时楚整个人都有点混乱,某些从前看起来不要紧的事,现在也乱糟糟地揉在心里,无法排解。
时楚看着通话界面迟疑几秒,才点开聊天框把定位发了过去。不知怎么,她蓦然感觉心脏突突地跳,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如黑气般涌上心头。
这座喷泉位于香樟小道东北角,周围一块和教学楼相连的独立区域,平常不允许游客随意进出,一向没什么人。
的确是信息素将二人的关系凭空拉近,但去掉这层糖衣表象,他们其实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是即使如此,难道这其中就真的没有半分真心吗?
时楚发觉自己根本做不到心如止水的思考这件事。
时楚坐在喷泉旁边的连廊里,身影被石柱上垂落的紫藤花枝条遮住,从另一侧看过来只能望见厚重的紫藤花帘而看不见她。汪晓一行人分发完宣传单,从附近的一条近路绕去食堂,也没有人发现这里坐着一个人。
她从头开始整理最近发生的事情。
郑辞,以及可能站在她背后的所有人,为什么会时隔多年再次出现?她说的那么笃定,难道是已经取得了重启实验的条件吗?
时楚本能地更关注第一件事,尽管她知道第二个念头才是最重要的正经事,但人在情绪上头的时候总是没有办法理智思考。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并且忽然感觉沈悦年没喘顺的那口气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心脏在过度离谱的状况中暂停了一秒。
时楚:“……什么?”
她走出几百米,在南湖远处的小喷泉旁边坐下来。
时楚看了眼屏幕,接起电话。
“你在哪儿?你旁边有人吗?”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于是只好把思绪转到正事上面。
“南湖附近?微信发个定位,我现在过来找你。”
临时标记的结束就意味着他们重回陌生,走过人生交点,继续作为两条直线渐行渐远。
“你听我说,我刚刚在医学院……看见……唉,缓一下缓一下。”
沈悦年一边拿出手机扒拉相册,一边说:“出事了,等我给你找找聊天记录……你真是神了,真的,你那天怎么想起来要给他们做信息素分析的?”
“不对,不能这么用词。”沈悦年想了想,改口道,“事故,嗯,有一个必须当面讲解的事故。”
沈悦年不知道在哪里和她打电话,背景音极其安静,一开口说话几乎能听见回音。
但也正因如此,时楚不得不怀疑这种感情的真实性,也许它只是信息素催生的生理反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退。那是真实吗?
这点痛意终于让她从凌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思考起当下的情况。
“联谊舞会?”时楚的动作立刻一停,“我记得,他们怎么了?”
“网上看到的,怎么了?”
“你看这个。”沈悦年把一张聊天记录截图举在时楚面前,嘴里还不忘解说,“昨天晚上其中一个Alpha突然休克了,半夜两点多,听说先是一直抽搐,捂着脖子喊疼,被送到校医院的时候腺体都胀破了。”
时楚一目十行地扫过屏幕,将心中的震动压下,神色中掺入一抹恰到好处的震惊,问:“腺体破了?为什么?校医院怎么说?”
“具体的不知道,人直接送去附院了。”沈悦年划拉屏幕,调到下一张照片,“但我刚刚在医学院附近见到管控局的人了,跟着他们偷偷听了几句,这事好像是跟违禁药物之类的有关,还提到了什么旧案。”
“违禁药物?”
“没听错的话应该是,他们语气特严肃。”
时楚闭了闭眼,嘴角忽地扯起一个很淡的微笑,侧脸上洒落的阳光随动作一闪,变得如月辉一般。
她的神情在这一刻和墓前的时文琦几乎重叠了。
“那也没到需要特意跑过来和我讲的地步吧。”时楚偏头看看屏幕,画面中几个穿着管控局制服的人正从过道穿过,她问,“所以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嗯,你看论坛了吧?江教授今天早上不是突然离职吗?”
“看了,和这有关系?”
“我问了附院实习的熟人,她说一小时前看到江教授急匆匆地回了院内的实验室,听说是被临时叫回去的,离职是管控局的要求,就是为了协助调查这件事,实验室东西都没收完就走了。”
“嗯……”
“不过这个不重要。”沈悦年摆摆手,说,“我这么着急是因为管控局把跟那个Alpha相关的人都叫走了,等会多半也会找你,他们刚刚从学院调走了联谊舞会的事件报告单。”
“刚刚?什么时候?”
“二十分钟之前吧,还特意调了你上次的体检资料,但我想大概就是例行询问一下,你也没对他做什么——你没做什么吧?”
时楚摇摇头:“没有。行,我感觉没事,管控局要是找过来我就去一趟。”
沈悦年举起手指比了个OK,又急急忙忙地跑走了:“那我就回去拍宣传片了,有事打电话,拜拜1
“拜拜。”
送走沈悦年,时楚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转身从南湖旁的侧门走出学校,径直回了家。
房间内非常安静。
前天离开时,她只简单收拾了散落的东西,客厅卧室的窗户都没开,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清幽的茉莉花香在房内流动,浅到难以发觉。
冰凉而微渺。
时楚反手关上门,站在玄关抬眼看这间熟
这间熟悉的房子。
在时瑾周夫妇死前,时楚一直跟随他们住在位于郊区的实验室旁边,只有极少数的周末会到外公家来祝
和代代做学术的时家不同,时楚的外公是一名外科医生,但不在A大附院上班,对女婿的工作并不了解。
楚苑是他唯一的女儿,爱屋及乌的,外公也非常疼爱时楚,只可惜他们见面的次数也并不多。
他在时楚九岁时就过世了,临走前立下遗嘱,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
包括这套房子。
时楚迈步向内走,没有拉开窗帘的打算,直接在玄关打开了家里灯具的总开关。
她成年之后就把这边的房子稍微翻修了一下,收拾东西搬过来住了,一方面是因为离A大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远离从前的环境。
时楚穿过走廊进入客厅,来到冰箱前,从底层翻出来一个小铁盒。 揭开盒盖,十管装有透明药剂的玻璃安瓿瓶正静静躺在海绵块中央,水晶吊灯的光线洒在上面,显得剔透又清澈。
她将写着“A97”的红色标签从盒盖上撕下,然后连盒带药全部拿到了洗漱台前,随手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枚游戏币,连续敲碎其中九支安瓿瓶,把药剂倒进洗漱台冲走,瓶身放进一旁装护肤品的篮子里。
最后一支药剂静静躺在盒中。
时楚将它拿在手中,垂眸看着瓶中透明的液体。
暖黄灯光经玻璃瓶身折射,再落入她眼中时已经变为银白色,如一点寒凉的月辉。
她看了很久,直到瓶身在手心开始微微发热,才将它放回洗漱台上,把游戏币扔了回去。
处理完残留的垃圾,时楚回到卧室,将身上的黑色连衣裙换下,简单梳理好头发,喷了点花果调的淡香水。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客厅坐下。
最后一支安瓿瓶被拿到茶几上放好,从冷藏室中带出的凉气在六月初的空气中散尽,蒙在玻璃身上的水雾淡去,它看起来就像纯净水一样无害。
时楚就看着这瓶药剂发呆,一动不动。
直到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屏幕上显示出一串六位数的号码,下面跟着一排显眼的小字——“信息素管控局”。
时楚接起电话。
“您好。”
“这里是管控局,请问你是时楚吗?”
“是。”
“五月三十日下午,你与A大经济管理学院的……”
问完一串无关痛痒的问题之后,电话对面终于提出了最后的要求:“请你现在立刻到管控局总部,参与信息统计并配合调查。”
“好。”
电话随即挂断,时楚放下手机,轻叹一口气,将桌上的安瓿瓶拿起放进衣袋,神情平静地走出了门。
管控局全称“信息素管控局”,是一切信息素相关案件的最高管理机构,相对其他机构拥有优先执行权,判罚极重。
八年前,管控局已经发现时瑾周那些实验的蛛丝马迹,逐渐有特派员开始对此进行调查,然而在他们掌握了基本信息后,时瑾周就忽然销毁一切,把真相和自己全烧了个干净。
时楚就是在那时第一次踏入管控局的。
当时主管这件事的专员遍寻证据未果,疑心时楚私藏了时瑾周的部分资料,询问了她很久,直到超过扣押时限才不得不放人。
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调查真相。
十五分钟后。
时楚站在管控局门外,从上至下扫视了一遍门卫室的金字招牌,停顿三秒钟,抬脚走了进去。
大厅一侧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时楚向他走过去,率先开口打招呼:“赵警官,好久不见。”
赵令昀闻言抬起头,冷眼看了时楚一会儿,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好久不见。”
他直起身,向左边的过道抬了抬下巴,随即迈步走了过去。
“来询问室,你知道路的。”
赵令昀就是当年负责调查的那位管控局专员。
在时瑾周自焚后,他第一时间赶到郊区的实验室,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档案柜和干净如新的实验器材,曾经查到的人体实验毫无踪影。
但凭借仅有的几次交流中,时瑾周给人的影响以及说出的理念,赵令昀绝不相信是情报有误,他坚定地认为一定是有人打草惊蛇,让时瑾周提前处理了实验室。
他将与之有关联的所有人都审问了一遍,甚至不放过时瑾周年仅十一岁的女儿,却仍然一无所获。
尽管最终不得不停手,但赵令昀从未改变过自己的观点,仍然没有放弃对那件事的调查。时楚相信他会第一个发现郑辞他们的行动。
此刻,他像八年前一样,带着时瑾周的女儿走进询问室。
时楚低着头向前走。
她的确对这条路熟记于心,但没有加快步子,仍旧规规矩矩地跟在赵令昀身后。
询问室里人不少,好几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正围在一起看几份报告单,间或开口讨论着什么。
时楚一眼看见了让她心绪不宁了一早上的人。
几步开外,江清燃也看见了她,眼神微微一定,有些惊讶的样子,但很快移开了视线。
时楚微微抬眸扫视前方,神情平静,目光也丝毫没有在江清燃身上停留。
他们不可以认识。
时瑾周的学生和女儿,分开来看或许没有什么,但如果两人熟识,就变得非常敏[gǎn]了。
时楚目不斜视地走进了询问室内间。
“坐吧。”赵令昀站在桌前,点了点对面的椅子。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时楚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令昀,神情茫然得很真实。
赵令昀微眯起眼睛看她,说:“把五月三十号下午在宁悦酒店的事儿讲一遍。”
“五月三十号下午吗……嗯……我参加学校组织的联谊舞会,中途外出透气,遇到两个Alpha,然后……”
时楚简单讲了那天下午的事情,略过了后续和江清燃相遇的部分。这件事她只和周芸阿姨提起过,依照信息素研究中心的保密级别,管控局应当还不知道这件事。
赵令昀果然没提,只是接着问:“根据记录,你在这件事发生后,曾要求那两名Alpha做血样化验和信息素分析,为什么?”
“因为他们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我感觉他们俩——至少是主动挑衅我的那个Alpha,他的信息素很奇怪。”
“哪里让你觉得奇怪?”
“按理说Alpha在闻到其他个体的信息素时会产生领地被侵略的错觉,继而感到不适甚至发怒。”时楚一脸认真回忆的表情,说,“但他的信息素并没有那样,甚至有点……有点像Omega。”
赵令昀略一挑眉,没有对这番超出常识的说法表示过多的惊讶,显然已经心中有数:“那天之后你有身体不适吗?”
“没有。”
赵令昀又问了时楚几个与此相关的小问题,总共花费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接着把笔放了下来。
他不是爱翻旧账先入为主的人,何况他原本就不对时楚抱有太多怀疑,毕竟她那时候才只有十一岁,年纪实在太小,时瑾周夫妇对孩子的态度又很冷漠,没人真觉得她会知道什么内幕。
当年的讯问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赵令昀没有刻意为难时楚。
把想知道的细节都问了一遍,他漫不经心地一点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有事我们再通知你,保持手机畅通。”
时楚说了声好,起身向外走。
刚到门口,赵令昀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哎,先等等。”
时楚停下脚步,掩藏在长发下的眼神微微一暗,心脏传来收紧的刺痛感。
她转过身,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用一副怯懦又茫然的神色望向面前的几位专员。
“别一副害怕的样子,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还是Alpha呢。”赵令昀皱了皱眉,说,“我记得你的信息素等级很高,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吗?”
“没有。”时楚摇头道,“我没有特别的感觉。”
赵令昀微眯着眼睛看她,指节在桌子上反复叩击,似乎仍有怀疑,但还是向外挥了挥手,说:“行了,走吧。”
时楚礼貌性地一点头,推门出去了。
询问室外间,江清燃一直用余光关注着门边的动静,在听到开门声时甚至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正要收回目光,却突然和走出来的姑娘对上了视线。
时楚隐蔽地抬眼与他对视,视线向询问室门外扫去。
江清燃奇迹般地领会了她的意思,并且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准备照做。
“我去核对这份数据……”
他一边低头翻着手中的纸张,一边快步向外走,掐好时间,正巧在过道上和时楚擦肩而过。
“我晚上来找您可以吗?”
他听见时楚用极低的声音这么说道。
江清燃翻动纸张的速度慢了一瞬,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