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藩篱情深卧鸳鸯

她出场时,金风呼啸,如凤如凰。

他行过时,木风草海,如水静默。

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骄嚣,他内敛。她肆意,他性笃。她明朗洒然,他忧郁沉稳。但她却偏偏执迷于探寻他的另一个世界尽头。他是她所未曾经遇到过的美好。博学,干净,纯真,执着,豁然,深达。他如同一片青空、一片蓝海。他,深入她心,销魂蚀骨。他令她醒悟了太多世事本真。他令她爱到不顾一切、不能回头。他是她的卞机和尚,她却是别人的高阳公主。

她,高阳公主,唐太宗李世民的第十七女。皇帝赐名,高阳。高阳日照,凝然耀世。如此亮烈大气的名字,是一种象征,亦有皇帝的饱满冀望。自然看得出,她备受唐太宗宠爱。所以她本可以有所顾念的富贵繁艳一生。但她偏不,她无所顾忌。

她的丈夫是大唐名臣房玄龄次子房遗爱。这一桩亲事,唐太宗是出于自己对高阳公主宠爱才选定的。房玄龄德高望重,是大唐的开国宰相,是当朝中书令,亦是唐太宗的左膀右臂。唐太宗将最得宠的女儿许配给房玄龄的儿子在外人看来本应是一桩皆大欢喜的好事。

这是旁人的以为,是唐太宗的以为,是房玄龄的以为。却不是房遗爱的,更不是高阳公主的。房遗爱人如其名,生性拖沓武断,空有一身蛮力。《新唐书·列传第二十一》记"次子遗爱,诞率无学,有武力。"是一个乏味空洞的人,不为高阳公主所喜。

他不能得她心,甚至连身也不能。洞房夜后,她不让他再亲近自己。有一种女人是极端。她会有感情洁癖,这令她无法容忍自己与一个不爱的男人同床共枕。高阳公主是这样的女子,果决,偏激。她不准他近身,却令自己坠落深蓝大海。

彼时,高阳公主只有十五岁。生活里处处都是无爱的寂静。她独自一人,无处可逃。但她知,定有一男子,能将她救出这沼泽。而事实证明,高阳公主的笃定和坚持是正确的。因为,果真有这样的男子。他初露相时,已是不寻常。他叫辩机,他是和尚。

那一回,她纵马郊外游乐。房遗爱伴行。彼此都知道这是形式,心无所系。他们这是去终南山打猎。房遗爱始终希望自己能有一日入了她的眼,于是出身武将的他在这骑马打猎的事情上费尽心机,想博得她一点好感。但不得。

途中,高阳公主身体疲惫,在房遗爱的带领下来到山中一处人迹罕至的草庵。房遗爱告诉她,这是一个青年学士的修行居所。简单清净。高阳公主看得出,这所草庵自有一种尘世之上的清新气质。她喜欢这里。

房遗爱,一个不知道如何去争取爱的男人。房遗爱不知正是这一回,他彻底地被高阳公主隔绝在心外。这是命运跟他开得玩笑。他毫无办法。因为,是他将辩机引到了她的面前。

辩机从草庵轻缓地踱步而出,手中执一册泛黄的书。眼睛里是一汪淡泊的如兰清水。芝兰玉树,大约形容的就是这样超然脱尘的男子。她一眼看过去,便丢了魂魄,不知所向。只是木然地跟随着他走进草庵,心无挂虑,只有眼前人。这一幕,房遗爱看在眼中,痛在心底。

后来的事情,发展的出乎所有的人意料。甚至高阳公主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年,她十六岁,却似干涸多年的深闺女子。他是她的汪洋,不作为亦已满了她的心。有一些爱,被蓄势太久,发生时,势如山崩地裂,太过凶猛。

高阳公主爱卞机和尚。辩机大约始终是退拖的。他是出家人,少怀高蹈之节。红尘爱事犹若浮云尘埃,他早已参透了这一些欢愉的表象。只是,他尚未亲自去体悟个中喜悦与酸楚。他大约也是逃避当中有些微期待的。

于是,一场不伦的爱,于暗处被他们在竭力纠结地演绎着。她热爱他超脱的眼神,卓越的智慧,悲悯天下的情怀。他对她亦是不想旁人的顾虑,他当她是常人,温柔也随意。不虚伪,不造作,不唯唯诺诺。这是她所需要和爱的。

高阳公主喜浪漫。她爱的男子一定是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这一些辩机都有,房遗爱却无。辩机十五岁剃度出嫁,隶名坐落在长安城西南隅永阳坊的大总持寺,为着名法师道岳的弟子。后来道岳法师被任为普光寺寺主,辩机则改住位于长安城西北金城坊的会昌寺。十年如一日,他潜心习佛。风韵高朗,文采斐然。

后来他更是被玄奘法选中,在长安弘福寺的译场成为缀文大德。彼时他也不过二十六岁。他译出了如《佛地经》等许多经典佛经,并参与撰写珍书《大唐西域记》。如此才力夐绝的男子,怎能让高阳公主不爱。高阳公主的生活因他因爱变得欢悦不已。

这一些房遗爱都是知道的。他之所以不得高阳公主所喜亦是有根柢的。这在于他天性里的无节制的卑微自毁。他不但不阻止妻子的红杏出墙,反而助之。高阳公主以赠美艳的丫鬟、宫女作为回报。她与他成了世上最陌生最惨然的夫妻。

而正是辩机被选中入译场的这一年,辩机与高阳公主有了分离。辩机作为译经人,需要在弘福寺里长住。这样一来,与高阳公主见面的机会自然锐十分少。因此,高阳公主在辩机临行时将自己的玉枕赠给辩机当作信物。岂料,这一别,一梦三四年。

亦因那一枚玉枕,割绝了高阳公主与辩机之间难得的那一点羁绊。它让他死,让她不生也得生。事事都是注定的。她与他注定只能在这红尘里,各自凛冽,错落。

不知将那玉枕盗出的贼是否真的有意。只是当它将玉枕偷出再被官府抓住的时候,高阳与辩机之间一切隐秘的隐忍的隐没于世的小心翼翼都被公布于众。这一段私情经不住一轮又一轮的审讯,到底是大白于天下。

彼时,唐太宗听闻此事之后,怒发冲冠,当即下令腰斩辩机。他不带一点尘土,坠于世上。因不忍,侧目那一株红,耽误了圆满的时机。竟以一颗明净心换得一场污浊祭祀。他死时,形容凄惨,却兀自有一种安和永宁的相。这是他的终局,他的一生一世。

唐太宗是爱女的。只是,这一回,他以此爱弑彼爱。折断了女儿高阳公主在这尘世里最饱满的爱之期许与温存。她的灵魂、希望,与他的身体一起被腰斩而亡。毫无余地。

后来,人说高阳公主自此声色犬马,醉生梦死,荒**堕落。甚至,公开纳其他和尚为面首,秽乱春宫。半年后,唐太宗也去世。至此,这世上,她断了所有牵挂,再无顾念。她决计最惨烈的方式来一回轰轰烈烈的祭祀。为辩机,为死去的爱情,为她永不再回的过往。

她与房氏兄弟意图谋反。政变未遂,遭到政治清洗,被处死。高阳公主在悬上白绫的那一刻,心中定是无惧的。她只是在以最绝望的方式来为他祭祀。无爱的苟且的生都不怕,果决的畅快的死又有何惧。

因她知道,此生,历经了他,再无什么遗憾了。

他是她的人间四月天,早已让她这一世花开一树又一树。