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百年养腐
第175章 百年养腐
陈南星有些窘迫地受了苏渝一礼,把提来的药匣放在桌案上。
“给孩子们带了一些奴家配制的端午香包,用来避虫祛毒的。希望苏大人不要嫌弃。”
她眼中有些落寞的凉意,神情却含笑。
苏渝受宠若惊,连忙走过去。
“怎么劳烦姑娘亲自做了?”
打开药屉,果然见几个大小不一,针脚细密的香包放在里面。
只看一眼布料,就知道价值不菲。再闻那香包里散发出的艾叶和香草的味道,又觉得不似寻常香包那样刺鼻,孩子们一定会喜欢。
“真是多谢姑娘。”
“只是小事罢了,”陈南星道,“从御医院回家,正好经过卫尉军府衙。大人不嫌奴家叨扰就好。”
“怎么会?”苏渝有些拘束地挠挠头,“我送恩人回去。”
说是送,其实陈南星自己有马车。又为了避嫌,苏渝也只是把她送到卫尉军府衙门口。
饶是如此,也有不少路过的将官看着他,露出打趣的笑。
“恩人别介意,”苏渝道,“他们都是些粗糙汉子。”
陈南星站定在马车前,浅笑摇头:“奴家独自在异乡生活,朋友不多,这才希望能常常走动,希望没有给大人添麻烦。”
“怎么会?内人前日还说,要请恩人去吃酒呢。”苏渝笑得诚挚。
陈南星屈膝施礼:“嫂子邀约,奴家自当前往。”
不过这回不能见到那人了。
姜贲带着新婚妻子,应该已经回到齐国。
马车缓缓驶往宅院,陈南星微微垂头。
怪她没有表达心意,怪她喜欢的人,被别人先行一步找到。
如果没有魏子佩,那该多好。
她会是那个随同姜贲回到齐国的人,她会得到兄长哥嫂的艳羡,她也会好好待他,不跟他置气吵闹。
但是没有那个如果……
陈南星吸了吸鼻子,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殿内今日燃了香,檀香提神、佩兰醒目、麝香通窍、侧柏益气。
香气缭绕中,那个白衣公子微微锁眉,从门客们七嘴八舌的辩议中抽回思绪。
“都回去歇着吧。”
他淡淡道,和煦的目光转向龙阳君。
两个时辰了,龙阳君听的多,说的少,大部分时间斜按凭几,目光在门客脸上流连。
时而点头,时而又摇头。
魏忌一开始以为他是在赞同或者反驳,看久了,发现只要是模样清俊的门客说话,他都点头,丑一些的开口,他便摇头。
有一次先点头再摇头,原来是因为那门客安静时好看,一说话露出满口乱牙,惹得龙阳君忍不住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合着对方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他只在乎门客的美貌。
虽然局势叵测,魏忌也忍不住笑了。
门客们缓缓退下,殿内便只余两位公子闲坐。
多余的蒲团和凭几被侍女撤下去,空间大了些,龙阳君几乎要躺在洁白的地毯上。
“都两个时辰了,”他认真道,“公子管饭吗?”
“先说说你的想法。”
魏忌手中握着细竹条起身,敲击殿后挂着的舆图。
那舆图有一丈来宽,从北向南,囊括七国四海。
舆图上韩国和赵国的国名被抹去,显得魏国像是要被雍国张口吞噬的一块肥肉。
“本君的想法?”龙阳君用手支着头,姿态风流,“本君想,楚国之前派公主跑去刺杀赵政,雍国这是要复仇?”
芈思辰刺杀赵政失利,被吓得失去神智的事,魏国当然已经知道了。
“你不是这么想的。”魏忌眼中光芒莫测,停顿片刻道,“本公子认识的龙阳君,不会这么想。”
龙阳君干笑几声。
“你倒是说说想法,”他抿唇道,“雍国出战,这背后的军师,可是跟公子您很熟悉。”
雍国背后的军师吗?
王后姜禾,太公望后人,孙武兵法传人,一封信可召百万大军围城的谋士。
也是他的,小禾。
魏忌的目光注视舆图,在中原腹地洛阳的某一处,似乎看到那年大雪弥漫,看到十三岁的她趴在他的后背上哭泣。
“我不走。”
姜禾的泪水成串掉落,像珍珠砸进积雪。
“我要找到父亲。他死了吗?他在哪里?他是齐国的正使,你们不能不管他。”
齐国的正使在魏国失去踪迹,歹人丢给姜禾一根砍断的手臂。
其行可诛,然而魏忌的心中只有苦涩。
他厚实的皮靴踢开雪团,背着她向前。
“快走,走了才能活命。”
他带她逃出洛阳,把她送回齐国。
而五年后的今
年后的今日,她是雍国的王后,是发兵伐魏的军师。
小禾,魏忌在心中轻叹,其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很厉害。
从那时对弈赢了我,从在回到齐国的路上默诵兵法,从大梁城外全歼楚军的运筹帷幄。 只是我从来不知道,到最后,我们要以这种方式重逢。
“想什么呢?”龙阳君出声打断魏忌的思绪,轻抚腹部,抱怨道,“早点说完,好用饭。”
魏忌回过神。
心中的疼痛散去,他手中的竹条落在楚国和魏国毗邻之处。
“正因为我熟悉姜禾,才知道她不会贸然出兵攻打楚国。”
即便楚军在大梁城以北的卜寨,杀死了她的父亲。
“可这不是已经打了吗?除非——”
龙阳君张着嘴,这会儿才恍然大悟。
真是的,被那些漂亮的门客迷了心窍,脑子有些不好用了。
他感觉自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惊讶于对方的阴谋。
下意识地,他的手指按在腰间。
那里有一把剑。
“是,”魏忌道,“她是想包抄。”
“聪明啊1龙阳君不由得坐直身子,抚掌道,“本君有些明白公子你的执念了。”
他的执念吗?
魏忌神情冰冷没有说话。
他从不是因为她聪明,不是因为她对魏国的用处。
她对他的吸引力,又何止于此。
他想她的人生没有战乱纷争,可以自由平安地抚育儿女,长命百岁。
“既然知道了她的意图,”魏忌把那根竹条丢掉,神情冷淡,“龙阳君便知道要做什么。”
“是,”龙阳君点头道,“本君把驻扎在黄河以北的兵马调回来一半,且加强西面黄河的守卫。”
要防着对方包抄,就要把兵力往南压。
“去吧。”
“不管饭?”龙阳君有些悻悻。
然而魏忌已经转身离开,他白色的身影像银龙般悠然而去。
出尘绝世,却又驾驭天下。
六月初,雍国大军已经按照计划攻破七座城池。
可是再向东推进时,遭遇了楚国大军的正面迎击。
军中邸报传至京都,姜禾有些讶异。
她站在王宫炙热的阳光下,看远处太后逗弄小阿谦,眉心微蹙。
赵政神情冷峻,眼底有积蓄的锋芒:“孤埋在魏国的眼线,已经说服了魏王。但魏忌还是调遣三十万大军回援洛阳,看来没能瞒过去。”
没能瞒过,魏忌猜到了她的计谋。
他那样七窍玲珑颖悟绝伦的人,又怎会不懂兵者诡道。
姜禾感觉自己正手持棋子在与魏忌对弈。
而她的每一招,每一式,对方都了然于心。
“陛下,”姜禾抬头看着赵政道,“王将军那里,怎么样?”
“王翦很小心,”赵政道,“但楚国还是派遣十万兵马狙击。就连这些小城,都不准备放过了。”
魏国提防,楚国又准备紧咬雍国不放,形势便陷入了僵局。
姜禾同赵政站在一起,从远处看,他二人着雍国玄青常服,郎才女貌却又沉静恬淡。
但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对方的心中有多焦灼。
“陛下,”姜禾的手伸出来,牵住了赵政的衣袖,“你在楚国,也埋有眼线,对吗?”
赵政低头看她,也握住了她的手。
“是。”
“那么这么多年来,雍国国君私库里那么多的财宝,都给那些眼线,用来贿赂楚国官员了吧。”
姜禾从齐国归来后,特地去赵政的私库看了看。
短短一年,那里几乎被搬空。
赵政的手有些僵硬,停顿片刻,他轻轻“嗯”了一声。
兵者,诡道也。
那就不仅仅是在战场,还在朝廷。
用财力腐蚀对方的国之柱石、良将权臣,让他们做出不利于自己国家的决策。这样虽然不堪,却也是权谋之道。
这件事赵政没有对她说过,她便也不问。
如今再不必瞒。
姜禾点头道:“当初臣妾同父亲出使楚国,父亲便说楚国朝廷俸禄不高,但是官员都住在豪宅中,吃穿用度非常奢华。父亲那时便说,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在为楚国养着官员。”
“那时不是孤。”赵政摇头道,“那时,是父王。”
是啊,雍国早就做好了准备。
姜禾看了一眼日光。
虽然灼目,但是那日光永远是透白的一片。不像自己,这一路走来,已经变换了模样和心境。
如果人真有魂魄,她的该已经很黑。
“陛下,”她叹息道,“百年养腐,今日可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